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风袖散文《桂花巷》

桂花巷
　　 风袖（散文）
　　 我是一个美容师，一个上门推销美容产品，免费进行皮肤护理和身体按摩的美容师，所以，我有幸和各种女人打交道，同时也出于职业的习惯，我研究各种女人。什么样的女人，你别看她表面温柔如水安静如佛，实则内心刚烈似火动荡澎湃；什么样的女人，你别看她表面威风八面前呼后拥，实则无聊寂寞脆弱如丝；什么样的女人，你别看她吃得不好住得简陋，但是对于美容花钱，眼睛却从来不眨一眨。
　　　　这些我都做了最为认真的总结。最后我得出了结论，——这个世界上最想用身体用脸蛋挣钱的是一帮被称为“小姐”的一群人，而我能不能赚取她们的钱，我能不能分享这块蛋糕呢？经过了我自己的反复论证以后，我感觉我能够去做，这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那“小姐们”所居住的桂花巷，也不是除了男人之外，我这等良家妇女所不能进去的地方，况且也没有法律规定我啊，现实就是，不管黑猫白猫逮着老鼠就是好猫，只要不违法，只要靠劳动靠智慧挣钱，我就可以去做！
　　　　在一个明媚的春日，我走进了这个县城小姐们的聚居区——桂花巷。这条巷子远不像有些男人描述的那样春光流溢脂粉飘香，实在是破败之极！清一色的两层灰白小楼，为了不过于引人注目，开发商在建这一排房子的时候，都没有想到在墙体外面贴瓷砖，——墙体泛着水泥灰色的冰冷！那嵌在小楼里的一个个窗户都是开着的，时不时有浓妆艳抹的小姐，探出头来招呼从此而过的心有所想的男士们。但她们对于从此经过的女人，是从来不正眼看一下的，仿佛看一下就会折杀她们的美丽，更或者是把某种优势比了下去。你知道，女人们最爱比较了，比模样的丑俊，比你家的老公和我家的老公，比钱多钱少，比吃的比穿的等等，凡是生活中能够属于女人的东西都可以拿来比较。不要小看了这些嘛，这些可以组成我们的生活，世上每个女人都是一本书！女人和女人交往，女人和女人的斗争，是女娲造人时所没有想到的，是古书上写过却没有写尽的内容，是世上任何的政治家军事家都不能弄懂的书！
　　　　桂花巷的楼前，没有任何一株树，所以阳光照下来，风儿吹过来，就有种一览无余的快感。小姐们基本上都不是本地人，本地人也不能在本地做这样的营生，毕竟吐沫星子淹死人，要想挣钱，小姐们必须背井离乡。这些背井离乡的小姐们，来到异地，先将自己的名字改了，用梅兰竹菊当自己的艺名。然后来到桂花巷，两个一伙儿或三个一组，租住在桂花巷的灰色楼房里。
　　　　我站在台阶上，突然脚步不知该迈向哪里。仰望天空，天空蓝得让人发慌，几只鸟儿，像一面面黑色的旗帜俯瞰着我的困窘。但我来了，我不能退却，——我敲响了桂花巷最南面的一扇最破败的门。
　　 “咚咚，咚咚——”现在是2008年3月20日上午9点，干了一晚上累活的女人们还在安睡，没有听到我的敲门声。但是一只有着黄绿色羽毛的被关在笼子里的鹦鹉，突然瞪着一只溜圆溜圆的黑眼睛，开始说人话了。它说：“客客，欢迎！客客，欢迎！”开始只是一只鸟儿叫唤，不一会儿就增加到两只，三只，四只，五只……哦，这里原来每个门前都挂着鸟笼，鸟笼里都有一只黄绿色的鹦鹉！
　　 这么多鸟儿一起喊，真是一个欢腾的摄人魂魄的春天。
　　　　我一时无语，伫立门前。小姐们都打着哈欠，一脸倦容，披散着头发，拉开自己的门，探出头来，看看是哪来的客，哪路的财神！可让她们失望的是，——一个抱着美容产品的中年女人，一个刚刚把白发焗成黑发的中年女人，满脸讪讪地堆着笑站在这里。
　　　我面前的门被打开了，一个看上去很年轻很美丽的女子，对我轻倩倩地一笑。我知道，我的生意来了，我知道，我要走进去了。
　　　　与女人的穿着和笑容相比，她们的住处着实寒酸了。屋里的摆设简单得很，只有几张床和一个小茶几。床上堆着脏乎乎的被子，茶几上则放着暖瓶和一些必须的生活用品。屋里的光线很暗，女人们为了节省开支，连窗帘都不买，门上和窗玻璃上粘着花花绿绿的胶纸，让人仿佛逍遁于一片朽腐了的花园之中。
　　　　一来二去，我就和小姐们混熟了。
　　　　我的美容产品质量优良，我的按摩手法到位适中，我的服务态度顶呱呱。没用多久，我就博得了众小姐们的好评。
　　　　时间一长，我就和一个叫小梅的小姐，产生了姐妹一样的感情。
　　　　小梅比我小两岁，但看上去，却比我年轻。她说，这是得益于干这个行业。我说，女人干这个也能美容？她说，妹子，这就是你傻了吧，你想啊，我们每天都舒筋活血，脸上能不红润吗？你想啊，我们每天伺候这么多人，身上能不苗条吗？别看外人对这一行业嗤之以鼻，但我觉着干得还挺好呢！
　　　　我说，还挺好？！
　　　　我惊异于她对于“小姐”这个行业的认同。她说，我们干这个的，上面都有一个“大哥”，大哥平时我们见不找，但是，只要我们让局子里“请了去”，大哥就会出面找有关部门协调解决。妹子，给你说实话，到现在我都没有见过大哥，我是经了一个姐妹的介绍，才来这里干的，但我猜测这个大哥一定不是平常的人！来我们这里的人，不管是男人和女人，都不能大吵大嚷，我们是不逼急了，也绝不耍泼皮的。大哥从上面传下话来，让我们要有良好的职业道德，这样才能干得长干得稳……
　　　　真有意思，“小姐”都有职业道德了！
　　 小梅还偷偷告诉我，你来的那天，“大哥”在暗处看到你了。他从上面吩咐下来，说你面容慈善，目光安静，想必是个口稳而善良的女子，所以我才给你开了门！
　 　哦。我喊了一声。
　　　　我们交谈的时候，进来一位戴着摩托头盔的男士。他一进门就喊，小梅，小梅，小梅！似乎他和小梅有多么深的交情一样。
　　　　等他摘下头盔，我看了看这个男人，听他的口音也不像本地人，倒像是附近建筑工地上的农民工。他脸色黧黑，蒜头酒糟鼻，眼窝儿深陷，头发蓬乱。粗糙的双手急不可耐地互搓着，两眼直勾勾地望着躺在床上的小梅，似乎要没有我在的话，他就会像狼吃小羊一样扑上去。
　　　　小梅不好意思地冲我笑笑，说，大姐，这是一个老主顾，你等等我，我领他去二楼，办完了事情，马上回来！
　　　　小梅从被窝里爬起来，穿着吊带睡衣就往楼上跑。我说，小梅，楼上不是没有暖气吗，冷啊！她说，我都习惯了，我一年四季，只要在这屋里干这活儿，就不穿正统衣服，这样干起活来省劲！
　　　　一会儿，我听到二楼床板，发出一阵阵“咯吱、咯吱”的声音。我抬头望着天花板，天花板上昏黄的吊灯似乎要掉下来，似乎要砸疼我。
　　　　小梅和那个男人的对话也传了出来，那个男人在和小梅砍价儿。男人说，干一次就100块吗，也太贵了吧，你是玉女吗？现在各行各业都经济危机了，你不降降价？80块吧，我下次还找你！小梅说，你姑奶奶我今天心情不好，你不看看你姑奶奶为了干这个，到现在都没有结婚，更不说要孩子啦，让你掏100块嫌贵了？！你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这个样子，给你要100块，就便宜你了！利索点儿，掏出来，你姑奶奶我等不及了。
　　　　男子撇下钱，斜睨了小梅一眼，气呼呼地向外走，边走边骂。小梅拿了钱对我说，大姐，我买瓶眼霜，100块给你！
　　　　我的眼睛突然被那大红的钞票刺得睁不开，小梅却很高兴，甚至还唱起了歌，说，真他妈的爽，又赚了100块！
　　　　
　　　　后来，我又结识了一个叫晓岚的小姐。她是这群小姐中，唯一有家有孩子有丈夫的女人，但晓岚在小姐中的口碑不很好，这倒不是因为她不漂亮，或者挣钱不够多，而是说她很抠儿，一分钱都恨不得攥出汗来。大家说，何苦来，我们做一世女人不容易，更何况做这样的女人，用自己卖肉的钱，供养那个大男人那个小孩子，对自己苛刻得像死似的，值吗？不要把自己当成杜十娘，杜十娘不跳河，最后也会被富商卖掉的！
　　　　我总是对晓岚推荐最便宜的化妆品。她对我说，我的脸上有皱纹了，想买一支眼霜。但我看她那样子，实在不忍心赚她的钱，我说，我公司正搞赠送活动呢，我就代表公司送你一支眼霜，另外我再赠你一次面部护理吧。
　　　　旁边的小姐，努努嘴说，怎么晓岚的命这么好！
　　　　晓岚只是笑，我也笑。
　　　　晓岚第一次对我说起了她的家庭。她说，我的丈夫为了给公婆治病，卖掉了自己的一个肾，所以他不能干重活儿；我还有孩子，是女孩儿，现在10岁了，很机灵的孩子。我不愿让孩子受委屈，一家人也要吃饭生活啊，我男人又不行，我只有干了这个了！我的男人是好男人。虽然我干这个见了很多很多的男人，但我相信他，他绝不会做对不起我的事情，事实上，——他只有一个肾，既不能找女人，也不能干重活！我很想他，想孩子，想的夜里睡不着！我唯有把挣的钱都汇给他们，才心安……
　　　　我想，这可能就是晓岚得以如此生活的精神支柱吧。她在向男人们宽衣解带的时候，可能把自己想象得很崇高，很富于牺牲和担当的气度，她的身体不只属于她的男人她的孩子，还属于桂花巷里的高天和灰楼。
　　　　我对其他的小姐说，我很敬佩晓岚。
　　　　她们说，哧，就她，告诉你吧，我们干这一行的女人，没有一个命好的！不是死了爹娘，就是受了他妈的男人的骗，什么忠贞，什么爱情，男人玩也就是一阵子！你指望谁记住你，谁给你立牌坊？爱情都是他妈的坑人的鬼，谁信谁上当！
　　　　她们说，我们都看不起晓岚。
　　　　
　　　　可人有时是矛盾的，桂花巷里的女人尤其如此。
　　　　别看她们口口声声说爱情是鬼，但是谁碰上鬼，谁就高兴一阵子。这一阵子呢，一个男人就丢魂落魄地守在桂花巷里的某个窗口，眼巴巴地渴望着某个女人的垂青。当然这男人要是再有钱，再出手阔绰，再开公司，再有小车开道，那就在大哥面前，在姐妹们中间很威风啦。
　　　　每年桂花巷里都有这样的爱情故事。但爱情归爱情，晾晒在太阳下，就不值一分了。这感情来得快，去得也猛，像风一样，还没有看清它的模样，它就走了，留下女人们的悲叹，男人们却绝没有回头的。
　　　　听说小梅和我们当地一个做包子的生意人，擦出了爱情的火花。生意人执意要离婚娶小梅，小梅也等着生意人的花轿来接她。像古代许多从良的女子一样，风风光光地从桂花巷嫁出去。
　　　　但问题出在了生意人的老婆上。那女子可不是好惹的，那女人对生意人说，你小子怎不找个良家妇女，你们这也叫感情？你还不如包养个二奶三奶什么的，只那“小姐”的臭，就会熏了屋顶，臭了祖坟！为了挽救你小子，我也不能让你这么办啊，等我找上几个人，把那嗷嗷叫的“小姐”拿刀子结果了吧。
　　　　后来，我还真听说桂花巷里死了一个“小姐”，是人夜里用刀子把脖子给抹了。好在不是小梅。
　　　　总之，这些都让桂花巷里的女人们感到害怕。近期内，没有人敢染指爱情了。从良，是一个多么艰难的过程啊，但从良，在这些女人的心里却从没有被扑灭过！青楼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从世界上有了男人和女人之后就有了。男人们从平头百姓到皇帝老子，哪一个不鄙夷青楼，但又不得不去里面找乐子，找青春。但乐过了，这些女人呢，又被丢在哪里了？
　　　　晓岚是在2009年的3月，收拾起自己的行囊，要告别桂花巷。那天，她在一个大饭店里，宴请大哥和姐妹们。让人想不到的是，她居然也邀请了我。
　　 她口口声声说，大姐，你要是看得起我，你就来，你要是看不起我，就当我没说。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我能不去吗？那天的人很多，但在所有的来宾中，我没有见到那个所谓的“大哥”。“大哥”终于要作为一个虚幻的影像消失在我的脑际了，只是我还不服气，还一遍一遍虚构他的样子，而一整天里，他都没有出现。
　　 晓岚附在我的耳边又说，一个月前，我就把大哥应得的2万元好处费付齐了！今天他来，是给我面子送我，不来也无妨！
　　　　姐妹们眼泪哗哗地共同举杯：祝晓岚家庭幸福，身体安康！
　　　　晓岚幸福地哭了。
　　　　……
　　 每次我骑着自行车路过桂花巷，都会晃啷着车铃向姐妹们问好。姐妹们从各个窗口探出头来，鹦鹉们也欢叫着：“客客，欢迎！客客，欢迎！”
　　　　我抬头看天，天还是那么高，那么蓝。天晴的暖冲破阵阵的春寒，辽远的风吹起来了，将姐妹们的笑声和鹦鹉的欢叫，吹向深蓝的晴空和逼仄的小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