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　　滴

　　雨水稀疏，而日光缱绻，自然失却了雨城惯常中，这个时节“一场秋雨一场寒”的大肆渲染。这一秋，凉意踟蹰，貌似力不从心。畏寒的我，不由分说自有几分喜悦在心。总以为，秋未央，冬尚远。孰料，一瓶又一瓶密闭容器里的药液，恰似一股来自大山幽闭处的凛冽之泉，猝不及防中，已比他人提早领略到另一个季节深入内里浸骨浸心的生冷。
　　别无选择。当病痛来袭，唯借助医生与药理，卑微生命方能被颐养恢复如常。医生对患者早已司空见惯，简明扼要问些情况，三两之下开出一叠必须的检查单。于是雪片一般的单单片片，随我辗转在医院的各个检查科室……当所有的空白检查单被填写完毕，回递到医生之手，但见他浏览间，已是成竹在胸。刷、刷、刷，面对无精打采的病患的我，不假思索开出令人毋庸置疑的处方：每日六组药液的点滴。

　　因病困倦，打着点滴间亦沉沉昏睡，待到苏醒，睡眼惺忪中，床前白衣天使颔首微笑：睡得可好？这药，已是末组了。睡眠，暂时阻隔了病痛的折磨，是对肉体与精神的临时解救。每日半晌雷打不动卧床输液的时光，不知觉中这番悄然而去，到也令人有几分宽慰。以至某日闭目中心生期许：待到终老那天，就这般不折腾他人，亦不折腾自己地静静离去。倘若实现，那该是自己怎样的造化？待病情稍有改观，精神亦有了起色，嗜睡现象不再，光阴却开始缠人，一改往日匆忙的步履，而无端变得黏糊，粘稠。某些时候，我甚至无助的怀疑，自己已被遗忘，滞留在光阴的彼岸。
　　居高临下的冷漠吊瓶，只一望，已是穷途末路。那不经心聚集，又不经心跌落的姿势，岂是一个“慢”字所能形容得了！一点一滴，药液无声滴落，溅起管内水涡。滴水能穿石，却不能将这极具韧性的时光敲碎。貌似影视中那种怪异的特殊镜头，已成功侵入现实里我的世界，而将属于我的时光机器忽悠、篡改。

　　无人知晓，我气定神闲的外表下，隐着怎样秘而不宣的烦闷、憋屈和沮丧。
　　没有谁能担当救世主，自救却是唯一出路。尝试着给自己催眠：一如度假，没了工作的压力，没了琐碎的俗事，这般清净又悠闲，神仙的日子也是不过如此……如是，再度仰望吊瓶，低迷的情绪还当真消减了几分。　　
　　学阿Q，其实也不易，源于我过于敏感与警醒的意识。尽管早已深刻意识，如此这般绝非好事，甚至是可怕，我却从来对自己爱莫能助，无能为力。于是，真正对自己成功催眠的时光，却是少之又少。实际上，MP3和读本依然是我不可或缺，才是时常使人忘却现实，“悠然见南山”的一妙方。精神好时，斜倚病榻，手持读物消遣；倘若倦了，便掩卷闭目，有请双耳登场。或与墨香为伍，或与飘渺之音为伍，更多的日子在如此交替中，潜逸而去。视听混淆，将不时仰视吊瓶的注意力分撒，亦貌似加快了那一点一滴，慢得揪人的输液时光。这般混迹，无疑排遣舒缓了烦躁身心。
　　听曲。小巧玲珑的红色纽曼MP3已随我多年。内中所有曲子是自己从电脑中下载，较多的是班得瑞那极具清爽、纯净，不染尘埃的空灵之曲。戴上耳塞，总能随一曲天籁飘然而去，轻盈盈抵达一方隔时隔空的幽雅所在。美丽的阿尔卑斯山林太过遥远，自是不能奢望了，却隐约有与那人一同走过的山山水水。怎能忘怀。当初那人，就曾相送了一整套的《班得瑞》碟片。曾经的那些日子，懂得与欣赏，牵系着彼此。可恨却是，留不住，终究花开酴醾。时过境迁，思及拈花微笑那人，仍有难以释怀的酸楚。某日读书，一句“对他人可以善待，珍重，但无需寄予厚望”让人大彻大悟。却原来，怨不得谁的。皆因自己寄予厚望，作茧自缚种下的祸。
　　看读。原本一双相携于道配合默契之手，从入院伊始，已是分道扬镳。各司其职，各负其责：或接受点滴，或把握读物。插有针管之手，一如废手，能自如动弹的，是另一只，凭空陡增了其负重的程度。遂处心积虑，在自己小小的藏书柜中，寻来了可忽略书本自身重量不计的“家藏精编书系●经典卷”——《闲情偶寄》。看李渔先生娓娓而谈，无论是家常里短，日常琐碎，还是休闲品味，这位“小资”先生之言语无疑都耐人玩味。“居处一室，则当美其供设，书画炉瓶，种种器玩，皆宜森列其旁。”该是怎样舒适娴雅的家居小日子。“种植部”《梅》中，先生曰“花时苦寒，即有妻梅之心，当筹寝处之法”，又曰“观梅之具有二：山游者必带帐房，实三面而虚其前，制同汤网，其中多设炉炭，既可致温，复备暖酒只用。此一法也。园居者设纸屏数扇，覆以平顶，四面设窗，尽可开闭，随花所在……此一法也。”忍不住掩面而笑，真亏了先生想得出。妙哉！恍若已试其法，置身其中，印证着先生 “桃源、天台诸妙境，原非有意造之，皆莫知其然而然也”的了然。
　　不能不表的是，每日看读这书，无不心存感激。时时会冥想起那家名为“一元特价书”的几平米书屋，正是在那里，我淘来这本读物。尚记得那日，在那杂乱无章的书架上，我发现它。信手取下之际，那份意外收获的喜悦，如获至宝。这家小店，终不枉了我于浮华市井发现它伊始，便心生恻隐，惦念于心不时的前往。
　　“一元特价书”屋坐落在市区不甚繁华的育才路上。屋外有较大字迹的广告横幅：花最少的钱，淘心仪的书；屋内亦有相同字迹的横幅：天天超低价，时时倡正版。沿墙而立的陈旧朱红书架上，标着一元、二元、三元、五元，四个价位区。始见时，曾疑心如此低廉的书价，定是盗版中的盗版。仔细翻阅几本，却觉排版及纸张还不错。相问盗版否，店家更是信誓旦旦否认，声称皆是正规出版社划拨，当然——皆是或积压或过期书籍、期刊。
　　将信将疑，却又莫名其妙将其惦念。从此，无论天晴阴雨，但凡思及，便按捺不住前往。尽管，至今收获甚微。满怀希望而去，又满怀失望而归是家常便饭。却是执着依旧。结果早已不重要。深谙自己不过是恋上了那方所在，当然亦是享受着传说中淘书的过程，仅此。思量中，几分惊喜，几分得意。世间，终有光阴不能染指的所在，尽管它名副其实改变世事，改变我们太多，太多。
　　迷上病房中那扇窗柩，时常在病榻上寂静凝望，却是始于那日极度倒霉地被扎了四针。当班的护士们紧张中轮换了三人，最终才使针头戳进血管，而让吊瓶中药液顺利进入血管流入体内。那日晨，几度针刺的疼痛让人心生悲戚，看着一段日子以来，浮肿的一双手背的密集针孔，凄哀之情陡增。用不灵光的一只手，给友人发去信息：今儿定是个黑色日子，竟然扎了四针，才得以挂上点滴。很快收到回复，是一连串紧张又关切的提问：怎么了？什么病？在哪家医院？一汪憋屈的泪花瞬间溢满眼眶。怕泪溢出，给人看见，遂抬起眼睑凝望身边窗柩。
　　近前，几颗绿色依旧的常绿乔木桂花树，安定平静；不远的背景，是望不到顶的深黛山峦，静默肃然。似一幅淡浓相宜的水墨画悬挂在墙，极尽大气而宁静之美，隐隐氤氲出经岁月洗礼后的幽雅……记得刚住院时，每日从那几株桂花树下经过，清风拂过，眼眸里落英缤纷，鼻息间溢满馨香之味。总是几分欢喜，几分惆怅。时值深秋，尽管所有的繁华都已落幕，竟无丝毫寂寥落寞之感，一派清浅的淡定和从容。一颗心已被泅渡。这病榻上若是躺着一画家该多好，如是情景在前，他（她）定然会拿了画笔，将这窗外的景致收罗在自己画布上，一举成为一幅医院里的诞生名画也未必。脑子里突兀冒出这些之后，竟有些许后悔自己怎没学画画？
　　护士走来，看我望窗发呆的模样，竟误以为我正为窗外吹来的一袭秋风犯愁。忙上前关窗，一边说：今天凉意有些重，我把窗给你关上，别又凉着了。收回视线的我，笑着言谢。才又想起，尚未回复友人的关切。
　　——没事，小病而已，忙你的去。 [ 本帖最后由 曹红 于 2010-5-5 09:46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