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移 情

　　一个小时，可以细读小说三四十页，阅读使我发现了时间的无穷价值，兴趣就是价值存在的依托。在凉爽的秋夜里欲罢不能，我细细地读完了川端康成小说集子里近百页的《雪国》，喜悦地感动于小说唯美的感伤。《雪国》里还有一些抒情成分，到第二天一鼓作气读完的川端康成最喜欢的写棋手的小说《名人》里，作者又变得冷静了。他的小说都有一种纯粹的、性灵的调子，而对于爱幻想的人来讲它绝对不空虚，因为海市蜃楼也是人间性的景致，天街上的织女牛郎也一定打着人间的灯笼。 　　我屡屡碰到川端康成在《雪国》里表现人物内心虚无感时喜欢用的一个词 “徒劳”，它显示了人物精神上的颓唐，但或许也正是令人羡慕的感伤主义的魅力所在。如果就思想而言，我欣赏孤独的作家，我欣赏他们的精神独立，我想是生活上的独立或者是孤独造就了他们精神上的独立。我的意识里总觉得自己一个人恍恍惚惚地过日子，是恐怖的事情，然而现实生活所给予的训导是，婚姻也并不能使人摆脱恐怖，只是孤独之感由你对于世界的客体，变作了对于家庭成员所感到的无能为力。孤独有时是深入到人的骨髓里了，你无法呼出浊气一样地呼出这种无聊之感，无所依托的感觉。所以，无论事业，还是爱情婚姻，没有一件不是徒劳，进而有了这样的结论：生命就是一件徒劳。 　　川端康成还多次写到男主人公岛村感觉 “哀伤”。这个词语的重复使用在中国的文学作品中是不可思议的，它可以算作一种直白，一种直抒胸臆，是要被看作缺憾的。但是在川端康成笔下却流露出它本意上的单纯的感染力。岛村在那个荒村里的，因为他要求平等关系而视作真正朋友的女孩子的，还有那个他在火车上透过玻璃投射的影子看到的有着美丽眼睛的，年轻的生命，为什么会给他哀伤之感呢？是因为冰雪岛国文人的敏感气质吗？确实在日本岁末荒村那样冰与火、沉寂与优美、爱恋与牺牲、崇拜与狂乱的情境下，一个人不可能不对情感激荡的孤独生命发出美好祝愿的，何况是一个从东京专诚来看望朋友的旅人呢？女孩子们把生命中的美好与绝望同时展示给他看。终于在作者内心里，与艺妓友爱关系的绝望，随着声音优美的女孩的死，划出了一道不可磨灭的心伤，正所谓：“星空塌陷，银河泄地。”我想可以将顾城写的小诗《远与近》拿来作形象类比，川端康成大约也在试图揭示人们灵魂和身体的距离，在现实生活中永远处于秘密游移的层面。 　　绝望也许正是作家的精神力量所在。绝望中有希望，绝望是希望的反证。我们凡俗之人，有谁每天能够想到希望二字呢？每当我们对理想的爱情绝望的时候，生活也许会开辟爱情的另一条道路，这时，形而下的感情是理智的拯救。当然，拯救是乐观的说法，你也完全可以说是堕落。也许爱情并不只是发生在异性之间，有人说，同性恋是思想的联盟，但是我们并不要爱情主义的乌托邦。不要不人性的东西，不要摒弃感觉，不要在生活之外，不要让哲学来破坏我们的爱情。不可想象在山水之间，划上不可一世的人类速度或者道德和感情的斑马线，正是那些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爱情哲学，让我们的爱情感觉陷于混乱和被扼杀的境地。 　　夜以继日地看完《千只鹤》，我被川端康成文字的纯洁和高贵气质征服了。我体会到了小说的力量。凭借小说，作家几乎可以随心所欲，将自己对人生的看法借那些美丽的或者丑恶的心灵展示出来，给人以心痛和快意。我因《千只鹤》感知着生活的真理：一个人的生活会被他心理上的弱点牵制住的。一个人明亮或者哀伤的气质，决定了他的选择。比如寂寞或者单调，暗淡与冷落，伤逝与凋零，对于一个伤世的人而言，就如同在成长中受到打击和抑制之后，会哀伤地幻想着只有回到子宫才真正感到安慰。不然，就是银杏叶那样华丽的凋零，也会给人相当意外的刺激。一个美好的人，应该有令人怀念的死。哪怕像男子说的，恶劣的事物会顽固地占据人们懦弱的心，美好的情怀给你的如痴如醉的感觉也仍然是心灵和肉体最后的救赎。人世上强烈的感情往往走投无路，但真正的忧伤永远在心底萦回如可怜的贾宝玉“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 　　我早已经没有了激越的精神生活，也无所谓忧伤，然而总还是敏感于季节似的，时时关照着自己的无奈和无力。我在秋晨的阵雨里走着，从绿阴阴的大街上驰过，落入江心芦苇苍苍茫茫的秋风起兮的想象之中。我想到一切都可以言说时，脚步轻快起来。我心里说：你看看小说家的那种真切和敬业吧——他们把表达当作生命的意义，其实你也应当如此乐观。我得承认，读过《雪国》之后，我仍然不知道川端康成要说什么。小说中的人物只是把重重的幻灭之感，从我的心头移动了，也许他就是努力让我看到，死是解决一切问题的唯一手段。事实正是如此，死亡是人生危机唯一的拯救。只要活着，灵魂就无法安宁。死亡与爱情一样，是文学永远的主题。《千只鹤》里说：死是拒绝一切理解的。我想，死亡自有它的速度和力量，或许这便足以使人哀伤。 　　然而哀伤受制于现实，现实可能是一种拯救。比如一成不变是秩序感的体现。我的忧愁从来不会一成不变。它是有颜色的。把住长圆的冬瓜，我将刀子插入它的内部，也竟插入我的手指头，我想笑。我想其实厨事也是无师自通的，然而刀法确实莫测高深。我总是在自己手指上重叠着刀伤。我只能笑。我想，生活总是要给人教训的，无论你怎样生活，多么忙乱或者多么闲散，你总是要受伤的。思想、欲望、规则，在生命的轨道里，从容不迫地与死亡进行没有终点的拉锯战。
　　　　　　　　　　　　　（2007-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