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的芦苇

寂寞的芦苇
我做梦也不会想到芦苇会有今天如此寂寞的日子！它们常常是三代同堂地生活在一起，有的甚至是四代或者五代。既没有人来割下它们回家编席，也没有人收下它们作为柴草，而是任凭它们按照自己的生命节奏，萌发、拔节、开花、枯萎、倒下、腐烂。有的芦苇曾孙子就是脚踩着先辈们腐朽的尸骨站起来的。我一边为芦苇能有如此自由生长的黄金时代而祝福，一边又不由自主地想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编席的日子，想起芦苇被当作像大米白面一样金贵的苦难岁月。

父亲从何时开始靠编席来养家糊口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开始跟着父亲学编席时，才刚刚九岁，一个小时才只能编出屁股大的一片席面。姐姐编席很快，早晨六点开始，天刚傍晌，一条长一丈，宽五尺的席子便大功告成了。即便如此，姐姐在那时的村里编席快手中，还不算有名。因为姐姐编席还不能两只手同时动作，左右开弓。真正的高手编席，左右手是同时在纵向的苇篾中间的横向地穿梭挑压的，哪几根苇篾应该挑起来，哪几根苇篾应该压下去，高手用眼一扫席面便烂熟于心。随着他们手指的上下翻飞，苇篾子一边欢快地跳跃，一边又“哗哗”地歌唱。苇篾子这边刚停止跳动歌唱，那边编席人已将挑起的苇篾全部交给左手，腾出右手，拿起一根苇篾子编进席子，最后左右手十指乍开，顺着被压下去苇篾缝儿，用劲向后一带，刚被横向编进的苇篾便会和其他苇篾紧紧团结在一起了。整个过程，动静结合，一气呵成，看着真是一种完美的艺术享受！高手编出的席子，席花大小一致，席边一条直线，席角严丝合缝，席面迎着太阳一照，一个光眼也没有。运到公社收购站，验收人手拿尺子，横竖量一下，便给了最高价格。我那时候最大的人生理想就是长大了能当上一名公社的芦席验收员！

编席很辛苦，因为编席人始终要采用半蹲的姿势，苇篾上还时常有刺会扎进手指。粗的苇刺，肉眼可以看见，用手就可以自己拔出来。而细的，就先要用针在疼处拨找。找到了，还要先把它周围的皮挑开，让其凸露出纤细的身子，然后用手一捏一带，伴着一线尖锐的疼，细刺这才被拔了出来。那拔出的地方，也随之汪出一滴血珠，圆圆的，越聚越大，宝石一样红艳。也有当时没有感觉到的苇刺，一定要等到扎刺的地方感染以后才能发现。其情境是，一个白色的小脓疱中央，隐隐浮现出一个小小的黑点。此时，只要用针尖将脓疱挑破，那刺就会随着脓水自己淌出来了。另外，编席的季节大都是在冬天，至多也在深秋。而且苇篾子在编之前，还要撒上一点水增加柔韧度。一双手在这样的天气里编席，常常冻得淌水。手指的关节处还经常发生皲裂，开口处就像是盛夏熟透癞子开出的裂。早晨洗脸，手都不敢往热水里伸。有时候，手破苇篾割破了，自己却不知道。于是，手指便带着血穿行在苇篾中间，以至于在编好的席面上留下了一朵朵盛开的梅点。那时候，我家冬天常备的胶布有一大卷，活血止痛膏也有十几袋，用过的歪歪油壳子姐姐收集了大半抽屉。

如果说编席是一件能吃苦的技术活儿，那么剖篾可就算是一项高难度的手艺活了。一根芦苇，要将它纵向剖成均匀的两半，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剖刀大都是用镰刀直接錾成的，虽然模样还像镰刀，但比镰刀缩小了一圈，是镰刀的儿子。剖刀不能磨得太锋利。否则，它在运行过程中容易跑偏，剖出的苇篾子宽窄不匀，编出的席面也横竖不齐。新手剖苇，刀锋走得很慢，极像一个失恋的人。芦苇倘若挺直，即便剖得很慢，但只要刀不下线，剖出的苇篾子就能凑合着用。一旦遇到长得弯曲的芦苇，剖着剖着，刀就会下了道。剖出的苇篾短了，编席时接头就很多，席面疙疙瘩瘩的，自然就卖不上好价钱了！剖苇队伍中也有高手，他们只要将刀口横向切入芦苇根部的横截面，便可以用大拇指和二拇指轻轻压在上下两半的芦苇上，用掌心的力量向后推动剖刀刀柄，左手捽住苇杆，同时往前运送。两只手，一只往前，一只往后，一劈两半的芦苇“咔——咔——咔——”地伸向前方。冬天的静夜，当你听到这连续不断的剖苇声，而响声处又没有马灯，便可断定这一定是一位剖苇高手，他剖出的苇篾子也一定是双胞胎。只可惜，父亲为我请了两个剖苇高手，我也没有学会剖苇，只好专门负责起压苇篾的任务了。

压苇篾与手艺无关，能推动石滚的人都会。我把父亲剖好的苇篾掸点水，浸十几分钟，整齐地放在平整的地方，然后便推动石滚开始碾压。那石滚的棱槽已经被抹上了黄泥，这是为了防止石磙的棱槽过于锋利，会切断苇篾。刚开始压苇篾时，苇篾“咔嚓咔直叫唤，拼命阻挡石滚前进。等到来回压几趟，苇篾被压得扁平，石滚也随之变轻了。寒风里，一捆苇篾子压好了，我身子虽然直冒热气，可一双小手却依然冰凉。为了避免手与石滚直接接触，我想出了用脚踩动石磙碾压苇篾的办法。先找到一棵树，树腰上拴根绳。碾压时，两手扯住绳子，双脚踩动滚。石磙往前，脚向前下方踩动石滚，同时双手扯绳给力；往后，脚向后下方踩动石滚，手慢慢放绳。随着绳的收放，石滚或前或后，来回滚滚。不一会儿，苇篾便碾压成功了。那时，父亲因为我发明了我这项杂技般的碾苇技术很是风光了一阵子，村上有好几位剖苇高手都来请教我这个毛头孩子脚上的功夫。因为他们一上磙子，不是石滚变成了犟驴，打死不动；就是石磙变成了刚上鞍的烈马，“呼隆”一声，就把他们摔下背来。

编席生活中，父亲主要负责买苇。芦苇一般按捆出售的，因此，买苇人要有好的眼力。好芦苇不仅要皮薄白亮，而且身材也要匀称统一。芦苇皮薄白亮，编出的席才能一轻二白，袭人眼球；芦苇身材统一匀称，席的纹理才能整齐划一，卖好价钱。那时的芦苇真吃香啊！就连小女孩找婆家，也要向媒婆打听，对方家乡是否产苇。父亲每次出门买苇，都难为得直挠头。一是苇价太高，二是近处芦苇早就卖完，最近的也要跑一百十多里路，才能买到。虽然，家乡五河河流众多，盛产芦苇，无奈编席的人家太多。河边，卖苇人刚将水中的芦苇割上岸，等候在岸的买苇人便争抢着为芦苇的主人打捆，并把捆好的芦苇扛上岸。有的干脆就下水无偿地帮助芦苇的主人割苇。这样，芦苇还未上岸，可买主就已经确定了。那几年，父亲跑遍了淮北平原上的大小河汊，淮河、浍河、漴河、潼河、沱河、花园湖、香涧湖、女山湖、龙潭湖、天井湖……二叔送给父亲的那双带帮的军用鞋就是那几年跑散架子的。买苇用的一律是架子车，芦苇上车以后，架子车便变得头重尾轻，须在车尾挂上半袋碎砖，才好驾驭。苇车很重，走时须有人从后面助推一把，才能起步。正因如此，苇车一旦起步，轻易是不会停下来的。只有途遇陡坡，所有的苇车才会前呼后应，陆续停下。然后放稳车子，大家一起帮忙驾车，将苇车一辆一辆安全护送到坡下平整的路上，这才重新架起车子上路。冬天的大路上，十几辆苇车首尾相连，宛如长龙，很是壮观气派！在我的记忆里，只有1977年，父亲一个冬天没有出门买苇。那是因为舅舅用大船从下游的高邮湖运回了一船的芦苇，我们一家人一直忙到第二年春天，才将芦苇编完。那一年，我家的咸菜盘子里始终油光光的，我们手里拿着的也常常是小麦和玉米两掺头的发面饼。

记不真切了，大概是从1980年开始吧，村上编席的人越来越少了。五蚌公路上，公社搬运站往新集轮船码头运送芦席的毛驴车也越来越少了。1986年，五蚌公路拓宽改道，新集码头随之被冷落下来，就连运送芦席的水道也像是远古的丝绸之路，慢慢消失在茫茫的水面上了。渐渐的，芦苇门前冷落车马稀了，它们和平原上众多野草一样，开始过起了自生自灭的日子。没有人割刈，也没有人收买，它们萌发、吐叶、拔节、开花……一切都回归到生命原始的生存状态。从编席生活中走出来的我们呢，也和芦苇一样，随着心愿，随着梦想，过起了自然逍遥的日子，前所未有地体验到了生命的节拍和韵律。我想，也许芦苇不会就这样寂寞下去的，但再次走入编席家庭的芦苇，一定不会再和我小时候一样，充满着那么多的艰辛。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一个追求物质的人和一个有了物质而去追求精神的人，其心境一定会有本质上的不同。




[ 本帖最后由 李星涛 于 2011-10-10 09:46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