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 殇

驴殇


　　包产到户那年，老实巴交的父亲分到了一头孱弱的小叫驴（公驴）和三十多根旧椽，还有几亩陡坡地。从小学到中学，每到节假日，放驴就成了我的首要任务。 　　老家坐在一个松鼠歇脚般大的断崖下，面北朝南，靠东一溜土坯房，父亲在北面的崖下挖了个窑洞当“驴舍”。家门前的地埂下是社长家，高庭大瓦房，很有气势。都说“铲锅伐锯驴叫唤，乱石堆上扽铁锨”是阳世上的“四难听”，也对，每当社长家猜拳行令时，我家的小叫驴就没命地叫，惹得社长很烦躁。我经常拉着小毛驴外放，逐水草而居。几年过去，原本不打眼的小毛驴出落得浓眉大眼，而且练就了一身好本领，跳墙过埂如履平地，只差要飞檐走壁，力气也大了许多，驮粪、碾场、犁地……成了父亲须臾不可离开的好帮手。 　　小时的我酷爱看小人书和小说，放驴时想看，但一手扽着缰绳，很是不便，栓在树桩又影响食草范围，还怕扽短绳头。这毛驴毛病不少，每当看到有草驴（母驴）的倩影，就会大鸣大放，我则死命地拉着，连唬带吓，让悬崖勒“驴”。有次，我偷了家中的一颗鸡蛋从庄子上叫有钱的伙伴那儿租来了一本《三国演义》，当天就得看完。暖阳中，毛驴在安静的吃草，我美美地过着小说瘾，不知不觉中打了盹，这毛驴却放了一颗烟雾弹悄然而去。梦中正是“三英战吕布”的激烈场面，父亲一声断喝：“快点，驴把稀活干哈了！”等父亲把我拉到社长家的后院时，只见小毛驴浑身伤痕，垂头丧气，社长气得脸色铁青，跺着脚说生米做成熟饭了，这下咱办？说话间把小毛驴关了“禁闭”。 　　当天晚上，社长请来了庄子上几位有头有脸的长者来主持公道。他们很是神气的坐在炕上，父亲倚在炕沿上，我则作为驴的监护人代驴受过，木鸡般站着发呆。社长首先开话，说自己的草驴金贵着呢，原本要请王家山郭家的大马过来……我慢慢弄懂了事情的原委，心想社长家的“千金”一向养在深闺‘驴’未识，过着饭来张口、坐地而肥的日子，我家的小毛驴怎么和她勾搭上了？大家都义愤填膺，同仇敌忾。一位长者捋着山羊胡子说门不当、户不对，这毛驴太不应该，还有一位长者怒发冲冠地对着我嚷，也不洒泡尿照照自己的影子，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打社长家的驴的主意。父亲低着头只是“吧嗒、吧嗒”地抽旱烟，脸涨得青紫。我想驴们间可能有人听不懂的语言，说不定它们早已约好了计谋…… 　　当晚公议的结果是，要么我家的叫驴归社长家所有，要么给社长家赔偿一百斤麦子作为草驴的青春损失——幸好那时还没有精神损失一说。我生怕小毛驴入赘成为社长家的上门女婿，良久，父亲吐出两个字：“赔粮”，说完话就到家中背来了粮食。交割完毕，我和父亲牵着毛驴在猜拳声中往家走，父亲一路直骂：“人家的驴挣豌豆呢，你驴怂却倒搭小麦……”看着已经告罄的粮仓，我原想把驴暴打一顿，可看着它眼泪汪汪、满腹酸楚的样子，又动了恻隐之心。第二天，我用烧焦的木柴头在驴槽上面的墙上写道： 　　此驴品行不端，作风轻佻，念其初犯，责面壁思过，再犯严惩不待（贷）。 　　新麦熟还得成把个月，迫于生计，过了几天，父亲再三叮嘱我要看好驴就出门做苦工去了。我记着父亲的话，在放驴时不断思考着改进方法。也算苍天有眼，有此无意中我发现小毛驴的尾巴根下有痒痒，便把缰绳头松松地绾在那儿，只留下够低头吃草的长度。毛驴好了伤疤忘了痛，又想图谋不轨时，刚要昂首叫唤，绳子一紧，尾巴就会发痒。它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又低头吃草……从此以后，我终于有了看书的时间，毛驴也吃得精馏光滑。后来，我得意地在伙伴中大讲“何氏治驴法”。初三那年，竟撇下小说攻起了教科书，想着出人头地有朝一日为驴雪耻，没想到却把小毛驴的命给搭上了。 　　在临洮师范负笈求学时，尽管吃住国家包干，但我饭量太大，有时还要家中寄钱贴补。有次，父亲寄来了一百元钱，还央人写来了信，说把小毛驴卖给了陇西人。我读着父亲的心，想着同宿舍陇西同学说过他们的腌驴肉很出名的话，想着父亲从此缺了帮手艰难的劳作，眼泪潸然而下。为了抚慰自己的心灵，我在日记本上又写到： 　　呜呼此驴，投身寒门，命运多舛，备受欺凌。盐汗洒尽，食不果腹。一魂已去，鸣声宛在……痛哉哀哉，伏惟尚飨！ 　　从此发誓不食驴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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