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 们

在雨天，阿黄总是躲进灶台，在温热的草灰里，“呼噜呼噜”地睡大觉。如果我无事可干，只要跑到黑漆漆的锅洞边，伸手掏去，就会抓到它毛茸茸的长尾巴，于是它“喵呜喵呜”地叫着，极不情愿地爬出来，一副娇怯而委屈的样子。它是我童年最好的伙伴，我叫它阿黄。它很勇敢，会逮很大很大的老鼠，晚上是它作战的最佳时机，那些猖獗的在屋梁上奔突不停的鼠们，悄无声息地一只只成为它的腹中美餐。人们说起它都“啧啧”地赞叹着，乡下人，最不能容忍的是懒惰，哪怕是一只猫。后来它生了两只小猫，一只是象它一样黄白交杂，一只黑白条纹，大人们说它们的父亲就是邻村的那只大黑猫。这且不管，关键是阿黄生了两只猫。乡下有俗语：一龙二虎，三猫四老鼠。这两只小猫确实象两只小老虎一样，活泼又可爱。它们互相追逐，常常从高高的桌子上滚落下来，象两只毛茸茸的毛线团，它们淘气地蹦上蹦下，弄得胆小的鸡妈妈惊慌不安。我排好几张小凳子，让它们比赛，看谁先爬到终点，这两只小家伙，就争先恐后地爬啊爬，常常是先上来的小黄被落后的小花给咬着尾巴，拖倒了地上。我笑得喘不过气，我觉得它们真是太聪明了。这个时候，它们的母亲静静地卧在门口的枣树下，夏天的阳光稀稀疏疏地投过青绿的树叶，洒在地上。枣花清香扑鼻，不时有蝴蝶蜜蜂飞来。阿黄不会跳起来去捉蝴蝶了，它象所有的母亲一样，安详而端庄，时不时转过头来，充满慈爱地看看它那两个快乐的调皮蛋。

后来，我们搬家了，离开了那个山清水秀的小村庄，这几只猫只能送给周围的邻居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在梦里，我还梦见和它们在一起玩耍，醒来的时候心里酸酸的。后来，听村人说，那个夏天，阿黄误食了田里杀虫剂药死的泥鳅后死了。在我家搬走之后，它再也不像从前那样勤奋地捕鼠了，它整日无精打采地东游西荡。它的两个孩子，一只被村人领养，一只下落不明。

家里人都以为那只瘸腿的小鸡是养不活了，把它单独放在一个旧纸盒里，只等着它倒毙，然后丢到垃圾堆里。应该是星期天吧，也是这样阴雨绵绵的天气，地上湿答答的，无处可去，于是我把注意力放在了那“叽叽”叫的小鸡身上。它的一大帮兄弟姐妹，跟在那麻黄色的鸡妈妈后面，一会儿在树底下玩耍，一会儿静静地栖息在走廊里，只有它，孤单地一个人“叽叽”地叫着，那声音象在哭。我从母亲的针线筐里找来旧的布条，给它铺了个暖暖的窝，喂它米饭，和它说话。我还用活血止痛膏，裹上纱布，绑在它的细细的受伤的腿上。每天吃饭的时候，我都会喂它米饭，渐渐的，它不再“叽叽”地叫唤了，它终于从纸盒里跳了出来，和它的兄弟姊妹们一样，快乐地在门前的树荫下，小路边觅食了。但是，它又和它们不一样，因为它一看见我，就颠颠地跑过来，偏着圆圆的小脑袋看着我。直到它长成一只娇俏的小母鸡，看见我放学，它还是会“咯咯”地叫着，对着我唱歌。它几乎每天都生蛋。那时我总是以为它很饿，要不然怎么连路边的小石子都会啄着吞下呢。我喂它米饭和菜，它的喉咙发出“咕咕”的声音。我喜欢轻轻地搂着它，它的羽毛柔润而光滑，脖子上有一圈淡白色羽毛，象是戴着一条珍珠项链，它的脖子一伸一缩，那串项链也就一会儿变粗，一会儿变细。那温热的毛茸茸的气息，是那么令人难忘。

那天中午，母亲让我把它唤回来，我就稀里糊涂地把它抱回来了，家里很多人，鸡全部散养在门前的树下，小河沟里，我蹲在树底下，冲它伸着手，它就颠颠地跑过来了，还以为又有好吃的呢。很快，有人把它杀了，做了灵碗，摆在奶奶的灵柩前。家里哭声一片，没有人知道，我为它流的泪。

那只小鸟，是在一个夏日的黄昏，闯进我的视线的。坐在小院里纳凉的我，看见几个小孩在追逐着什么，近看，原来是一只雏鸟，在树枝和砖块的夹攻下，狼狈逃窜。我把它捧回了家。它的翅膀受伤了，等到折断的羽毛重新长齐之后，它还是没有飞走。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佳佳”，因为它总是“戛戛”地叫唤。

夏天的时候，我用红色的肥皂盒给它做浴盆，它“扑腾”一声就跳到水里，再扑楞着翅膀，打得水花四溅，然后浑身湿漉漉的，摇摆着跳到椅子的档子上，慢条斯理地用尖尖的喙梳理那金黄的漂亮的羽毛。我用折断的竹筷穿插在一只绿色的塑料花篮里，筷子上裹着棉布，晚上，它就仃在竹筷上睡觉——鸟儿睡觉的时候，脑袋都藏在翅膀里，任你抚摸它的羽毛，它也懒得把头伸出来。

那是一只多么有灵性的小鸟啊，在树丛里，在蓝天下，它自由自在地飞翔，和它的同类一起玩耍，当我站在那树下，喊几声“佳佳”，那小小的可爱的身影，在蓝天下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它飞来了！轻轻地落在我的掌心，那冰冷的细细的红色的爪，紧紧地扣住我的手指，那一刻，我能感受它颤动的身体里传来的无比的信任和快乐。每天我上班前，把切碎的苹果肉，放在窗台上，饿了，它会回来觅食。冬天的时候，我们有时在小院里的葡萄架下晒太阳。瓜子和花生，是它最喜爱的零食，只要我拿出那装有瓜子花生的饼干桶，它就兴奋得拍打着翅膀，急促而热烈地“戛戛”叫着。它有时仃在那篱笆上，有时就在我的椅子靠背上，把脑袋藏在翅膀里，不时发出阵阵呢喃，象在自言自语。它虽然不会说话，但是它什么都知道。有一天，那时已经是春天了，细雨霖霖，它从窗户里飞到外面，跳到竹篱笆上快活地淋着雨，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等我想起来，赶紧开门去寻，只见它瑟瑟地呆立在门口，黄褐色的羽毛被雨水淋成一缕一缕的，它仰着圆溜溜的小脑袋，瞪着乌黑的小眼睛，对我“戛戛”地叫着，像个委屈的急着回家的孩子。

后来——为什么总是有后来呢，很多的美好，常常在猝不及防的“后来”中支离破碎。那个春日，阳光是那么明媚，一声沉闷的鸟铳声惊散了一片鸟影。我的佳佳还是飞回来了，象第一次我见到的一样，受伤的它，静静地卧在我的手心里，但是这一次，它再也不会醒来。

于是后来，我不再走近它们，只是，远远地远远地看着那些可爱的身影，飞翔在天上，奔跑在地上，我会对它们微笑，并在心里祝福它们：这些天底下是最可爱的精灵，能永远快乐地过着它们想过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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