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碎流年

细碎流年
　　其实，腊月的时候一直想回去陪婆婆过年，我总是怕两位古稀之年的老人如果忽然没有了一个，我会很遗憾的。可是一想到我回去之后，婆婆更加忙碌，就又放弃了回家过年的计划。

　　婆婆今年七十四岁了，这几年，她一直帮小叔子照看着一家超市，还做着八九个人的饭，她几乎没有一点闲暇时间。而到了腊月，婆婆就到了最忙的时候，因为那时候到超市批发货的人很多，所以超市里雇的人也多。她每天五点多就起床，又是搬运货，又是做饭，她简直像是陀螺一样转动。

　　前几年，我们三口腊月就回去，她又要照顾生意，还要办年货，还要照顾我们的生活。她奔波在家和超市之间，我感觉似乎又成了她的负担，这几年索性我就不回去了，不是不想陪她，是不想让她太累了。

　　因为婆婆住的那个地方，供暖不是太好，又加上婆婆住的是一楼，一到冬天，窗户上冰结着很厚的冰层，家里确实感觉很冷，阴台上就更不用说了。她不让我进厨房，怕厨房冷，其实也是不让我做家务，所以结婚十多年了，我一直对婆婆的厨房那片阵地不很熟悉。

　　到了腊月里，公公每天围着一个小太阳一根接一根抽烟，用烟火取暖。有时候，一天都不会说一句话的，就那样安静地守着属于他的时光一点一点老去，老得悄无声息。有时候我就想，他是不是在沉思往事，想他的女儿了，想那些年轻时候的清贫而又灿烂的日子了；有时候我又感觉他已经没有心力回忆了，也许就是以那样清静又闲散的方式对抗着时光的匆忙。公公的安静和婆婆的忙碌似乎形成了一种鲜明的比对，可是婆婆从来不抱怨一句，不管她多忙碌，公公的一日三餐还在她的心上，也出自她的手上。她说，公公多活一天她多享受一天。

　　尽管他们是媒妁之言，婆婆嫁给公公的时候，公公已经有过短暂的婚姻了，婆婆还是放弃营业员的工作嫁过去的，婆婆好像从不在乎。年轻时候也有过争吵，可是他们从来没想着离开对方，就那样不离不弃相濡以沫五十多年。

　　婆婆的手一年四季都皴裂，指头肚上都是口子。每次她一见我，就一脸欣喜握着我的手嘘寒问暖，那一瞬间我感觉到她手传递给我的粗糙的温暖，粗粝的踏实。那双手上写满了七十多年岁月的皱纹，那些细密的皱纹就像是光阴洒下的一张网，那些老年斑就像是打捞出的一个个空洞的眼睛，无精打采注视着婆婆每一个相同的日子，而那些口子似乎就是和粗粝的生活的抗争中留下的伤口，似乎让我们看到平凡而又琐碎的日子是多么不易，同样会让人伤痕累累，所以我感觉每一个人生活都写在手上。

　　春节前，我打扫卫生的时候不小心把手划了道口子，孩子一脸惊慌地拿创可贴，满眼都是怜惜。那一瞬间，我忽然感觉到，如果你的疼痛能够长在挚爱的人的眼睛里，疼痛也是一种幸福。可是谁用那样温暖的眼神注视过婆婆拿双苍老的手，谁用柔软的眼神包扎过她的伤口。这么多年，她只是一味地付出，如果谁对她好点，她一脸的惶恐，她都感觉受之有愧。她感觉她对每一个亲人的付出都是理所当然的，她的心中装着所有的亲人，唯独没有自己的空间。她从不抱怨生活的忙碌，从不计较生活的碎屑，各种不快她都只有包容，只有扛着。她一天都无法放下手头的活，一天都没有停下过奔波的脚步，就那双手把单调的饭菜都能都做得花样百出。婆婆的那双手曾经一定也光滑过、细腻过，可是粗糙了的是她的手，光鲜了一家人的生活，她从来没有功夫打量过自己的手。

　　婆婆结婚的时候，她有婆婆。据婆婆说，她的婆婆也是一个贤惠能干的女人，她和她的婆婆从来没有发生过矛盾，没有争吵过。婚后几年，她当了上几个孩子的妈妈，那时候她上有老，下有小，一家老老小小的生活就靠她一个人料理。

　　婆婆年轻时候可是利落人，因为她有文化，在那个村上可以算得上是文化女性。她白天上地，挥汗如雨，春种秋收没有一样能挡住她，她像是一批马拉着那个家前行，甚至处处都走在别人家的前面。公公是老师，工资低，两个人精打细算过着每一个日子。她自己不管多苦多累，她都很坚决地把孩子送进了学校。白天地里忙上一天，晚上她缝缝补补孩子们的衣服，在那些千疮百孔的日子里生活的漏洞都需要她缝补，在昏黄的煤油灯下，她一针一线让她的孩子都穿得很光鲜。

　　她的厨艺在那个村上是很出名的，烹炒煎炸没有一样能挡住她。所以无论红白事情，厨房那块阵地都是她的，她指挥着那些女人们把村里的大少事情的后勤工作做得很到位，所以她离开那个村子的时候，那些女人们掉着眼泪，村里老老小小是舍不得她离开的。

　　她的针线就更好了，过年的时候，村里人大大小小的衣服都是她做，从裁剪到缝制都是她一个人忙活，到了后来，她都不用量，看上一眼她都能做出合身的衣服，所以她是那个村上最早有了缝纫机。到了年末，她夜里几乎没有时间睡觉。我的孩子小时候的鞋一直是她做，针脚细密，孩子穿上温暖舒适。因为孩子属兔，每双鞋垫上她都要给绣上两只栩栩如生的小兔子，绣上萝卜，她做得鞋垫简直就是一件工艺品。这些年，她老了，针也穿不上了，再加上也确实忙，她才放下了针线活。

　　因为她勤快，能干，我就像是被母亲宠坏的女儿一样，烹饪女红样样不会。所以做了她的儿媳妇这么多年，依旧心安理得看着她忙碌着她的忙碌，我笨拙着我的笨拙。十多年，只要我回去，她的厨房那片阵地她一直占领者，她也从来没有打算培养我。有时候我就说把她的拿手菜给我教教，她笑着说：“干家务容易伤手，会得越多就越是累，你已经够辛苦了。”那时候，我的心里是满满的感动，我知道，她是心疼我的，似乎我的辛苦也是她的骄傲。

　　婆婆是四十岁上当上奶奶的，当时是村上最年轻最能干的奶奶的。四十二岁的时候，她当上了外婆，可是她唯一的女儿给了她这个身份的时候，却把自己送到天堂。从此后婆婆把那个应该叫她外婆但是一直叫她奶奶的孩子用泪水泡大。她是那一年瞬间老去的，并且从此再没有年轻过。一个失去过儿女的母亲永远都不会有轻舞飞扬的感觉了，因为她的心有了一个漏洞，漏洞里流淌着永远不能兑现的思念，那份思念会把她一点一点熬老，熬到生命的最后。

　　今年回去的时候也到了正月初四了，一进门，家里坐满了客人，大多都是婆婆娘家的亲人。我知道婆婆一定在厨房忙着，我和客人们打了招呼走进厨房，她正忙着炒菜，脸上乐开了花。她说：“你稍等，我炒好了菜给你们沏茶，我今天很早就给孩子熬了他喜欢喝的枣儿茶。”

　　孩子喜欢的吃喝她一直记在心里，有时候我想，用心记住就是一种深爱了吧。她的枣儿茶很简单，把红枣洗干净之后放在火上烧一下，在烧得过程中已经干瘪的枣子自然丰满了，然后轻轻用手一捏就放在茶壶里熬，熬上一阵，茶水就呈现出一种很透亮的红色，然后放上白糖，茶水喝起来透着一种枣子的淡淡的清香。每一年的正月，她几乎每天都要熬这样的茶，孩子因为平时很少喝，每年都惦记着喝他奶奶自制的枣儿茶。

　　婆婆在厨房里炒着一道又一道的菜，她习惯了在这份忙碌中享受，她一脸的愉悦。她端菜的时候我忽然发现她的手颤抖得很厉害，似乎连碟子也端不稳了。我慌忙接过碟子，问她的手的情况，她淡淡地说：“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就今年开始手抖了，不过不影响生活，碗我还是能端稳的，人老了，总有各种毛病找你。”

　　那一瞬间，我忽然心里说不出的难过，这么多年，婆婆一直给我的影响是坚强的，其实刚强也许更合适，也是隐忍的。只要谁生病了，她都是最着急的，唯有对自己的身体总是很自信的，她认为她胖，自然抵抗疾病的能力就强，从来没有见过她流露出一点点脆弱。其实她一身疾病，因为她忙碌得无暇顾及自己的疾病，只要她能撑住，她不会告诉我们的。

　　看着她出出进进忙碌，我几乎插不上手，心里就牵挂她的手什么原因如此颤抖。她似乎完全没有放在心上，一会儿功夫她就摆了一桌子菜。

　　后来，我拿出了给公公买的一件羊毛衫，婆婆一脸温暖的笑意说：“老头子，你看看媳妇多孝顺，所以我们要好好活着。”公公性格内敛，不善于表达，可是我知道他是开心的。他说，质量太好了，他恐怕穿不破了。我笑着说：“你说什么呢？你好好活着，你一定好等着我的孩子考上大学，否则我会有意见的。”

　　婆婆说：“没有问题，我们一定好好活着，他爷爷一定得等到孩子考上大学，他还计划着给孩子出学费呢。”我回过头去，忽然看到公公泣不成声，大家都沉默了。公公一直都不喜形于色，可是，也许是我的话触动了他的惧怕，他已经七十七岁了，二十多年前医生就要建议他的心脏安起搏器，否则他的心脏有随时停止跳动的可能。因为没有钱，公公就靠顽强的毅力活过了二十多年。他的心脏几乎全靠药物维持，再过五六年他也许无法向我保证。其实，我只是想鼓励他好好活着，我也希望他俩一直就这样安安静静过着，尽管日子千篇一律，甚至都有点沉寂，可是能给我们一个家，让我们找到一种回家过年的感觉。也许老人情感的失控就是对生命延续的一种渴望，我回过头，泪水就止不住流。婆婆眼里噙着泪花，都不知道说点什么了。

　　有时候，说话少的人往往想得多，其实，公公一直对我们很挂念，有时候他想来看我们，婆婆百般阻扰。一是怕公公身体不行，只要一换水土，身体就不听他指挥；其实，他主要怕公公来麻烦我们，因为她感觉我工作忙，怕给我们添麻烦。

　　婆婆拿出儿孙们给她买的新衣服，一件件比试着，脸上乐得绽开了花。她说：“你们看看，我现在多幸福啊，孩子多了就是福啊。”在我的记忆中婆婆从来不这样晾晒自己的幸福，也许是面对自己的亲人，她实际上是给了我们最够的面子。她逢人边夸我是多么好的儿媳妇，其实我心里明白，我付出的很少，可是婆婆眼里没有我的懒惰，没有我的笨拙，只看到我的那一点点好。

　　那天夜里，我们说了许多话，很琐碎，不管是别人的故事还是自己的生活。婆婆说着，不管与我有没有关系，我都听着，老人有时候需要倾诉。

　　第二天早晨很早就起来，忙着给我们包饺子。她说，公公一晚上都没有睡好，也许是我的话让他感觉到一种压力了。我又暗暗后悔，只要老人开开心心过好每一天就行了，为什么要给他的精神上以貌似孝敬的话语加上看不见的负荷呢。再说了，生命的长短谁又可以测量呢，谁不希望把生命延续到极致呢。

　　逗留了两天，婆婆变着花样让我们吃，其实我也知道吃喝在过年期间就是一种负担，可是对于一个母亲对孩子们最具体的爱莫过于落实到吃饭上。

　　我们走的时候，婆婆就没有多少话了，我知道她心里的不舍。她开始装东西了，我尽量让婆婆少装点，她早把孩子爱吃的东西装了一大包了。公公也急急忙忙走进了厨房，他忽然说：“下午你再走可以吗？”我说：“有事情吗？”他说：“没有什么事情。”可是我看出他眼里的依恋，他也许只是想让我们多待半天吧。我说：“我们还是早点走吧，家里也有事情。”我看出他的失望。他对婆婆说：“把孩子爱吃的那个糖花子（故乡的一种油炸食品）多给装些。”说完就出去了，他的腰已经不再挺拔了。

　　可是我还是执意出发了，因为家里亲戚多，婆婆太忙了，我不想让她太累，其实我们彼此都懂，她没有执意挽留。我知道，这个正月，这个年，快乐是大家的，就像是那些端上桌子的菜肴，是大家品尝的。可是寂寞和思念是属于她的，就如那些狼藉杯盘，是需要她一个人整理。每逢过年的时候，她都是最想她女儿的时候，因为谁都无法替代她女儿的位置。

　　出门的时候看到公公婆婆站在楼道里，眼里都是不舍，我心里有点酸楚，没有多回头。我知道那里是我这些年温暖的归宿。来来去去，我收获的是温暖，是踏实，我带走的是牵绊，是挂念。

　　细碎的流年就这样窸窸窣窣地过去了，我听不到时光的脚步，可是我看到婆婆满头的银丝里诉说着光阴的柔韧与脆弱，时光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小刀不动声色不舍昼夜雕琢着打磨着一切，总有那么一天，婆婆会被光阴覆盖，我也会失去她的那份宠爱。我又在那些婆婆给我的细碎的记忆中把自己熬成婆婆的模样。

2012.2.6 [/copyright] [ 本帖最后由 寂寞沙洲 于 2012-2-13 19:14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