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尽之意

　　二〇一三年三月即将结束的某个下午，我写好了《我知道没有人值得我羡慕》。连上网线，把书稿发给了责编。我觉得很放心。我想，在这些文字被印刷出来之前，自己大概不会再看它们了。我已经逐字逐句把它们捏了很多遍，用在修改上的时间远远超过了把它们写出来的时间。现在，它们读起来顺顺溜溜，字字圆润，句句妥帖，是我希望的语气和味道。 　　我起身来到窗前，抬眼看见外面的世界——天空湛蓝，阳光肆意，高楼大厦鳞次栉比，列队路边的垂柳和樟树披上了新鲜的绿色。我自认为圆满地完成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世界因此变得美不胜收。此刻的心情忒好了，要是有人提借钱的事情，我觉得自己会借的。 　　记不清自己是在什么时候开始写这些文字的，起初是因为在媒体供职的朋友们让我写点稿子。我不敢辜负他们的好意，如期写好稿子，交给他们，细心的朋友寄来了样刊。当时，有些文章没存档；有些存在电脑里，电脑换了几次，不少文章又被弄丢了。

　　后来，自己当了编辑，有时候手痒痒，也忍不住写写，尤其是心情郁结的时候，在纸上抒发一下情绪，心里会好过一点。因为不愿被熟悉的人看到，就随手贴在了一个无迹可寻的地方。断断续续地，竟然也积累了不少存货。

　　毕业之后，自己辗转了几个跨度蛮大的职业。时间一晃而过，十年弹指一挥间，二十年无非就是挥了两下。目睹岁月的匆匆流逝，真的让人想哭。如今，我决意从事能够给人生留下点什么的职业，并且做好了为此承担任何代价的准备。我无比认真地决定写一本书，这个想法早在自己开始晃荡人生之前就有了。我转了一个大圈，回到原点，期间，收获了弥足珍贵的东西，这本书便是其中之一。感谢晃荡的岁月。


　　在写作进行中，我把部分书稿传给一位要好的编辑看，她问我：这是一本什么书？我说是随笔。她又问：主题是什么？我一时半会儿答不上来。后来仔细想了想，觉得主题应该是：人生。我知道这种说法很扯淡，就像有人在给你介绍对象时问你：喜欢什么样的？然后你回答：漂亮的。这种混蛋回答肯定让对方毫无办法。

　　现在，只要天气还不错，中午吃完饭，我就从办公室出来，绕过密集的商务楼，一路向东走。在拐角的地方，总有二、三妇人向你递送小卡片，嘴里念叨着：办证，办证。无论刮风下雨，她们都坚守岗位。她们很黑，也很丑，但是我不讨厌她们。我想，这世上任何人都有存在的理由，她们也是用自己的方式为别人提供“价值”。

　　继续向东走，翻过一座桥，桥下是一座公园。非周末时间，公园里的游人少得可怜，特别适合一个人踱步。去的次数多了，就能碰到一些面熟的人。比如，有一个女的，四十多岁的模样，衣着讲究，香水味很浓，她走路的速度很快，但姿势优雅。还有一个老头，白发，每天站在固定的位置甩胳膊。另一个老头稍年轻，常常坐在椅子上，即便是阴天，也戴着漆黑的墨镜，手拿一台老式半导体，旁若无人地听广播。

　　公园中央有一块空地，常有人在那里拍写真或者婚纱照。寒风瑟瑟的时候，女的露着肩膀，无视凛冽的寒风。我不想当照片里的背景，所以总离得远远的。拍照的人端着相机，为了一个更好的角度而上窜下跳。他们貌似买通了门卫，拥有开车进入公园的特权。每次进出公园大门的时候，就拼命按喇叭。他们从车里搬出各种古怪、夸张的服饰，有些礼服的裙摆拖了好几米长，不得不有人专门负责提裙子。我远远地看到他们在空地上忙得不亦乐乎。

　　春天的时候，公园里飘满了纷飞的柳絮。我虽然有过敏性鼻炎，但还是忍不住逛很久。暖风拂面，阳光柔软而肆意。有一天，我见到一个小男孩忽然莫名地兴奋起来，从他妈妈怀里挣脱而出，走路还不怎么稳当呐，竟追着眼前的一团柳絮一路小跑，不时地蹦蹦跳跳，小小的身体歪歪扭扭的。小男孩边跑边笑，洒下了一路银铃般的笑声。他妈妈嘴里正喊着：慢点，慢点，别摔着。小男孩就摔倒了，他妈妈抱他起来，他又若无其事地继续追着飘飞的柳絮。小男孩那可爱的小样儿，让我的心都打结了。此情此景，太过美好。我走到河边，拨通了一位好朋友的电话，试图与她分享自己的美妙感受。不过，我发现电话那边很吵，她似乎很忙，完全没有耐心听我娓娓道来。我意识到这个电话打得很不是时候。我和那位朋友不在同一个时空，根本没有交流的可能性，而且，我觉得人类语言在传达某些美妙感受方面是非常无力的。我为自己的唐突和矫情感到羞愧，于是找了个借口，麻利地挂掉了电话。

　　这就是我决定写这本书的直接原因：人生的某些微妙感受是难以言传的，既因为语言的贫乏，又因为时空的差异，所以还是写成文字，安静地等待检阅为好。总是有对的人，在对的时间和对的地点，与这些文字相遇，感受到我曾感受的美妙时刻，与我一起端详人生。如果没有同感，那就直接跳过好了。通过文字的媒介与人交流，是比较安全、妥当的方式。无论如何，都不会遭遇大家不在一个频道的尴尬情况。

　　所以，关于本书主题的说法，虽然很混蛋，但事实如此。如果非要解释得具体些，那就是：一个年过三十的大叔，对于自己走过的人生之路的深情回望，他写下了自己的纠结、焦虑、虚妄、悲催、忧伤、希冀、欢欣、爱、无可奈何、空虚寂寞冷，以及各种美妙、柔软的感情；很多问题，他还没能想明白；很多事情，他还没能看得通透，所以还没办法释然；他更不是什么导师，希望在书中得到人生指南的读者恐怕会失望；他唯恐给人留下煽情和矫情的印象，如果有人在这本书里读出了心灵鸡汤的味道，他会哭的。
　　这些文字的诞生地，或是宾馆的茶几，或是异乡的临时居所，或是人影寥寥的小咖啡吧，或是无人问津的市郊老屋。它们的诞生时间，或是清冷寂寥的午夜，或是美好清爽的早晨，或是慵懒随意的午后，或是暴雪封门的寒冬，或是鹅黄游走的初春，或是阴霾重重的雨天，或是晴空万里的好天气。有时候，我一个人独坐窗前，与屋外乏味的风景对峙，写下这些文字；有时候，与我相爱的人共处一室，我在书房，她在客厅，各自相安；有时候，生活没有什么不好，阳光满满当当的，我觉得自己死而无憾了；有时候，日子难捱，祸不单行，生活的颜色是灰的。这些复杂的况味，融进了文字里。这些文章，因此呈现出迥异的风格——我不知道这样是好是坏。

　　最后一次校对书稿的时候，我特意打印出来，在一家咖啡吧里，找了一个临窗的座位，窝了一个下午。我读着这些文字，感觉就像在阅读一个陌生人的文字。浮现在纸上的这些文字，是那个叫咸泡饭的人，对他所度过的岁月的一种交代。我有时候想，文字这玩意，对自己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迷恋文字的人，毕竟是少数，在生活中，我简直找不到能与自己认认真真谈文字的人，我也因此觉得孤独。不过，对文字完全无视的人们，人生也不会因此就少了些什么。我想，写作这回事，就是一个兴趣。有人的兴趣是玩电子游戏，有人的兴趣是唱歌，有人的兴趣是弹钢琴……不过，有人对兴趣朝三暮四，有人却能持之以恒，而那些把兴趣视为生命之人，他们的人生也就和兴趣划上了等号。文字对于我，首先是兴趣，其次是自己希望悠悠岁月流过，手边总还留下了一些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而这只能是一本书了。

　　很久之前，我就产生了出一本书的念头，这件事对我来说很重要，因为它是我的一个梦想，要是没实现，那么我会在死的时候说：此生还有遗恨。如今，绕了一个大圈，当出书这件事已经不再是一件难事的时候，我开始思考另一个问题：我究竟应该写出一本怎样的书，才能给别人带来价值？因为根据我所掌握的商业理论，人们愿意花钱买你的书，必是希望换取某种价值。换句话说，我的书不能为别人创造价值，那就没有出版的必要了。当我为这个问题纠结的时候，那首叫“忐忑”的神曲已经流行一阵子了，这首莫名其妙的歌，竟然很合我的心境。总之，这个问题令我非常不安。

　　活在我们这个年代的人，一定都知道《灌篮高手》这部动画片。樱木花道与宫城良田相识之初，宫城刚刚被他心仪的彩子拒绝了，失恋的他痛苦极了，对待别人的态度自然冷淡。在一个霞光黯淡、樱花飘落的傍晚，宫城和樱木走到一起。傲慢的宫城和没心没肺的樱木，竟然奇迹般地成了勾肩搭背的好朋友。因为宫城说自己失恋八十多次了，然后，樱木吞吞吐吐地说：我，我，已经被拒绝一百多次了。（当时，宫城的心上人彩子和樱木的女神赤木晴子都迷恋那个叫流川枫的冷俊帅哥。）于是，这两个有伤的年轻人抱团痛哭，一下子就成了好朋友。

　　我想，向一个受伤的人展露自己的伤疤，与他（她）抱团痛哭，比说几句无关痛痒的安慰话要有效很多很多。我明白了这个道理，并且用这个方法抚慰了朋友们受伤的心，因此而收获了可靠的友谊。这正是我最终有勇气出版这本书的理由。我是这么想的：与其打肿脸充当人生导师，不如展露自己的伤疤，与读者抱团取暖、互求安慰好了。


　　写到这里，忽然意识到这篇文章的字数似乎太多了，但是我必须再花费一些笔墨，感谢两个人。

　　这本书的插画，是何子健先生所画，我非常喜欢。他对文意的理解准确、到位，他的插画风格与这本书的格调天衣无缝地融合在了一起（请允许我使用了“天衣无缝”这个词）。我甚至惊讶地发现，他所呈现的画面，与我写作时脑海中的意象基本一致。我们素未谋面，我是通过微博才联系到他的，第一次打电话给他的时候，出于客气，还称呼他为“您”，他赶紧说：我们年纪相仿，不用客气，我最怕客气神马的了。是啊，人与人之间，客套反而显得疏远和陌生。我们的合作很愉快。子健，谢谢你，这本书因为你的插画而增色许多，希望读者也喜欢你的插画。

　　真心感谢这本书的责编刘汝怡妹子。你喜欢这本书，我很高兴。我的能力所及，只在文字，剩下的一切都交给了你，你很负责，做得也很棒。这本书的出版，凝聚了你的心血。因为你的努力，这本书变成了现在这个看上去不错的样子。


　　写好了这本书，我继续着晃晃荡荡的生活。因为精神上的松弛和懈怠，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自己没有再写出一个字来。我的焦虑症又发作了。我不敢停留，但是我还没想好下一本书到底写什么。真要命。

《我知道没有人值得我羡慕》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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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潘竞贤 于 2013-6-15 13:22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