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杯向苍穹
2022-01-03叙事散文geng167
举杯向苍穹
文/梅林以前，每到正月初三，必去大姨夫(本地也称妻子姐妹的丈夫为姨夫）家里拜年，总要喝得大醉。六钱的杯子，斟得够满了，还要往里加，那酒就鼓将起来，像有谁在下面吹着气泡似的。眼看酒要漫出来了，逼迫着你把嘴唇接上去，再轻轻地托起酒……
举杯向苍穹
文/梅林
以前，每到正月初三，必去大姨夫(本地也称妻子姐妹的丈夫为姨夫）家里拜年，总要喝得大醉。六钱的杯子，斟得够满了，还要往里加，那酒就鼓将起来，像有谁在下面吹着气泡似的。眼看酒要漫出来了，逼迫着你把嘴唇接上去，再轻轻地托起酒杯，顺势将酒倒进口中，一滴不洒。一杯酒喝下，那喉咙里就像有火蛇爬过，似乎还能听到火烧皮肤的滋滋声。顺顺当当地喝干了，喝点冷茶，或是吃口菜，那火兴许能压住一些。要是喝呛了，那火蛇就在喉咙里打转，让你咳个不止。咽喉像被撕裂了一样，每咳一声，都痛得钻心。
大姨夫至少要敬我两大杯，我也至少要回敬两大杯。这还不算，大姨夫又把大姨姐和他的邻居们都发动起来，一齐来陪我喝酒。别人可以高举着酒杯，那酒就晃去了不少，我则用不变的姿势，把酒杯轻轻地带起来，人也跟着站起来。酒吱溜溜地喝下，还要亮一亮喝得焦干的杯底。喝到后来，就把酒当水一样往下灌，喉咙早已麻木，头却在无限地膨胀。眼前一片迷蒙，人就像一滩泥一样，趴在了桌沿。可是，手里还攥着酒杯。
到了大姨夫家，就得这样喝。我告诉自己，这是在为自己赎罪，只要大姨夫高兴，就是拚了一条命也值得。当初，在我与妻子的定婚宴席上，两大桌十好几个人，我敬了一遍之后，早就不胜酒力。这时，大姨夫还要跟我喝，杯到酒干，不容分说。我犹豫着，半天没有拿起杯子，妻子见势，替我喝了杯中酒。大姨夫当时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脸色阴了一些。散席之后，他就借故说我不爽快，瞧不起他这个农民大老粗。我这才知道，我那一犹豫，深深地伤了大姨夫的心。那时，我就做好了补救的打算。
光喝酒是不行的，总想着给大姨夫一点实质性的帮助。找到一个当校长的同学，把大姨夫介绍去承包中学食堂。一年干下来，他还清了做房子的欠债，还有着一二万块钱的盈余。当真正地认识了我以后，他对我格外亲近。知道我的确不能多喝酒，再也不逼我喝酒了。还让大姨姐酿了米酒，每次我去，其他人喝白酒，唯独给我装了一大碗米酒。刚起坛的米酒，乳白中泛着微黄，透着清香。米酒用红枣、枸杞、山参浸泡过，入口还有一股甜味。我喝米酒，大姨夫照样干了杯中白酒，别人也就不好计较什么了。
大姨夫去我家的次数也渐渐多了。他去时，我不另外找人作陪，就我们俩，喝到尽兴处，无话不谈。他总说我是文弱书生，喝多了酒会伤身子，不让我多喝。他爱打猎，自已做了土枪。有人打到过野猪，他也想打到一只。可是那畜牲贼精，几米开外，能觉出人的呼吸声。他好几回守在自家的薯地边，野猪东张西望地来了，他兴奋不已，可刚举起枪，野猪就跑了。倒是野兔，别看它机灵，一见到光就傻眼，很容易打到。大姨夫夜里打了两只兔子，白天必定要拎一只到我家来。烧了兔肉火锅，我们就又喝上酒了。他说，他就这命，只能打打兔子，做不了大事。
我有不开心的事也愿意跟大姨夫说。我就说到以前喝酒的事，说我根本没有瞧不起他的意思，跟他一样，我也从小就失去了父亲，在艰难中长大。他连说：“现在知道了，你是好兄弟！”一杯酒就喝下去了，连我的那一杯他也干了。我又说，在山村教书太苦了，同样是教书，城里老师的福利比我们的工资还要高，工作十几年了还住在狭小的教师宿舍里。自己倒无所谓，只是苦了妻子和女儿，我想调出去。大姨夫极力地赞成我调动，但又说，我走了，就没人陪他喝酒了。自从我说了调动的事以后，他每次在我这里喝酒，都会说：“兄弟，恐怕是最后一次在这里陪你喝酒了！”说得惨兮兮的，我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哪知道，大姨夫一语成谶。我终于调出了山村学校，如愿进了城里，大姨夫却得了肺癌，离开了我们。弥留之际，他拉着我的手，指着堆在房间地上的许多酒瓶和酒坛，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氧气袋换了一回又一回，大姨夫的呼吸越来越粗重，就跟拉风箱一样。墙角，他心爱的猎枪，用布层层地包着，无言地站在那里。我上午来看过他，下午赶回城里上课。当天夜里，大姨夫离开了。第二天天刚亮，我接到大姨夫的孩子打来的电话，我和两个小姨夫一起赶过去。大姨夫就躺在门板上，脸上罩着黄裱纸，身上盖着床单，我们看不见他。
大姨夫的丧事办完后，我们回到城里。走时，我问大姨姐讨了一只六钱的酒杯，揣在怀里。大姨夫走了，我便成了两个小姨夫口中的“老大”。把他们都叫到家里，打开酒柜，拿出一瓶剑南春，三个人默默地把它喝干了。朋友送了我两瓶剑南春，之前和两个小姨夫喝了一瓶，另一瓶说好了等大姨夫来了再一起喝。大姨夫来城里几趟，还到过我家里，偏偏我都不在家。总以为兄弟相聚有的是机会，也没怎么在意。哪能想到，造化弄人，斯人已去，无法再喝上我的好酒了。在心里默默地说着：“兄弟，就让我们替你喝了吧！”
我从口袋中摸出六钱的酒杯，斟得够满了，还要往里加，那酒就在杯中鼓了起来。我用嘴唇贴着杯沿，再用手轻轻地托起酒杯，酒无声地落入口中，一滴不洒。不劝两个小姨夫喝酒，自己倒先喝上了。喝干了，还向两个小姨夫亮着杯底。两个小姨夫也动手斟满了杯子，跟在我后面干了。上次喝剑南春时，我们还嫌酒淡了点，眼下正是酷暑，酒进到口中，都像起了火一样。一杯接一杯地喝，却没呛着。喝完剑南春，又开了一箱啤酒。我将啤酒咕隆隆地往嘴里灌，企图灭掉那团燎人的烈火。家里的女人和孩子们站在一边傻看着，连两个小姨夫也看呆了。冰与火交织着，终于将我摧垮。我冲出房门，蹲在门前的地上，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
这时，天已黑了，月光从门前的香樟树叶中筛下。我吐出的秽物染上了清凉的月光，那月光也就好像是我呕出来的。吐完后，身子像被掏空了一样，大脑却清醒了许多。站起身，抬起头，面对苍穹，繁星满天。若真像基督教设想的那样，有一个天国，那天国一定洒满慈爱的光辉。老人们又说，天上的每一颗星星，都代表着一个逝去的灵魂。我把手团成酒杯的模样，让它盛着如酒一样的月光。不知大姨夫是天上的哪一颗星星，也不知他在天国能不能看到，——他的兄弟，此刻正在为他举杯。
[ 本帖最后由 geng167 于 2010-3-21 10:10 编辑 ]
文/梅林
以前，每到正月初三，必去大姨夫(本地也称妻子姐妹的丈夫为姨夫）家里拜年，总要喝得大醉。六钱的杯子，斟得够满了，还要往里加，那酒就鼓将起来，像有谁在下面吹着气泡似的。眼看酒要漫出来了，逼迫着你把嘴唇接上去，再轻轻地托起酒杯，顺势将酒倒进口中，一滴不洒。一杯酒喝下，那喉咙里就像有火蛇爬过，似乎还能听到火烧皮肤的滋滋声。顺顺当当地喝干了，喝点冷茶，或是吃口菜，那火兴许能压住一些。要是喝呛了，那火蛇就在喉咙里打转，让你咳个不止。咽喉像被撕裂了一样，每咳一声，都痛得钻心。
大姨夫至少要敬我两大杯，我也至少要回敬两大杯。这还不算，大姨夫又把大姨姐和他的邻居们都发动起来，一齐来陪我喝酒。别人可以高举着酒杯，那酒就晃去了不少，我则用不变的姿势，把酒杯轻轻地带起来，人也跟着站起来。酒吱溜溜地喝下，还要亮一亮喝得焦干的杯底。喝到后来，就把酒当水一样往下灌，喉咙早已麻木，头却在无限地膨胀。眼前一片迷蒙，人就像一滩泥一样，趴在了桌沿。可是，手里还攥着酒杯。
到了大姨夫家，就得这样喝。我告诉自己，这是在为自己赎罪，只要大姨夫高兴，就是拚了一条命也值得。当初，在我与妻子的定婚宴席上，两大桌十好几个人，我敬了一遍之后，早就不胜酒力。这时，大姨夫还要跟我喝，杯到酒干，不容分说。我犹豫着，半天没有拿起杯子，妻子见势，替我喝了杯中酒。大姨夫当时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脸色阴了一些。散席之后，他就借故说我不爽快，瞧不起他这个农民大老粗。我这才知道，我那一犹豫，深深地伤了大姨夫的心。那时，我就做好了补救的打算。
光喝酒是不行的，总想着给大姨夫一点实质性的帮助。找到一个当校长的同学，把大姨夫介绍去承包中学食堂。一年干下来，他还清了做房子的欠债，还有着一二万块钱的盈余。当真正地认识了我以后，他对我格外亲近。知道我的确不能多喝酒，再也不逼我喝酒了。还让大姨姐酿了米酒，每次我去，其他人喝白酒，唯独给我装了一大碗米酒。刚起坛的米酒，乳白中泛着微黄，透着清香。米酒用红枣、枸杞、山参浸泡过，入口还有一股甜味。我喝米酒，大姨夫照样干了杯中白酒，别人也就不好计较什么了。
大姨夫去我家的次数也渐渐多了。他去时，我不另外找人作陪，就我们俩，喝到尽兴处，无话不谈。他总说我是文弱书生，喝多了酒会伤身子，不让我多喝。他爱打猎，自已做了土枪。有人打到过野猪，他也想打到一只。可是那畜牲贼精，几米开外，能觉出人的呼吸声。他好几回守在自家的薯地边，野猪东张西望地来了，他兴奋不已，可刚举起枪，野猪就跑了。倒是野兔，别看它机灵，一见到光就傻眼，很容易打到。大姨夫夜里打了两只兔子，白天必定要拎一只到我家来。烧了兔肉火锅，我们就又喝上酒了。他说，他就这命，只能打打兔子，做不了大事。
我有不开心的事也愿意跟大姨夫说。我就说到以前喝酒的事，说我根本没有瞧不起他的意思，跟他一样，我也从小就失去了父亲，在艰难中长大。他连说：“现在知道了，你是好兄弟！”一杯酒就喝下去了，连我的那一杯他也干了。我又说，在山村教书太苦了，同样是教书，城里老师的福利比我们的工资还要高，工作十几年了还住在狭小的教师宿舍里。自己倒无所谓，只是苦了妻子和女儿，我想调出去。大姨夫极力地赞成我调动，但又说，我走了，就没人陪他喝酒了。自从我说了调动的事以后，他每次在我这里喝酒，都会说：“兄弟，恐怕是最后一次在这里陪你喝酒了！”说得惨兮兮的，我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哪知道，大姨夫一语成谶。我终于调出了山村学校，如愿进了城里，大姨夫却得了肺癌，离开了我们。弥留之际，他拉着我的手，指着堆在房间地上的许多酒瓶和酒坛，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氧气袋换了一回又一回，大姨夫的呼吸越来越粗重，就跟拉风箱一样。墙角，他心爱的猎枪，用布层层地包着，无言地站在那里。我上午来看过他，下午赶回城里上课。当天夜里，大姨夫离开了。第二天天刚亮，我接到大姨夫的孩子打来的电话，我和两个小姨夫一起赶过去。大姨夫就躺在门板上，脸上罩着黄裱纸，身上盖着床单，我们看不见他。
大姨夫的丧事办完后，我们回到城里。走时，我问大姨姐讨了一只六钱的酒杯，揣在怀里。大姨夫走了，我便成了两个小姨夫口中的“老大”。把他们都叫到家里，打开酒柜，拿出一瓶剑南春，三个人默默地把它喝干了。朋友送了我两瓶剑南春，之前和两个小姨夫喝了一瓶，另一瓶说好了等大姨夫来了再一起喝。大姨夫来城里几趟，还到过我家里，偏偏我都不在家。总以为兄弟相聚有的是机会，也没怎么在意。哪能想到，造化弄人，斯人已去，无法再喝上我的好酒了。在心里默默地说着：“兄弟，就让我们替你喝了吧！”
我从口袋中摸出六钱的酒杯，斟得够满了，还要往里加，那酒就在杯中鼓了起来。我用嘴唇贴着杯沿，再用手轻轻地托起酒杯，酒无声地落入口中，一滴不洒。不劝两个小姨夫喝酒，自己倒先喝上了。喝干了，还向两个小姨夫亮着杯底。两个小姨夫也动手斟满了杯子，跟在我后面干了。上次喝剑南春时，我们还嫌酒淡了点，眼下正是酷暑，酒进到口中，都像起了火一样。一杯接一杯地喝，却没呛着。喝完剑南春，又开了一箱啤酒。我将啤酒咕隆隆地往嘴里灌，企图灭掉那团燎人的烈火。家里的女人和孩子们站在一边傻看着，连两个小姨夫也看呆了。冰与火交织着，终于将我摧垮。我冲出房门，蹲在门前的地上，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
这时，天已黑了，月光从门前的香樟树叶中筛下。我吐出的秽物染上了清凉的月光，那月光也就好像是我呕出来的。吐完后，身子像被掏空了一样，大脑却清醒了许多。站起身，抬起头，面对苍穹，繁星满天。若真像基督教设想的那样，有一个天国，那天国一定洒满慈爱的光辉。老人们又说，天上的每一颗星星，都代表着一个逝去的灵魂。我把手团成酒杯的模样，让它盛着如酒一样的月光。不知大姨夫是天上的哪一颗星星，也不知他在天国能不能看到，——他的兄弟，此刻正在为他举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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