《水浒传》人物谈――引言

　　《水浒传》人物谈――引言

我幼年就从连环画中认识了武松、鲁智深、李逵这一群梁山好汉，看《水浒传》小说是在我11岁上小学5年级的暑假。那时“文革”初兴、遍地焚书，这种“四旧”之书是很难找到的。我在我家居住的机关大院传达室的老头那里见到了这本书。我向他借他不借。这个老头是我的“死敌”，我们常去传达室打电话玩，他不让打，我们就砸他的门，敲碎他的窗玻璃。但他喜欢喝酒，每天喝街上能够买到的地瓜干烧酒，而洋河大曲这一类名酒他只能在过年时才能凭票买到一、两瓶，我就拿了家里的一瓶二两五装的洋河大曲给他，于是“化敌为友”，他把书借给了我。但书只有上本，止到第40回《宋江智取无为军张顺活捉黄文炳》，且残破不全。此后我就到处寻找《水浒传》。1972年时，我在部队当兵，我们连的炊事班长是山东日照人，回乡探亲，因山东是水浒英雄的故乡，我就请他给我找《水浒传》，他居然还真的找到了，还是线装书，有好多本。但他带来后不敢给我，去请示指导员，被指导员训了一顿，将书没收了，其实就是被指导员据为已有了。只到1974年批林批孔批《水浒》时，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此书，我父亲给我买了一套寄给了我，是金圣叹删改71回本，止到《梁山泊英雄排座次》。然而，故事至此还没有完，梁山泊英雄排完座次以后的命运如何，我很关心，大约是1975年吧，我从我县图书馆借到了一套120回本的《水浒全传》。看后想将其后50回抄下来，但没有抄完，此书就出版了。再后来我又买了一套百回本《水浒传》和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的会评本《水浒传》。


　　水浒人物在中国可谓家喻户晓，妇孺皆知，深受喜爱。中国的百姓，深受封建礼教的束缚，具有浓厚的“顺民”心理；但封建专制的深重压迫，又使他们产生强烈的“造反”意识。他们其中绝大多数是没有“造反”能力的，于是就在那些造反英雄的身上寄寓他们美好的愿望：鲁智深拳打镇关西、武松血溅鸳鸯楼、李逵怒杀殷天锡...何等地快意恩仇；晁盖智取生辰纲、梁山大碗吃酒肉论秤分金银...何等地快活；不纳粮、不当差、皇帝老子也管不到，又是何等地逍遥自在，无忧无虑。


　　然而，水浒人物并不是一群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义英雄，而是一群制造黑暗、危害社会的土匪强盗。《水浒传》中的反面人物高俅、高廉、牢城中的管营差拨、西门庆、毛太公欺压人民，作为正面英雄的水浒人物也同样鱼肉百姓；他们反抗官府，但更荼毒百姓，因为官府比他们强大而百姓比他们懦弱，反抗官府只是迫不得已、“逼上梁山”，而荼毒百姓是他们赖以生存的“职业”：桃花山小霸王周通，强抢桃花村刘员外的女儿做押寨夫人，扔下彩礼，晚上就要来成亲，何曾有一个字的商量；清风山燕顺、郑天寿、王矮虎，每天要用人心做“醒酒汤”，那些小喽啰则吃块新鲜人肉；张青、孙二娘在十字坡开酒店，“客人谁敢那里过，肥的切做馒头馅，瘦的却把去填河”，店中人肉作坊里绷着人皮、挂着人腿；施恩倚仗牢城管营公子身份，在快活林做“地霸”、收保护费，连过路妓女都不放过,“每朝每日，都有闲钱”；并“捉着营里八九十个拼命囚徒，在快活林开一个酒肉店”强买强卖；张顺在浔阳江摆渡，船到江心，他便将客人钱财劫夺，将客人一刀一个剁下水叫吃“板刀面”，或叫客人自己跳下水叫吃“馄饨”。宋江为了拉秦明入伙，将青州城外数百人家，一把火烧作瓦砾场，横七竖八，杀死男女老幼，不计其数。李逵劫法场时，轮起板斧排头砍去，不问军士、百姓，杀得尸横遍地；三打祝家庄时，杀进扈家庄，把扈太公一门老幼，杀得不留一个......他们当中，有不守本分教书的吴学究；有不伴着青灯黄卷的道士公孙胜；有偷鸡贼时迁，盗马贼段景柱；有黑吃黑的牢头戴宗、刽子手蔡福蔡庆、狱卒李逵；有街霸穆弘穆春；有渔霸张顺；有私盐贩子李俊；有小混混白胜......在水浒人物中，真正的英雄豪杰并不多，“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的侠肝义胆之人也只有鲁智深、武松、朱仝、史进几人，除被擒的朝廷军官、几个地主和社会名流外，都是地痞流氓、强盗无赖。他们与侠义小说中的侠客如南侠展昭、锦毛鼠白玉堂、山西雁徐良等完全不是一类人。他们破坏封建统治秩序，但他们并没有给人民带来幸福和安宁。


　　正是由于他们对封建统治秩序造成的破坏，所以自《水浒传》问世以后，就一直被统治当局列为禁书。但他们也知道这样的书是禁不住的，于是又有封建文人来改写水浒人物的结局。在原来的《水浒传》中，水浒人物在排定座次以后，便接受朝廷招安，去抵抗辽国，剿灭同为农民起义的田虎、王庆和方腊，大多战死沙场，凯旋回朝只有27人被封官。清朝的金圣叹很不满意这个结局，将120回《水浒传》删去后面50回，写了一个卢俊义做噩梦，梦中有一个天神稽叔夜将水浒108将一网打尽。后又有一个俞万春，生于地主官吏家庭，青年时随其父在广东任所，多次亲身参与过镇压农民起义。他又不满意金圣叹的剿灭梁山“盜贼”仅是一个梦，他要实现他的梦想，于是写了一部水浒英雄全部被“张叔夜擒拿正法”的小说，就是《荡寇志》，又名《结水浒传》。在这部小说中，水浒人物的结局都很惨：宋江、卢俊义、吴用、公孙胜、柴进、李逵等36人被俘后，被绑赴市曹，凌迟处死。大刀关胜、双鞭呼延灼、霹雳火秦明、双枪将董平、青面兽杨志、金枪手徐宁、没羽箭张清、小李广花荣等皆战死。善于射箭的花荣死于箭下，而且还是被一个女人射死。豹子头林冲被他在京师做教头时的同僚王进阵前骂倒，卧床半月而死。花和尚鲁智深因厮杀太久，精神失常，疯颠而死。武松被对手三将用车轮战法，累得力尽而死。其他头领也非死即亡，就连不在第一线冲锋厮杀者也未幸免：神医安道全病死，钉马掌的皇甫端被马踩死，轰天雷凌振被火炮爆炸炸死......在太平天国起义期间，清政府在南京刻印《荡寇志》，尚未付印，南京城破，清政府官员将《荡寇志》刻版带至苏州大量印行。接着广州也“急以袖珍版刻播此书于乡邑间，以资劝惩。”咸丰七年又重刻此书。咸丰十年，太平军忠王李秀成攻下苏州，将《荡寇志》版片尽行焚毁。太平天国失败后，同治十年，《荡寇志》又以大字刻本大量印行。新中国建国以后，《荡寇志》被视为反动书籍印行很少。


　　招安和剿灭，历来是统治阶级对付人民造反的两种策略，能剿灭则将其剿灭，无力剿灭或剿灭成本太大则招安；招安既不费军力、钱粮，又能得到一支武装力量，还能避免社会的动荡和破坏。从宋江这一方来讲，他造反的目的也不是要推翻宋朝统治，就是为了被招安到政府当官。毛泽东说：“《水浒》这部书，好就好在投降。做反面教材，使人民都知道投降派。”又说：“《水浒》只反贪官，不反皇帝。屏晁盖于一百零八人之外。宋江投降，搞修正主义，把晁的聚义厅改为忠义堂，让人招安了。宋江同高俅的斗争，是地主阶级内部这一派反对那一派的斗争。宋江投降了，就去打方腊。”鲁迅先生也说：“他们的旗帜是替天行道。他们所反对的是奸臣，不是天子，他们所打劫的是平民，不是将相。李逵劫法场时，抡起板斧来排头砍去，而所砍的是看客。一部《水浒》，说得很分明：因为不反对天子，所以大军一到，便受招安，替国家打别的强盗——不替天行道的强盗去了。毛泽东的讲话，被“四人帮”利用兴起了一场批《水浒》运动，其矛头是针对邓小平的。1973年3月，邓小平复出，任国务院第一副总理，协助重病的周恩来主持国务院工作，后又兼任解放军总参谋长，权势日盛，让“四人帮”深为猜忌。《水浒传》中的宋江，在梁山掌权以后，就否定了晁盖原来的政治路线，将聚义厅改为忠义堂，竖起一面“替天行道”的杏黄旗，实行等待朝廷招安的投降主义路线。而邓小平主持军政工作以后，就开始纠正“文革”做法，整顿国民经济和军队。宋江为了实行他的投降路线，大搞山头主义，将在社会上负有盛名的“河北玉麒麟”卢俊义请上山，拉进领导核心，坐上第二把交椅，招降关胜、呼延灼、董平、张清等一大批朝廷军官；排挤平民出身的头领。王伦时期就在梁山的旱地忽律朱贵，排位九十三，和晁盖、吴用一起智取生辰纲以后上梁山的白日鼠白胜，只排位一百零六，其他平民头领如母夜叉孙二娘、母大虫顾大嫂、菜园子张青、鼓上蚤时迁等，也都排在了一百位以后。而邓小平掌权后，则重用万里、谷牧等一批老干部。记得当时的批判口号是：“走资派还在走，民主派到处有”、“老干部就是民主派，民主派就是走资派。”批《水浒》运动只开展了两个月，又被“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所代替。那场批《水浒》运动让我知道了宋江原来是一个投降派。


　　俗说“少不看《水浒》”，我幼年经常和人打架，打赢了就觉得自己是个水浒英雄一样的人，打败了又想像自己是个水浒英雄将对手痛打一顿。走上社会以后，看见许多不平之事，例如强行拆迁、城管打人、警察耍横、单位领导搞特权、政府扰民、黑社会收保护费等，常恨自己不是鲁智深、武松、李逵。再后来又渐渐认识到，即使个人武功再高，那又有何用呢？孟州牢城的差拨说武松：“你是景阳冈打虎的好汉，来我这里猫儿也不吃你打了！”林冲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不还是被高俅整得家破人亡，董超、薛霸两个鸟小人就能取他性命。梁山泊有那么大的势力，捉住高俅不还是将他尊为上宾，林冲、杨志和他“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但也敢怒而不敢言。要保护个人的利益不受侵犯，唯有建立真正意义上的民主制度。自《水浒传》问世以来，评论、研究者代有其人，明朝有袁中郎、李贽、余象斗，清朝有金圣叹、王望如，现代有陈独秀、鲁迅、胡适、阿英等，现在更如过江之鲫，已成为一门学问。我不是一个研究《水浒传》的学者，只是一个喜爱《水浒传》的读者；我写的《〈水浒传〉人物谈》也不是论文，而是散文形式的读书札记。庶几近乎东施效颦，班门弄斧，贻笑于大方之家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