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阅读秋天的右玉
2020-09-24叙事散文云深不知处
秋天的右玉是一幅画。当然右玉浓烈的色彩是不拘泥于季节的,春天,夏天,秋天,还有冬天,四季的右玉都是装裱起来的油画。不拘哪个季节,随意在右玉的威远堡、高家堡,或者梁家油坊外面走一走,都会被油画中浓烈而摇曳的色彩所感染,色彩的遮盖力与透明性也相
秋天的右玉是一幅画。
当然右玉浓烈的色彩是不拘泥于季节的,春天,夏天,秋天,还有冬天,四季的右玉都是装裱起来的油画。不拘哪个季节,随意在右玉的威远堡、高家堡,或者梁家油坊外面走一走,都会被油画中浓烈而摇曳的色彩所感染,色彩的遮盖力与透明性也相当充分。
清风在树叶上徜徉,明月在枝条上宛转。
除开季节,若想从某个方位,某个局部入手,是很难把右玉独特的神韵甄别出来的,右玉的绿色是那样的广泛,那样的富有普遍性,由一片叶子算起,层层叠叠,叠叠层层,目光无法洞穿这块厚实的画布。细腻的质感,明与暗的协调,由肌理中透出的属于植物的动感,在整幅画中构成一种质朴的思想。
显然,右玉的绿色不是浅绛山水的水墨钩勒所能皴染出来的,如兼五彩的水墨也不足以表达右玉的原汁原味。在右玉,炫目的色彩改变着我们惯常的审美标准和欣赏角度。油松,樟子松,落叶松;小叶杨,小青杨,小黑杨,这是右玉绿色最根本的元素。
十多年前,年逾花甲的韩祥以六万元的价格买断了靠近马营河的水磨沟1000亩荒沟的使用治理权。十多年后,韩祥种植了六万多株乔灌混合木,昔日荒凉的水磨沟如今已变成林荫蔽天的生态园。水磨沟里有一条五龙泉水,五龙泉水不知流淌多少年了,在它涓涓流淌的漫长岁月里,不知被黄沙掩埋了多少次,我们只知道是最近这几年,泉水才变得清澈起来,甘冽起来。韩祥听见泉水每天都在笑呢,笑声淙淙,笑意阑珊。
许多人都还记得,从前右玉的风沙是带色儿的,可以把右玉的天空随意染黄,随意染暗。
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白天点油灯,黑夜土堵门。这是最使右玉尴尬的老民谣,民谣传唱了一代又一代,歌声里浸透着无尽的苍凉与无奈。也许从春秋时就有了民谣最初的版本,被“盛乐金陵”的游牧部落在帐篷里悄悄吟唱,到了北齐有个叫高市贵的骠骑大将军,又将民谣带进了军营,旋律中夹杂了兵戈相击的铜音……
在传唱民谣的地方,终年席卷着凄厉的大风,当地人称其为骆驼风。骆驼风毫无阻拦地掠过料把山,掠过雷公山,掠过红旗口,也掠过盆儿洼村的大风口,在右玉1967平方公里的黄土丘陵地带横冲直撞。那时,右玉的树木是孤立存在的,每一棵树都要单独低档来自北方势如破竹的风沙,每一棵树的站姿都在向南倾斜,风过树梢的声音似呜咽,也似呻吟。
右玉老人大概十有八九都爱看戏,中路梆子,北路梆子,二人台,右玉道情,没有他们不喜欢的,他们不仅爱听爱看还爱唱。右玉有许多黄土夯筑的古堡,许多古堡里都设有古戏台,有的古堡里还不止一座戏台,关帝庙对面有,观音庙对面有,城隍庙对面也有,而最有名的当属马营河村的武圣庙乐楼。平集堡有一年唱大戏,请来的是金兰红的戏班,唱的是全本的《凤仪亭》,青衣花女子扮演貂蝉。杀虎口的居民和商贩早早就提了板凳马扎坐在戏场里等开场锣响,等来等去却等来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风。大风赶跑了观众,吹跑了戏子的顶戴髯口,掀飞了花女子头上的点翠珠花,最后连戏台的房顶子都揭了一半……
右玉县有个牛心乡,牛心乡有个石泡子沟,石泡子沟里有一簇一簇的沙蓬草,还有一阵一阵的卷土风。
有一天,身穿迷彩服的王占峰孑然一身走进了布满碎石的石泡子沟,这之后将近三十年,王占峰就是在这条深沟里度过的,日复一日地栽树,种树,植树。三千余亩的沟壑嵌满了他的脚印,后来苍松,青杨,红柳,绿葡萄在他身后交织成一幕郁郁苍苍的大网,不知不觉中他把自己也织了进去。
王占峰在一道沟边自造了一座木板桥,两头搁在对过的树杈上,桥身不长,但王占峰这一走就走了几乎三十年。三十年时光说长也不长,如果从一棵树苗算起,直到它慢慢成材,也多不过长了几米,这样的时间跨度在王占峰看来也就一眨眼的工夫吧,而木板桥上的汉子却已一脸沧桑。桥板不宽,走上去还颤悠悠的,王占峰过桥的姿势很稳,如履平地一般。
石泡子沟是一个人的世外桃源,而这个人并不觉得孤独,他刚刚送走一拨儿野兔,又迎来几只野鹿。这个人待客的方式挺特别,无非是尽量多给客人栽几棵树而已。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这话听起来有些不雅,但王占峰却不这么看,他说狍子呀,黄羊呀,山雉呀,在他的桃花源里都不算是稀客,更多的是树上落满了鸟,啾啾唧唧,叽叽喳喳,有的他连名字都叫不来。主雅客来勤,石泡子沟因了王占峰而变成了动物王国。
假使说右玉最早的绿色是那些零散在旷野上的枯杨乱柳的话,那么最早使右玉的绿色如水墨般晕染开的,不是韩祥,不是王占峰,应该是一个叫张荣怀的县委书记。
49年6月的张荣怀,身上还带着驳壳枪,身后还跟着通讯员,他站在右玉老城的北城墙上有点发懵,如浪的黄沙已吞噬了城墙上最后的女墙和垛口。他目光凝重地眺望着北面的漫漫黄沙,觉得胸口有些堵。他顺着黄沙向北走去,身边除了通讯员还有县长江永济。那一天,他们带着军用地图一边走一边指指点点,从杀虎口走到高家堡,又从高家堡走进黄沙洼,从黄沙洼出来时已是月满中天。
不久,在右玉城外的苍头河畔,张荣怀亲手掀开了义务植树史的第一页。
今天的右玉就是一副苍翠秀润,着色浓重的油画,作画的人意存笔先,墨如泼出。从来没有见过一幅经典的油画是由十多万人用铁锹工笔而成的,偏偏右玉人在无意中打破了这个常规。他们画得随意而饱满,浓淡渗透,相互掩映。你不拘沿着山和公路或是沿着109国道进入右玉,扑面而来的首先就是无边的绿色。滔滔林海,一片连着一片,有间隙的地方可能是一条路,也可能是一个村庄,接着又是无垠的绿。在右玉的绿色中捕捉风情是最容易不过的,古典的,现代的,庄重的,浪漫的,都有绝佳的原型。右玉的绿色会将你牵入一个朦胧的梦境,你灵魂的影子就会在绿色里尽情舞蹈,一招一式仿佛梦里神态。蓦然之间,你又觉得右玉是块巨大的翡翠吧?是一块从沙尘里打捞出来的无暇美玉吧?又用精致的雕刀镂刻出巧夺天工的图案。有着和田玉般的润泽,有着缅甸玉般的华滋,在这样一方达意畅神的美玉前,人人都想做个玉石的鉴赏者。
由于地理或观念的差异,我们置身的乡村和城市大多被太阳辐照在光环里,只能借助右玉的林荫寻觅诗情画意了。我们在右玉的土地上触摸一棵油松,一棵白杨,或是一棵红柳树时,其实也是用指尖和掌纹来结构一组轻灵的诗句,可以是“一树春风千万枝,嫩于金色软于丝”,也可以是“叶密鸟飞碍,风轻花落迟”,还可以是“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在右玉,不知有多少抽象的诗文不期然被赋予了鲜活的生命和内容。
一锹之下,方见黄土。三十出头的王占峰在石泡子沟铲下第一锹黄沙土时,绝没有想过三十年后他脚下的黄沙土会化作满眼葱绿。他清楚记得,那时的风依然很大,旋风从梁上翻下来,卷走了他头上的白帽子,他掘坑的姿势有点笨拙,这种笨拙的姿势造就了石泡子沟日后的弥山夹谷,铺青叠翠。而当时,在他干裂的嘴唇上嵌着几颗极细微的沙粒,他把一担水分作数瓢浇进鱼鳞坑里。王占峰说,他栽树时右玉的植被已基本恢复了,他没有遇到过昏天黑地的大风把栽好的树苗连根拔起。
杀虎堡,破虎堡,铁山堡,牛心堡……这堡那堡,右玉的许多村庄都被厚重的土围墙包着,形成一座又一座方方正正的土堡。每座土堡里都存在着一个小小的社会,村人世世代代封闭在土堡的狭小空间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如果翻看他们的家谱族谱,金字塔一样的家族链并不复杂。这样的土堡让土堡内的老人们充满了抵挡风沙和防御盗寇的优越感。只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右玉的荒原上行走着一队灰色的骆驼或是走西口的后生。这些人的目光越过光秃秃的旷野望见一个火柴盒大小的东西凝固在远方,他们知道那是右玉的土堡。不知道还要再走多少里路,火柴盒才能变作一座雄浑苍凉的土堡。那时,北风在雪原上呼号,流沙借着风势在雪原上奔跑,许多当地人也一如他们那样蜷着身子,弓着腰,向前踽踽而行,被大风吹得东倒西歪,以至于右玉人寻常走路的姿势都像是逆风而行,肩胛一律前倾,勾着脑袋,显得异常费力。当土堡越来越近时,他们看见土堡墙上挂满了一缕一缕的细沙,很大一截墙根被埋进沙底了。这样的土堡当然也包括右卫老城。一般地,扯起大风的时间是在午后,一直刮到太阳落山。风沙顺着北城墙外平缓的沙坡漫进城来,老城的居民出门不得不贴着墙根走,男人女人头上都戴顶白帽子。风来时,多少扇没有上好门闩的街门、房门、羊栅栏被风拍得咣咣响,哪家店铺的招牌也给吹跑了,只剩下了木框子……右卫老城在大风过后仿佛水洗过一样干净,院内的柴草没了,垃圾没了,街巷里覆了一层细沙。老城的居民习惯了一早拎一把扫帚,打扫房顶,打扫院子,打扫街道。许多生意人家一边卸门板,一边说,城墙不高三丈六,三丈六的城墙也快给活埋了……
右玉的记忆通常是苦涩的,苦涩的记忆里也有绿圃柔茵的胜迹,也有混元流碧的古韵,还有曲涧鸣泉的灵动,恒阳十景是右玉深藏在记忆深处的梦,右玉人是以这个梦为蓝本美化家园的。恒阳十景不仅见证了右玉最荒凉的一段历史,也正经历着右玉最具辉煌的变迁。起初,那些可人的绿意离这儿还很远,慢慢地20里黄沙洼披了绿衣,四道岭上凸现一片广袤的草原,苍头河、马营河畔呈雁翅形的护岸林渐成气候,接着贾家窑山顶传来阵阵松涛,辛堡梁上凝结成万顷林海……
在梁家油坊只是一个村子的时候,那家名满乡里的榨油坊就一直生活在漠漠风尘里。油坊的主人在油腻腻的木栓周围忙碌着,压榨着胡麻和胡麻以外的生活琐屑。可能最后一个榨油工走出隆隆作响的油坊时,右玉的天空已经放亮了,油坊门前的土路上原先铺了一层细若轻烟的黄沙,榨油工却发现那层细沙奇迹般地消失了,抬头一望,只见小南山上也冒出一片青葱。那一天应该是1972年以前呢?还是1972年以后呢?反正1972年是右玉一个不同寻常的年份,那一年县城从右卫老城搬迁到了梁家油坊。
我们重新回到右卫老城,穿过永宁门就算进城了。苍街还是那样朴实,存有傅青主“三真栋雨,白云深处”砖雕的白衣寺却倒掉了。看上去右卫老城有点旧,也还有点新,旧的是民风,新的是面貌,民风不改,面貌日新。
日子是秋后。
老城外,梦一样布满山梁、河谷、盆地的树木该黄的黄了,该绿的还绿着,而老城内的日子依旧是充沛的,鲜润的。当年第五任县委书记庞汉杰亲手栽下的六棵小叶杨如今已成大树,不很高,叶子倒还丰茂。
城里有座清真寺,清真寺的门楣上贴着“热烈欢迎开斋节”的方块横幅,不是礼拜天,清真寺的门虚掩着,八字雕花的照壁凝滞在两侧。
很久见不到那种能把天染黄染暗的沙风了,右玉的老人站在自家老式的门楼下,一脸恬淡的笑,头上戴着的仍是那种深深的白帽子。门楼上方的天空是那样的湛蓝,没有一丝云彩,也没有一丝风影。
在湛蓝的天空下,右玉是一幅主题明确的油画,是一幅生动的秋的画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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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云深不知处 于 2013-8-10 15:18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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