蕈语
2022-01-03抒情散文敬一兵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3:08 编辑
夏秋阴翳的小丘陵用湿雾和雨水滋润腐木，腐木上就生出了蕈菌。一应一和的景象里，折射出了气候环境和蕈菌存在的契约关系，以及隐藏在这种关系背后的蕈语踪迹。……
夏秋阴翳的小丘陵用湿雾和雨水滋润腐木，腐木上就生出了蕈菌。一应一和的景象里，折射出了气候环境和蕈菌存在的契约关系，以及隐藏在这种关系背后的蕈语踪迹。……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3:08 编辑 <br /><br /> 夏秋阴翳的小丘陵用湿雾和雨水滋润腐木，腐木上就生出了蕈菌。一应一和的景象里，折射出了气候环境和蕈菌存在的契约关系，以及隐藏在这种关系背后的蕈语踪迹。
长在腐木上的蕈菌，像色泽各异的小火焰在燃烧腐木和自己的身体。穿过简单明了的色泽，可以看见蕈菌除了想和盘托出小丘陵上树林脉搏的某条秘密走向之外，蕈菌从生到灭孤寂沉默的生命过程中再无别的需求了。这大概也是蕈语的全部内涵与实质。
我记不得是谁说过，我们的需要越少我们越近似上帝。我时常自诩我是一个无神论者，从来不相信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或者抽签算卦就能决定自己的命运，自然也就不相信有上帝存在。但我相信自然有灵性，蕈语就是一个最好的旁证。蕈语没有声音的性质就是自然灵性的延伸形式，没有需求的特点就是灵性的外部轮廓。
一年前我与张万良在小丘陵上他建设中的菌博园相见时，我还看不出他身上有多少灵性的征兆，更感觉不到他的肉身是与蕈语暗中勾连互通款曲的一个通道。毕竟现实生活像一把锋利凿子，已经在他的脸上和身上留下太多的功利沟槽。过去他需要种菌子卖钱维持生计。规模扩大形成菌业公司后需要别人给他种菌子，用菌子做成各种小食品卖钱。现在又需要建一座菌博园来实现更多的目的。一大堆的需求就是一大堆的累赘。就算他天天和蕈菌打交道有了感知蕈语的灵性，灵性也早就被累赘压得脱水干瘪最终窒息而亡了。
穿过茂密树木和葳蕤野草窸窸窣窣的声息，我问一句他答一句。他的话稀少得就像偶尔从我们头顶飞过的鸟。我习惯了在文章里营造跌宕起伏、环环相扣的对话，等我回过神来看他嵌在绿色植被中的背影像一个沉默的背包客时，我才发现郁郁葱葱的小丘陵不适合对话，只适合聆听和行走。
我在盘山小道和张万良的背影之间行走，原本失落在记忆罅隙中的蕈菌，就在盘山小道和张万良背影的夹逼之下冒出来夹逼我。我感官上受到最直接的一个夹逼结果，就是我忽然以为他脚底下走的路，还有脑袋里走的路，不是通向城市而是通向山丘树林的。因为每年的夏秋季节，会有各种伞状蕈菌长出来，像上帝一样在山丘树林里召唤他。
在这个小丘陵的盘山道上，我居然把蕈菌和上帝联系在了一起，把他当成了是被上帝点名要召见的人了。
上帝不会随随便便点名召唤一个人。这点我是有过体验的。我以前采过菌子，但是始终没有山村里人采摘的菌子多，也没有他们采摘的时间快，好像那些菌子是为他们长的而不是为我长的。这还是其次。关键的是他们天天生活在山里面，早就熟悉了上帝用阳光、雨水、风和温度写出来的山峦故事。也知道这个故事发展到夏秋季节的雨水中时，上帝总是会动用蕈菌这个无声的语言、没有笔画可数的字句来塑造故事的情节。
山村里的人读得懂蕈语，是能够独享蛰伏在蕈语中的神谕的人，他们采摘的菌子比我多的事实，就是一个证明。
出于礼貌和尊重，我在他身边的行走变得轻手轻脚了，不愿生出太多的动静去冲撞他聆听蕈语的过程。
一年前他留给我的就是这个印象。
一年之后他开了一辆越野车接我到他的菌业公司参观。看得出来车子是新买的，横格条纹的体恤配绿色的裤子是才换上的。我喜欢车子的款式而不喜欢他的穿着，浑身上下多出了翘脚老板或者土豪闲适洒脱的味道。特别是进了他那间气派的办公室后，我看不出他是一个听得懂蕈语，靠种菌手艺活到今天的菇农了。
穿衣戴帽，各有所好。更何况即便他是翘脚老板或者闲适洒脱的土豪，那也是他自己奋斗出来的结果。情形就像蝉经历了四年黑暗的苦工磨砺，终于长出可与飞鸟匹敌的翅膀，它就该在浓密的枝叶间一个劲地鼓噪。
他的话还是不多，与他去年留给我的印象没有什么变化。我大老远跑来你却沉默寡语，就是玩低调也玩得有点过分了。我很想说他几句，但考虑到我那些带有锋芒的词汇，必然会如同千万匹草泥马，从他的心田奔腾而过留下一片惨不忍睹的狼藉，最终还是把话咽回去了。
他以为我要采访他，还要收取写作费，就装样说自己工作多要安排而回避我俩的交谈。虽然他有点牛逼闪闪的嫌疑，我还是没有把他简单并入玩低调玩城府的行列。因为进入这种行列的人，都是些骨头嘎嘣脆身上袜子味的人。
从菌业公司到菌博园的路上，我对他说种菌子的人就像是在小路上行走的人，因为粗心大意或者假老练的缘故功亏一篑，很多人还没有走上公路就倒地身亡了。我的意思是想说他现在功成名就走上了一条宽敞得出奇的林荫道，但要小心谨慎，因为林荫道诡异的纵深度只有梦才晓得。大概我的话说到他的心坎里了，他的话才逐渐多起来，向我叙述了一番他曾经种菌子的艰难历史。
到菌博园后，他又说他要安排工作，让我独自四下逛逛，看看两年之间这里有些什么变化。我不知道他放弃陪我走盘山小道的决定时想到了什么，但是我还是没有把他当成玩低调玩城府、牛逼闪闪嘎嘣脆袜子味的人，而是把他看成一个不想说空话的人。如果不是事出有因，说空话的人我也很讨厌。因为空话本身就是用语言在伤害语言、伤害感情和伤害脑袋。属于亵渎神灵的罪过。
我再度走上了去年走过的盘山小道去看菌博园。除了在路上遇见一个工人外，盘山小道几乎成了被人遗忘的道具。小道边上的每一处值得驻足观望的地方，仿佛是一只只用凝固的蕈语编制而成的手套，正在等待我如同冰凉手指的目光一根接一根钻进去。菌博园，包括我先前在菌业公司看见的东西，张万良也许不知道就是从他内心里溜出来的一段段凝固的蕈语。
虽然这种类似肚皮官司的交流有点别扭也有点装神弄鬼的味道，但是他从菌子身上移植过来摆放在我眼前的凝固蕈语，剔除了形容词，只有名词和动词，不动声色干干净净，比他开口说话和他拿给我看别人写他的文字更清晰更准确。人开口难免夸张和琐碎，文字有时候也具有藏匿的性质。
很快我如同冰凉手指的目光就有了与另一只温暖的手吻合的感觉。温暖的感觉是通过蕈语传递过来的。我体验到了他从蕈语中获得的启示，或者他感悟到的滋味。估计这些启示和滋味是他发财的秘密，所以他守口如瓶绝不讲给我听。
与一年前比较，菌博园的变化是明显的。盘山小道铺成了水泥阶梯。小道旁边新添了水泥雕塑成的蘑菇。早先正在搭建的蘑菇亭，现在也通上了电还在里面安放了一台机麻。原来野草葳蕤的台地已经平整出来，有了烧烤兼娱乐广场的雏形。广场斜对面盖好了一幢两层楼的房子，听说是用来临时接待客人的招待所。从盘山小道最高处的位置看这些按照张万良的意图修建出来的建筑物，简直就像留在绿色植被上的疮痂。好在我望一眼周围郁郁葱葱的树林再望一眼这些疮痂，感觉从他内心里面跑出来的这些东西，还不能压住小丘陵的自然野性。
等我夹杂着惊叹的情绪渐渐像干枯的油漆脱落后，这些建筑物就摇身一变成了放大镜。水泥雕塑成的蘑菇不仅从轮廓、线条和重量上放大了蕈菌，也放大了蕈语冷静与边缘化的属性。人在滚滚红尘里呆久了，习惯了索取和占有，缺少的恰恰就是不露声色的冷静付出，还有跳出红尘置身边缘反省自己的感觉。烧烤兼娱乐广场的雏形，特别是那幢小楼房，放大的对象更多的还是蕈语穿过张万良的内心后，让他得到启示和感悟的细节。譬如他要为那些跳出红尘的人提供挡风遮雨安心食宿的地方，让更多的人在菌博园里了解到，除了稻谷和小麦外，蕈菌也是能够庇护他们的一处世外桃源。
是说他行事低调，自己被别人说成好人，用良心和诚信与他人相处的事情他始终三缄其口。原来，他一直就是一个和蕈菌走得很近的人，天天都在阅读蕈语，长期浸淫于蕈语的暗示和熏陶之中，当然能够悟出蕈语的一些精髓成分。
蕈语只是蕈菌借给他的一段没有确定期限的时间。他说他过去种菌子遇到过污染的麻烦，遇到过亏本四处借钱的烦恼，当然更多的还是要在天没亮之前，骑上自行车去卖他种出来的菌子，为了多卖一角钱，他要跑几十里的路程这类像深秋阴雨没完没了的磨砺。那个时候他看到自己种出来的菌子，就是看见了养家糊口的钱。但他根本看不出这些菌子身上驮载的时间和自然背景，是可以让他的疲乏缓解，绝望消散的蕈语。
现在他种菌子发财了。有了菌业公司，变成了当地种植业的一杆旗帜，又开始建菌博园了。这些业绩足以让蕈菌感觉到，他是一个钟情于蕈菌的人，还能够因为菌博园的建设让更多的农民有事可干过上好日子，所以蕈菌试探性地把一部分蕈语化的时间借给他了。
菌博园确实很大气，这种大气不光是地理上的，视觉上的，还是心态上的。按照他的设计蓝图，除了我看见的水泥雕塑的蕈菌外，他还要建很多公寓房，还要把很多食用菌种到菌博园里面的大棚中供游客采摘，让游客觉得自己来到了蕈菌的蓬莱仙阁。从小到大，我对蓬莱仙阁一直都有美好的想象——飞沼拂几，曲池穿牖，水周堂下，危楼跨水，高阁依云。人倒是舒服了，蕈菌就未必。至少我就感觉到他把蕈语赤裸裸地捆绑在菌博园的身上公之于众，让习惯了在寂静边缘环境里存在的蕈语，一下子就接触到了滚滚红尘带来的污浊、喧嚣、紊乱、焦虑、沦落、贪婪和倾轧，它不能不慌不能不安不能不痛。
这个时刻我想到了我读高中时的化学老师。
他说他过去受不了饥饿的煎熬，傍晚拿了手电筒爬上小屋背后的山林里去寻找食物。手电筒的光柱中，他看见了一大丛可爱的菌子。他把菌子带回小屋煮食。才吃了两三朵他就头晕眼花呕吐起来，接着在他的四周出现了一些高度不足一尺的小矮人。他们穿红着绿，举刀弄枪，上窜下跳。时而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抱住他的腿脚，再沿着脚杆爬到他的肩膀和头顶，又跳到屋梁上面去舞蹈。时而又飘然而去，逃得无影无踪。
他用慌不择食的贪婪态度吃菌子，菌子就在他的肚子里用蕈语折磨他。等他从折磨中解脱出来后才慢慢明白，你用什么态度对待蕈语，蕈语就会用什么态度对待你。有了那次的经历后，他开始对蕈菌虔诚敬畏了。于是，在他的眼睛里，蕈语不再是铅灰沉重的暗色调世界了，不再是冰冷无情的一堆分子或者材料了。
但愿张万良把蕈语捆绑在菌博园的身上，而没有放在自己的心窝里用血液的热度呵护仅仅是他的一次操之过急带来的大意。但愿他在让蕈语处身在大庭广众之下的同时，也懂得给蕈语腾出一片寂静的空间和时间。但愿他用自己的善良施惠于人的时候，也施惠给蕈菌。
荒野有蕈语在无声传递——思乐葛藟，薄采其蕈。疾彼攸远，乃孚惠心。能够知遇的人便是蕈语的知音，便是肉身的蕈菌。
长在腐木上的蕈菌，像色泽各异的小火焰在燃烧腐木和自己的身体。穿过简单明了的色泽，可以看见蕈菌除了想和盘托出小丘陵上树林脉搏的某条秘密走向之外，蕈菌从生到灭孤寂沉默的生命过程中再无别的需求了。这大概也是蕈语的全部内涵与实质。
我记不得是谁说过，我们的需要越少我们越近似上帝。我时常自诩我是一个无神论者，从来不相信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或者抽签算卦就能决定自己的命运，自然也就不相信有上帝存在。但我相信自然有灵性，蕈语就是一个最好的旁证。蕈语没有声音的性质就是自然灵性的延伸形式，没有需求的特点就是灵性的外部轮廓。
一年前我与张万良在小丘陵上他建设中的菌博园相见时，我还看不出他身上有多少灵性的征兆，更感觉不到他的肉身是与蕈语暗中勾连互通款曲的一个通道。毕竟现实生活像一把锋利凿子，已经在他的脸上和身上留下太多的功利沟槽。过去他需要种菌子卖钱维持生计。规模扩大形成菌业公司后需要别人给他种菌子，用菌子做成各种小食品卖钱。现在又需要建一座菌博园来实现更多的目的。一大堆的需求就是一大堆的累赘。就算他天天和蕈菌打交道有了感知蕈语的灵性，灵性也早就被累赘压得脱水干瘪最终窒息而亡了。
穿过茂密树木和葳蕤野草窸窸窣窣的声息，我问一句他答一句。他的话稀少得就像偶尔从我们头顶飞过的鸟。我习惯了在文章里营造跌宕起伏、环环相扣的对话，等我回过神来看他嵌在绿色植被中的背影像一个沉默的背包客时，我才发现郁郁葱葱的小丘陵不适合对话，只适合聆听和行走。
我在盘山小道和张万良的背影之间行走，原本失落在记忆罅隙中的蕈菌，就在盘山小道和张万良背影的夹逼之下冒出来夹逼我。我感官上受到最直接的一个夹逼结果，就是我忽然以为他脚底下走的路，还有脑袋里走的路，不是通向城市而是通向山丘树林的。因为每年的夏秋季节，会有各种伞状蕈菌长出来，像上帝一样在山丘树林里召唤他。
在这个小丘陵的盘山道上，我居然把蕈菌和上帝联系在了一起，把他当成了是被上帝点名要召见的人了。
上帝不会随随便便点名召唤一个人。这点我是有过体验的。我以前采过菌子，但是始终没有山村里人采摘的菌子多，也没有他们采摘的时间快，好像那些菌子是为他们长的而不是为我长的。这还是其次。关键的是他们天天生活在山里面，早就熟悉了上帝用阳光、雨水、风和温度写出来的山峦故事。也知道这个故事发展到夏秋季节的雨水中时，上帝总是会动用蕈菌这个无声的语言、没有笔画可数的字句来塑造故事的情节。
山村里的人读得懂蕈语，是能够独享蛰伏在蕈语中的神谕的人，他们采摘的菌子比我多的事实，就是一个证明。
出于礼貌和尊重，我在他身边的行走变得轻手轻脚了，不愿生出太多的动静去冲撞他聆听蕈语的过程。
一年前他留给我的就是这个印象。
一年之后他开了一辆越野车接我到他的菌业公司参观。看得出来车子是新买的，横格条纹的体恤配绿色的裤子是才换上的。我喜欢车子的款式而不喜欢他的穿着，浑身上下多出了翘脚老板或者土豪闲适洒脱的味道。特别是进了他那间气派的办公室后，我看不出他是一个听得懂蕈语，靠种菌手艺活到今天的菇农了。
穿衣戴帽，各有所好。更何况即便他是翘脚老板或者闲适洒脱的土豪，那也是他自己奋斗出来的结果。情形就像蝉经历了四年黑暗的苦工磨砺，终于长出可与飞鸟匹敌的翅膀，它就该在浓密的枝叶间一个劲地鼓噪。
他的话还是不多，与他去年留给我的印象没有什么变化。我大老远跑来你却沉默寡语，就是玩低调也玩得有点过分了。我很想说他几句，但考虑到我那些带有锋芒的词汇，必然会如同千万匹草泥马，从他的心田奔腾而过留下一片惨不忍睹的狼藉，最终还是把话咽回去了。
他以为我要采访他，还要收取写作费，就装样说自己工作多要安排而回避我俩的交谈。虽然他有点牛逼闪闪的嫌疑，我还是没有把他简单并入玩低调玩城府的行列。因为进入这种行列的人，都是些骨头嘎嘣脆身上袜子味的人。
从菌业公司到菌博园的路上，我对他说种菌子的人就像是在小路上行走的人，因为粗心大意或者假老练的缘故功亏一篑，很多人还没有走上公路就倒地身亡了。我的意思是想说他现在功成名就走上了一条宽敞得出奇的林荫道，但要小心谨慎，因为林荫道诡异的纵深度只有梦才晓得。大概我的话说到他的心坎里了，他的话才逐渐多起来，向我叙述了一番他曾经种菌子的艰难历史。
到菌博园后，他又说他要安排工作，让我独自四下逛逛，看看两年之间这里有些什么变化。我不知道他放弃陪我走盘山小道的决定时想到了什么，但是我还是没有把他当成玩低调玩城府、牛逼闪闪嘎嘣脆袜子味的人，而是把他看成一个不想说空话的人。如果不是事出有因，说空话的人我也很讨厌。因为空话本身就是用语言在伤害语言、伤害感情和伤害脑袋。属于亵渎神灵的罪过。
我再度走上了去年走过的盘山小道去看菌博园。除了在路上遇见一个工人外，盘山小道几乎成了被人遗忘的道具。小道边上的每一处值得驻足观望的地方，仿佛是一只只用凝固的蕈语编制而成的手套，正在等待我如同冰凉手指的目光一根接一根钻进去。菌博园，包括我先前在菌业公司看见的东西，张万良也许不知道就是从他内心里溜出来的一段段凝固的蕈语。
虽然这种类似肚皮官司的交流有点别扭也有点装神弄鬼的味道，但是他从菌子身上移植过来摆放在我眼前的凝固蕈语，剔除了形容词，只有名词和动词，不动声色干干净净，比他开口说话和他拿给我看别人写他的文字更清晰更准确。人开口难免夸张和琐碎，文字有时候也具有藏匿的性质。
很快我如同冰凉手指的目光就有了与另一只温暖的手吻合的感觉。温暖的感觉是通过蕈语传递过来的。我体验到了他从蕈语中获得的启示，或者他感悟到的滋味。估计这些启示和滋味是他发财的秘密，所以他守口如瓶绝不讲给我听。
与一年前比较，菌博园的变化是明显的。盘山小道铺成了水泥阶梯。小道旁边新添了水泥雕塑成的蘑菇。早先正在搭建的蘑菇亭，现在也通上了电还在里面安放了一台机麻。原来野草葳蕤的台地已经平整出来，有了烧烤兼娱乐广场的雏形。广场斜对面盖好了一幢两层楼的房子，听说是用来临时接待客人的招待所。从盘山小道最高处的位置看这些按照张万良的意图修建出来的建筑物，简直就像留在绿色植被上的疮痂。好在我望一眼周围郁郁葱葱的树林再望一眼这些疮痂，感觉从他内心里面跑出来的这些东西，还不能压住小丘陵的自然野性。
等我夹杂着惊叹的情绪渐渐像干枯的油漆脱落后，这些建筑物就摇身一变成了放大镜。水泥雕塑成的蘑菇不仅从轮廓、线条和重量上放大了蕈菌，也放大了蕈语冷静与边缘化的属性。人在滚滚红尘里呆久了，习惯了索取和占有，缺少的恰恰就是不露声色的冷静付出，还有跳出红尘置身边缘反省自己的感觉。烧烤兼娱乐广场的雏形，特别是那幢小楼房，放大的对象更多的还是蕈语穿过张万良的内心后，让他得到启示和感悟的细节。譬如他要为那些跳出红尘的人提供挡风遮雨安心食宿的地方，让更多的人在菌博园里了解到，除了稻谷和小麦外，蕈菌也是能够庇护他们的一处世外桃源。
是说他行事低调，自己被别人说成好人，用良心和诚信与他人相处的事情他始终三缄其口。原来，他一直就是一个和蕈菌走得很近的人，天天都在阅读蕈语，长期浸淫于蕈语的暗示和熏陶之中，当然能够悟出蕈语的一些精髓成分。
蕈语只是蕈菌借给他的一段没有确定期限的时间。他说他过去种菌子遇到过污染的麻烦，遇到过亏本四处借钱的烦恼，当然更多的还是要在天没亮之前，骑上自行车去卖他种出来的菌子，为了多卖一角钱，他要跑几十里的路程这类像深秋阴雨没完没了的磨砺。那个时候他看到自己种出来的菌子，就是看见了养家糊口的钱。但他根本看不出这些菌子身上驮载的时间和自然背景，是可以让他的疲乏缓解，绝望消散的蕈语。
现在他种菌子发财了。有了菌业公司，变成了当地种植业的一杆旗帜，又开始建菌博园了。这些业绩足以让蕈菌感觉到，他是一个钟情于蕈菌的人，还能够因为菌博园的建设让更多的农民有事可干过上好日子，所以蕈菌试探性地把一部分蕈语化的时间借给他了。
菌博园确实很大气，这种大气不光是地理上的，视觉上的，还是心态上的。按照他的设计蓝图，除了我看见的水泥雕塑的蕈菌外，他还要建很多公寓房，还要把很多食用菌种到菌博园里面的大棚中供游客采摘，让游客觉得自己来到了蕈菌的蓬莱仙阁。从小到大，我对蓬莱仙阁一直都有美好的想象——飞沼拂几，曲池穿牖，水周堂下，危楼跨水，高阁依云。人倒是舒服了，蕈菌就未必。至少我就感觉到他把蕈语赤裸裸地捆绑在菌博园的身上公之于众，让习惯了在寂静边缘环境里存在的蕈语，一下子就接触到了滚滚红尘带来的污浊、喧嚣、紊乱、焦虑、沦落、贪婪和倾轧，它不能不慌不能不安不能不痛。
这个时刻我想到了我读高中时的化学老师。
他说他过去受不了饥饿的煎熬，傍晚拿了手电筒爬上小屋背后的山林里去寻找食物。手电筒的光柱中，他看见了一大丛可爱的菌子。他把菌子带回小屋煮食。才吃了两三朵他就头晕眼花呕吐起来，接着在他的四周出现了一些高度不足一尺的小矮人。他们穿红着绿，举刀弄枪，上窜下跳。时而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抱住他的腿脚，再沿着脚杆爬到他的肩膀和头顶，又跳到屋梁上面去舞蹈。时而又飘然而去，逃得无影无踪。
他用慌不择食的贪婪态度吃菌子，菌子就在他的肚子里用蕈语折磨他。等他从折磨中解脱出来后才慢慢明白，你用什么态度对待蕈语，蕈语就会用什么态度对待你。有了那次的经历后，他开始对蕈菌虔诚敬畏了。于是，在他的眼睛里，蕈语不再是铅灰沉重的暗色调世界了，不再是冰冷无情的一堆分子或者材料了。
但愿张万良把蕈语捆绑在菌博园的身上，而没有放在自己的心窝里用血液的热度呵护仅仅是他的一次操之过急带来的大意。但愿他在让蕈语处身在大庭广众之下的同时，也懂得给蕈语腾出一片寂静的空间和时间。但愿他用自己的善良施惠于人的时候，也施惠给蕈菌。
荒野有蕈语在无声传递——思乐葛藟，薄采其蕈。疾彼攸远，乃孚惠心。能够知遇的人便是蕈语的知音，便是肉身的蕈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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