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和井

　　我记事小，还记得十几年前在离我家不远的山崖下面，一眼清澈的泉水冒出来，供给村里四五十户人家的人畜饮水。泉边杂生着冰草，村里人去汲水，用长勺撇过泉面上漂浮的树叶儿，舀在黝黑的桶里用扁担挑着回家，洒落一地的清凉。
　　可后来，泉慢慢干涸了。渭北多久旱，好像有四十年一大旱的传统，每每逢上颗粒无收。缺吃的还向亲戚借哩，没水了从哪哒寻？没办法，村民只能等水。所以记忆里我的母亲总会在凌晨两三点翻身起来早早地担了水桶去泉边，漆黑的夜里月亮印在那一坨儿水面上，母亲慢慢的伸下水瓢，搅碎了银色的月亮，将稠得带泥的泉水挑回家，澄清了洗锅做饭。水在这种情况下是比油还珍贵的，村里人往往洗完脸的水还要留着洗衣服，衣服洗完澄清一下用来洗脚，最后用来浇菜地。在我们村子里流传这么一个笑话，说是离村子不远的王铺有两个女人商量着转趟县城，到了约定的日子一个女人却因为其他的事情走不开了，另一个女人就生了气：你不去了早些说么，还日弄得我整宿没睡觉去泉里等了一担水把头脸洗了！
　　再节约也不是久长之计！村里劳力多的人家就合了伙，在山崖脚下的那眼泉附近去打井。时间不久，山崖脚下就有了许多黝黑的窟窿，而用得最久的那眼就是我该叫二爷家的老井。
　　二爷以前是在公社里打铁的匠人，几万人口的公社会铁匠活的就二爷一人。二爷将铁块烧在炭火上，铁块也变成了一疙瘩通红的炭火，他抡起铁锤左一下右一下的打制成各种农具，农民使唤着总觉得顺手。可是后来他回家务了农。由于孩子多，在那个吃不饱的年代日子过得也就很恓惶。听说有次家里没有一点吃喝了，他和村里另外一个相仿年纪的人就去北来乞讨，几天没洗脸，二爷觉得浑身不自在，躲在没人的地方撒了尿掬在手里洗了洗脸，另一位烟熏火燎地抽着旱烟，脸愈加肮脏，却并没有擦洗。他们两人走进一个村庄，那位肮脏的人乞讨到了不少吃喝，而二爷不但一无所获，而且还挨了一顿臭骂：看起来这么精干的人哪有吃白食的？！
　　打井的时候二爷只带上刚从初中毕业的小儿子就动手了。他也没有像其他人去请懂得山形水脉的阴阳先生查看地方，而是自己找了山崖脚下一块空旷地方安装了辘轳，自己往下掘，让他的小儿子用辘轳往上绞装在筐里的土。村里人惊奇了：没请阴阳先生查看水脉么，万一寻不着水咋办哩？二爷脸上露出不屑的一笑：这以前都是随便戳一根柳棍就长成树的地方，我不信他还就没水！
　　山崖脚下的土质是红赭色的胶土，硬得像石板，气力正壮的汉子膀子抡圆了，?头掘下去也不过两三寸，何况井口那么小，?头根本伸展不开，二爷用的还是小铁锹！干了没几日，从学校毕业不久的儿子便喊叫受不了，对二爷说：爹，咱歇几日吧！二爷说叫你狗日的不好好念书，这才几天你就知道酸甜了啊！儿子耐不过二爷的犟脾气，窝了气只能拼命地干。估摸十多天日子，湿漉漉的井壁开始往出来渗水，二爷知道找对了地方，继续往下掘，果真水渗得越来越多，最后水竟然涌得比指头粗了。
　　井掘成了，二爷寻思着水可能将井壁泡软发生坍塌，于是箍了水泥圈，安放在井壁。村里人都惊诧二爷的运气：咱请了村里的阴阳寻的地方掘出的水都没有那么大，二爷自己找的地方出水咋那么大呢？！自家井里没有出水的人没有办法，只能去二爷家的井里汲水。一疙瘩井绳放到头了水桶还在半空里吊着，去旁人家借了井绳接上，水桶才到井底。怪道呢，咱的井才掘了几尺，花上二爷的力气哪哒没有水还就成怪事了！
　　有了这眼井，二爷以及许多家里没有井的人家就不用愁了。二爷想得周到，他想着村里的孩子时不时去井边玩耍，要是出了意外咋办，索性又做了井盖按了锁。这么村里许多没有井的人家只能去他家讨要钥匙，二爷爽快，见谁都就给了。村里有人懒散，汲完水忘了把钥匙还给二爷，二爷还得去他跟前讨要，仿佛井不是二爷家的而是他家的。那人把钥匙给了二爷，等自家没水了再跟二爷要钥匙，二爷还是二话不说地给了他。
　　从村里到井边是一条曲折的小路。寒冬的渭北时不时会降一场雪，这时去汲水就变得异常艰难，许多人挑着水一不小心摔倒，水桶破了不说，人没有摔伤就算万幸了。可是许多人宁愿窝在被子里凉屁股粘在热炕上也相信自己没有那么运背。而这时二爷总会独自出门，拿着扫帚扫雪，从村里的巷道一直到汲水的泉边，路在他的扫帚下延伸得很远很远。
　　可是前年，二爷却病了。那时的二爷还常在地里干活，他的大儿子总觉得二爷的脸色不太对劲，硬要带他到了兰州的一家医院去检查。二爷穷怕了，怕花钱不愿去，儿子软磨硬泡的把他带到了医院，结果检查出来竟然已经癌症晚期，住院时间不长，就撒手人寰了。
　　二爷去世后他的在外闯荡的小儿子回来操持起了家。村里缺水的人家还像以前那样去讨钥匙，刚开始的时候他还是愿意的，等时间一长就横眉竖眼了。有些人去，明明看见拴着红绳的钥匙挂在二爷小儿子的腰带上，他竟然说钥匙找不着了。去讨钥匙的人受不了这么的辱没，干脆撬开了井盖，汲了水扬长而去。井敞开自然就没人去二爷的儿子跟前讨锁钥匙，他就感觉奇怪，跑到井边一看，锁子被撬开了，于是买了一把更为牢靠的锁安上。这回别人看见锁撬不开了，一时性起:既然不让我吃水，那你也别吃!于是就用铝丝塞了锁眼，二爷的儿子发现锁子这回是被人恶意地堵了，气得脸变成酱色，站在村巷里边跳边泼妇般地骂街，日娘捣老子的。
　　可水还得吃，好在村里每户都有了水窖。储存了夏秋雨季瓦楞院子里积攒起来的水。洗衣做饭倒可以凑合着用，不过多少有些怪味儿，毕竟不如井水新鲜。年轻人吃着窖水倒不在意，可上了年纪的人老觉得吃了窖水胃会不适，还是觉得井水养人。他们总会在喝着罐罐茶的时候念叨一番二爷家的井花凉水，最后叹息二爷的命运：养了那么多的儿子，刚到享福的年代自己却早早死去了，没命啊！
　　再后来，村里通了从几十里外的从葫芦河川里引来的自来水。自来水口感稍咸，更让人觉得不美气的是那水是经过消毒处理的，盛在盆里白花花的，像是冲过了奶粉，吃得久了倒也习惯，可惜用那水做的酸菜浆水很容易腐坏。现在的年青一代不爱吃浆水面，可是老一辈的渭北山民却无法忍受，几天不吃浆水面就提不起精神，是饿狼没有吃上肉的感觉。
　　有了自来水，村里再也懒得因为吃水去看二爷小儿子的脸色。于是，老井只有他一家用着，太多的积水淹没了井圈，井最终坍塌了。没有了二爷，那条从村里到老井的路在落雪的时节再也没有人去清扫；没有了井，路旁靠着村民水桶溢洒浇润而生长的野草现在或许也枯死吧！
　　

[ 本帖最后由 zfx875206 于 2011-12-5 23:29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