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风的位置
2022-01-03抒情散文这里面包含真理
我很长一段时间生活在中国版图的最西南边上,很少去想像外面的世界,我像享利·梭罗和百丈怀海禅师一样思考生活。在云南高原中部的两个狭小的坝子,我往来于家乡与单位,中间不过五十公里的路程。两个在国家版图上针眼大小的坝子足以长时间筐范住我的行踪,因……
我很长一段时间生活在中国版图的最西南边上,很少去想像外面的世界,我像享利·梭罗和百丈怀海禅师一样思考生活。在云南高原中部的两个狭小的坝子,我往来于家乡与单位,中间不过五十公里的路程。两个在国家版图上针眼大小的坝子足以长时间筐范住我的行踪,因为我从未厌倦过小,所谓的大不过是心灵的大,是心灵宇宙在囊括万物。 很长一段时间,我的物质生活里都不会发生一丁点的变化,这样的生活是既定的模式,也就不会再有什么新意。我常常想到云南高原整个的自然形态,从怀斯那里得来的经验:自然不过是组成心灵宇宙的重要部分。自然是千变万化的,不变的是一颗孤寂的心,古人在这一动与一静之间找到了一个完美的连通器。灯下旧书上唐人杜审言的诗句“独有宦游人,偏惊物候新”和宋人《白石词》中的短句“朱户粘鸡,金盘簇燕,空叹时序侵寻”两个例子都再现了多愁善感者静如水波的心是怎样被四时的轮回弄皱的瞬间。每一个人都有享受感知物候变迁这一过程的机会,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愿意把它当成生命中的一种奇趣,关键的原因是中间缺少一个必要的连通器,这个可爱的东西源自心灵的深处,是智慧的产物,是万物之神赋予人的一件宝物。 我拥有这样的宝物,它的用处之一就是让我在一扇幽暗的小窗前或在一条被淋湿的小河旁怎样去感知万物的生机勃勃。 时间拉回到2004年的残冬,在我家乡,一个小得只可以记住天空、土地的地方,这就是蜗居于一个地方最好的自然条件,我不能断言这是隐居的一种方式,因为隐居常常是愤世者所为,而我既不肯自称不食人间烟火者,也不敢自许为愤青,并且我在那个变幻莫测的人际社会本来就不可能有一丁点的作为。蜗居却是适用于我的,像一个虫子一样蛰伏着,变僵了,生命终绝了,那也是我的一次真实的生命。 来到家乡这个小地方,只要所有的现代通讯工具一中断,整个人际关系就会像没有蜘蛛的蛛网一样瞬间被风带走,然后一个世界在你的眼前、耳边或鼻孔中慢慢塌陷下来。 残冬的云南高原并不严寒,在滇中的这小块土地上,春与冬早已隐藏在一粒种子间或一声鸟语中勾兑过,从连通器里,我已经感知到,一次短暂的物候变化已经到来。 最先感知到的是燕子的鸣叫声,在梁间、瓦片上、电线杆子上,一连串夹带着惊喜和甜蜜的呢喃声是它从一个低矮的院落飞入湛蓝的天空发出的,玄沙师备禅师说它“深谈宝相,善说法要”,对于我,已经不容许对天空中那一清脆细微的鸣叫听而不闻。 紧接着就是风了。家乡农谚说:过了冬吹大风,过了年吹大田。冬至一过,风就从四面八方涌向云南高原,把每一个坝子都装满了。因为有风,燕子飞行就显得困难,因此有“微风燕子斜”的说法。农谚的预言从冬至起一天天变为现实,风一天天在变大,这个隐匿的预言家就像张艺谋电影《英雄》里的百万秦军,每个军士口念着“大风”、“大风”,那漫天飞箭就夹着阵阵狂风来了。
我想有了风,万物才能得到复苏的信号,“东风夜放花千树”的描述就很真实,风不仅仅是一个过客、旁观者,有了风,常常显得有生机,如果把一个花桩置于不透风的室内,不但老树发新芽的时间要延迟,就是发了芽也让人觉得少了一些生趣。那些真正懂得兰花的人,不仅仅赏花,还赏叶,赏叶时要放在月下风中,那些清逸的叶子被月光投到了洁白的土墙上,天生就是郑板桥的水墨画了,并且我怀疑这位画家有没有用这种方法复制过这自然的画面。 现在风已经突破了企望的界限,闯了进来。在乡村的早晨,面对着太阳升起的一方,行走在小河边上,柳条舞动的时候,风就拂面过来了,因为它从东方来,早已全身沐过阳光的金色,这一下已经是暖融融的了。有时风来得还要早,天还不亮,鸟也不听鸣叫,有风声就把木窗弄得吱吱响,还有屋后的红椿、麻栎一起沙沙地摇摆着,那些枝干间的破撞声,黄叶簌簌的下坠声,把清新的梦也倒了一个。还有屋脊龙头上的铃铛,檐瓦下悬挂晾干的大葫芦,都开始发出声响,起床推窗,天井里早已聚满了落叶,还有一些白净的似乎经过长距离旅行的沙子也沉落到了树叶底下。 然后就要防沙子进屋弄脏了灶台和磨盘,这也是家人的担忧,我则不然,那样的风沙总是夹带着一些旷野气息的,有枯草的、麦秸的、树木种子的……也正是我想闻到的气息了。因此我常常开窗、开门,于是,书桌、床铺上也会有了沙子,有时还能看到细柔的草叶。 风总是夹带着沙子从远处来,然后一头子扎进深深的巷子,把什么东西都卷起一些,特别是吃饭时候就会变得讨厌起来,因此,要从井来打来几桶水狠狠地泼洒在巷子的青砖石板上,吃早饭洒一次,还没等阳光照进巷子,水分也就挥发得不见了。再一次洒水,又会很快地干去,中午巷子里亮堂后,细细地看,已经漾(方言)起了一层沙子,沙子上粘上了蚱蝉之类翼翅目昆虫的薄翼、早桃粉红而枯萎的花瓣。太阳更高,风就更大了,从每个方向而来,进入每一条缝隙、每一个洞眼、每一道敞开的门,每一个时刻,我都可能想到风,因为他猛烈地充塞了我的每个一个生活的空间,并让我背对着它的时候也常常感到窒息。 我满脑子的风以及风中云南松飞撒的细细的落叶,在高高的山岭上,一排排的大树的枯黄的叶子静静地撒下来,仰头看着,它们先倚在新长出的嫩绿的新叶上,随后又滑落下来,骑在矮上的灌木上,因为有了风,就落到了地上了,铺上了厚厚的一层。当地人也把这种落叶叫做松毛,也常常在家中办喜宴的时候把它当作地毯铺起来迎接宾朋。 风在短短的几天内逐渐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那绝对是回避不了的。就是关上门关上窗,躺在空空的大床上,它呼呼地从屋子上方经过,作祟地弄出声响,在平静中制造出不安,却又常常让我无端地去想像风经过屋顶时因角度不对无法全部进入屋子而留下的截面,那肯定不同于在天井看夜空时满天星斗的宁静。那是怎样的疯狂与躁动,在家乡,在这样一块只有村庄还显得脆弱微小的地方——在城市就不同了,高楼成了一种阻拦,让大家也不能尽情享受风带来的乐趣,风会留恋这样的小地方,而不是巨大的山岭、空旷的山野、无碍的天空,它带来了春的气息,我们就感到了春的远近,并尽情地体验着,走完残冬的激动之情也就在这一刻了。 风总是在一天结束之后显得疲惫,它的鼻息也变弱了,一个村子所有的人心开始平静下来,葺葺的小鸡在晚风中疾步走出了菜园子,一群的在巷子里尖声叫唤着,风后,有人把大风中吹落染脏的衣服重新洗净后挂到了屋前的铁丝上;有人把散放的牛马赶回了家——教科书对“风牛马不相及”的解释显得一点不洗练,掩盖了风中,牛马等动物容易进入发情期的事实,这一点到山地草坡上看看那些活泼的马儿就明白了;疲惫的晚风中还有迁徙的鸟,趁着一天末尾难得的平静,从这一个湖迁到那一个湖,这些鸟儿的队伍多由黄鸭和斑头雁组成,这也是高原湖上比较常见的两种迁徙的鸟了。它们的队伍并不壮大,但也难免为风吹散,虽说是晚风,但在那高高的云层里,风也不会小,一定也很难飞的。 风来了很久,吹动起泥土的芳香,也带来了雨,风的声势大的季节,雨一般都比较小。风来时就有一种提示:尽快地收获小麦、燕麦、蚕豆、芝麻和甜荞……这种提示可以持续十多天时间。风中,土丘间的小块平地上,麦子已经成片成片地黄了,风一吹过,浩荡的麦浪就会奔涌起来,从这一块平地,隔着田埂,席卷到山那边的平地,如果你是一个陌生人,偶尔路过此地,那就能够嗅到浓浓的麦香了。麦香是一种诱惑,但对农人来说更多是一种激励,他们必须在雨季到来前,不分从早到晚集中精力抢收粮食。因此风中,麦浪在翻卷,大片大片地划过,人就显得小,那些在麦地里躬身割麦子、拾麦穗的人影一晃一晃地就完全融到金黄的麦子的颜色中去了。 当麦粒从麦地走进晒场,再打包归入粮仓,大量的麦秸在田野里被点燃,常常在轻烟缭绕的时候,细细的雨就随风倚着青色的山的截面作雾状漫山漫野地来了,这个时候,风的势头一点没有减,携着雨闯进村子来,斜风细雨打在瓦片上的声音让农人的心里有多自在,风呜呜的在屋子上空盘旋着,雨丝也跟着打转,落到檐下时已经化做了密密的雨雾,那是一种多么舒心的滋润。这个时候,打开楼上的窗子,在湿湿的气息里,来读《五灯会元》之类讲智慧的书,这样地接近自然的气息,对书中那些格言警句的领悟,也要更深一层的吧。在这样的雨天,风声雨声都不会给人喧闹之感——“大音稀声”,最原始的释意里是不是有这种意境。因而读书总是适宜的,只不过《五灯会元》之类的书要坐着读,凭窗对雨,边读边想,而对于《舌华录》、《纳兰词》之类的闲书就必须躺着读,所谓“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的经验,也真是说得好,体会得深。 读书的事与农人全没有一点干系,他们想了解的不过是皇历说哪天是清明,哪天是谷雨,有时非得问识字的读书人,不过,看到风带来了雨,心里就该明白,清明不远了。深山鹁鸪叫个不停的时候,秧田里已经是一片绿意,麦子收尽一周后,麦地新翻土,雨一来,泥土就都变得酥酥的,紧接着,农民的耕牛、犁铧出现了,蓑衣、斗笠也出现了,燕子从村子里赶来衍新泥,白鹭、苍鹭从湖边、池塘边赶来觅食,风中,尽管还雨雾朦胧,却不无处不在涌动着勃勃生机。 稻子种下后,雨变得更缠绵了,整个村子一天到晚都湿湿的,风来也吹不干,淋湿的伞挂在门后,不停地滴着水,我们蜷缩在干燥的屋子里,什么也不做,静静地想像着风中秧苗怎样忘我地长。
有几天,风很大,渐渐地还带来一丝丝的寒意,一家人在没有什么预感的情况下,在红泥火炉子里升起了炭火,炉火的温度驱散着潮湿而冰冷的空气,我感觉我们的家,同空气、雨、风完完全全剥离开了,如果温度最高的地方就是一个小小核心,如太阳,那么我们的家小火炉就是一个核心,一家人围着它,而我却不得不暂时地离开这个核心,为了一些生活工作的琐事,去忙碌。 那是一个降雪的傍晚,我行走于云南高原的一个山区,那是一条弯弯曲曲的乡间公路,路面也怎么平坦,公路的两侧是一些大大小小土丘,土丘上没有树,空空的,近看时能见到枯黄的草叶,土丘间的庄稼都收获完了,也空空的,看不出要种一点什么,森林在土丘的边沿上,黑黑的,也许是云南松。公路和溪流都穿行于土丘的间隙。我那样孤单地行走着,同一个骑自行车往家赶的农民一样孤单。 降雪之风是从森林之外生成的,然后从土丘的最高层滑落下来,远远望去,越高的地方,雪就越白。那时的风已经是春天的风了,虽然同样的冷,但是已经不再有冬天那种撕裂肺腑的呼啸声了,它静静地从枯草间划过,落在溪水间、公路上,也轻轻地沾在我的眉间,然后融化,那是细细的雪,被春天的风揉碎过的,是细细的春雨变化的另一种纯洁的颜色。我这样想着,阴云之后的夕阳也该落山了,在那黛青的云层上有了一些老面瓜褐黄的色泽,而在冬天,这样的色彩是不可能出现的,只是一味地阴沉,因此我一边行走,一边想,这样的降雪就像一种游戏,大地是不会被冻结的。
天边褐黄的云还在闪烁着一丝丝的温暖,而风却没有停下,雪花不停地变幻着降落的姿势,有时飞舞,有时飘散,有时却无影无踪。在那条山区公路上,行人越来越少了,偶尔会从小溪和公路交汇的地方走出一个牧羊人,驱赶着黑色的羊群走上公路,牧羊人戴着黑色的斗篷,穿着黑色的羊皮褂子,他赶着羊群走在我的前面,黑漆漆的一片障着我的眼,羊群一晃晃的,似乎片刻功夫就会把我引入一个深沉而阴冷的黑夜。可是那个时候,天边还有几块光亮的云,只是雪还在飘,风却停了似的。 我一个人孤独地走在云南高原上,雪花从高原的最高点落下来,我一心想着风,风就来了,还带来了一辆旧式的胶皮轮马车,马车由两匹栗色的公马牵引着,车辕边上还系着一匹学拉车的小马,它们从我身后驶来,那呼呼的声音我老远就听到了,还有马脖子上的铃铛声,那样清脆悦耳,让振奋。 我回头驻足观看的时候,三匹马已经接近我了,一样的步调,一样的节奏,一样的心情,马鬃一律向后飞扬起来。三匹马风一样地过去了,载着他们的主人,我看到了他们毛皮上,披了薄薄的一层雪。 在柔柔的风中,纷纷扬扬的雪已经有了一丝的漫度,那些阴云也不会再遮掩天边的最后一丝光亮,我在云南高原上走着,两腿的步伐有了节奏、有了力量,我那样孤独地走着,朝高原的最高处走,我在升高,而风一直没有停,静静地环绕着我。走过这场雪,谷雨已经过去,石榴花要开得红艳艳的,以后的日子,那些时时让我感知到的风就会枯萎,要翻过一年,才能在我的家乡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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