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之殇

家园之殇
——写在“5．12”两周年之际


　　昨晚很久才入睡，今晨又早早就醒来了——因为今天，5月12号，是那一场不堪回首的灾难两周年的纪念日。今年不似去年，没有人要求搞什么纪念之类的活动，人们似乎也没有对这个日子寄予了太多的悲情。是的，灾难过去了，我们当然不能总守住废墟堆积的记忆哭泣，美好的未来招引着人们，人们当然有权利对明天的生活报以灿烂的笑容。

　　笑，不等于忘记了过去的痛！

　　我掀开窗帘，透过白杨林带的缝隙，一眼就见到那一条像游龙一样蜿蜒而过的成灌高速铁路的高架桥，它就在我窗外不到两百米的老成灌路边上，灰白色，线条流畅，有气韵天成之感。我从那里挖第一铲泥土起就一直见证着这条路的成长。地上挖了深坑，坑里扎上了巨大的钢筋笼，高耸入云的“丫”字形的水泥桩从坑底拔地而起，横梁架在了水泥桩之上，一个一个的点便连成了一条一望无际的线。有一天突然听到一种特别的声音，然后见到了一列试运行的白色动车疾驰而过，才猛然意识到快铁的开通即将成为事实。这是一幅美丽的风景，它联通了成都与都江堰，青城山。

　　都江堰，那一场灾难中一个记忆的重点。一个曾经被评为全中国最适宜人居的城市之一的地方，只有十多秒钟的时间就几乎被毁掉了大半。我没有亲见这座城市山摇地动的那一刻的场面，但是在那一年的八月的一个傍晚，我们驱车穿过绵延好几里长的板房区进入老城区，那凄凉的氛围仍让我刻骨铭心，几乎所有的楼房都没有窗户，几乎所有的楼房都歪斜，几乎所有的楼房都开裂，到处都有倒塌的建筑，除了街道中央，两边全是堆积如山的建筑碎渣；人们在阴影里缓缓地游走，几乎听不到什么生动的声音，连以往哗哗有声的内江水似乎也沉默不语，两岸的回廊里没有了以前喝夜啤酒的喧嚣的市声。那是一座还没有从悲伤中缓过劲来的城市，那只是那一场灾难的一个小小的点而已！

　　今天，成灌高铁首日通车，从今天开始，只需要二十七分钟就可以从成都市区到达青城山下。今天，那一场灾难所造成的破败景象我们已难以见到，处处所见的是美如仙境的新家园。宽阔笔直的道路，豪华似别墅的民居，这完全不是灾难之前所能够想象得到的。疾驰如飞的快铁，会把远方的祝福源源不断地送进去，也会源源不断地把那里人们幸福的欢笑运出来。用这样一种方式来表达对那个日子的纪念也许是最好的。前天我再次驱车到都江堰市和青城山下去转了一圈，虽然是在大雨之中，我仍然还是感受到了一种新生的鼓舞，我看到了到处洋溢着欢笑，被雨水洗后的原野和远山，青翠欲滴，充满了无限生机。高速铁路从雨雾蒙蒙的成都平原飞跃而来，停止在了云雾缭绕的青城山下。在雾霭之中，在山水之间，仿佛画过来一道梦幻般的彩虹。这条延伸到这翠绿远山的高速铁路，它竟然就从我家的窗前经过。此时，据第一班车的开行也只有半个小时的时间了。

　　我下意识地回望了一眼我室内的墙壁，那些细密的纹路，它们就是两年前那一场灾难留下的记忆。那时，从小区通向学校的那一条路正被挖掘机开膛破肚，掏成了几米深的壕沟。那天午后，我正骑着我那一辆破旧单车在那壕沟里蹦跳着前进，突然看间路边的人们在奔跑，当我停下来为他们让路的时候才感觉到站立不稳，然后听到了路边屋顶上的广告牌哗啦啦的响声，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巨手在那里疯狂的摇动，然后看见那一块巨大的牌子像一片枯叶一样旋转着飘落到地上。开始人们慌乱地四处奔跑，现在几乎所有的人都立在某一个位置上面如土色，形如雕塑，发出绝望的呻吟。不管认识的不认识的，不管是男人女人，只要抓住了你的膀子你的手，就再也不愿意松开，瞪着茫然空洞的双眼，看见大地如波浪般起伏，听见从地底下传来的轰轰轰的声音。汽车在身边跳舞，远处工地上的塔吊像一支细长的钓鱼竿一样在空中大幅度地极具弹性地摇摆，有砖头从屋顶跌落，一只猫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箭一般地射了出来，停在我的脚边一动不动……漫长的绝望！这样的记忆将永远铭刻在我的心底，连同那个下午和晚上不息的救护车的凄厉的笛声，以及那个晚上淅淅沥沥的雨，学生们凄凄切切的哭……

　　当然，这一切都过去了，都过去两年了。那一条路早已变成了宽阔平整的大道，那些受尽惊吓的孩子现在都已经成为了大学生星流云散了，就如同重灾区翻天覆地的变化一样，我的身边的人事的变迁似乎也在逐步带走我对那个日子的充满抑郁的记忆。我当然并非刻意要去记住那些东西，我当然也更憧憬无限美好的未来。可是我终究不能够将它彻底忘怀。我们的确已经见证或者正在见证平复灾难创伤的感动现实，可是我们却又在不停地看到或者听到别的灾难的不断发生——海地，智利，玉树……山崩地裂，死亡，绝望……眼泪，感动，平静——这样的轮回，不是把人赶进绝望的深渊就是把人带入麻木的丛林。一个充满了智慧的笑话——地球已经被调成震动状态——只让我嘴角牵动笑了十分之一秒，就陷入了惯性的沉思。

　　灾难来临，人们在手忙脚乱之后，在呼天抢地之后，自然会想尽一切办法去弥补去修复，然后就不可预知地等待着下一场灾难的来临，我们似乎只能修复灾难而无法消除灾难——人类与这个世界的斗争就是如此！其实，每次灾难之后，一切新的生存规则的制定，一切艰苦卓绝的修复手段，从根本上来说，也许与这个世界的本质越来越远，远到一定的时候，相互依存的纽带就会再一次突然绷断，然后进入下一个轮回。我突然觉得，人类与这个世界的关系，就犹如一群牛虻和一头牛的关系：牛虻是需要吸取牛的鲜血才能生存的，当数量不多的牛虻在牛身上叮咬的时候，牛是可以不予理睬的；当牛虻成群结队的扑上去，疯狂地啃噬，把牛叮痛，流血了，牛就会全身皮肉猛然一抖，蚊虫们一哄而散；然后，又叮，又抖……如此而已。牛虻们所想的一切办法都不可能是让牛永远不死，而是怎样才能尽可能多地吸到牛的鲜血。牛总有要死的一天，而且很可能就是被牛虻们吸尽鲜血而死，那么牛死之后，牛虻们该如何生存？

　　灾区重建，我们见得的是喜讯连连，房屋远比以前修得漂亮，路远比以前修得平直，我们似乎没有理由不对此感到欢欣鼓舞。然而，这是否只是牛在疼痛之后猛一抖皮肉后的短暂的平静呢？当房屋建好了路修通了，是否就意味着“牛虻们”又将对牛发起新一轮更猛烈的进攻呢？

　　面对着窗外不远处那条美丽壮观的高速铁路，我竟然这样很令人扫兴地瞎想着！


　　　　　　　 2010-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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