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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繁弦急管金沙江

2020-09-24抒情散文敬一兵
繁弦急管金沙江敬一兵江水不竭,弹奏不止。金沙江是一曲上下求索的《离骚》。——题记一节气的步履还停留在大雪这道门槛里,金沙江就急不可耐伸出手臂绕开低温纠缠,舒缓地撩拨起了春天的琴弦。这种感觉不是我的臆断和夸张,而是来自于半山腰缠绕的雾霾,山脚
      繁弦急管金沙江

           敬一兵

  江水不竭,弹奏不止。金沙江是一曲上下求索的《离骚》。

                           ——题记

  一

  节气的步履还停留在大雪这道门槛里,金沙江就急不可耐伸出手臂绕开低温纠缠,舒缓地撩拨起了春天的琴弦。这种感觉不是我的臆断和夸张,而是来自于半山腰缠绕的雾霾,山脚漫漶的湿气,高原上太阳泼洒出来的潮湿色泽,水浪拍打的岩石,金沙江边悬岩上打猎、舞蹈、骑马的岩画和夹带有荞麦、鸡脚稗或者野草气息的风这些见证者。它们对我访问的次数越多,时间越久,金沙江摆脱冬天磔刑煎熬束缚态度的轮廓和线条就越加清晰和感性。

  母亲在金沙江水系的滇池边生下我的第六个年头,我就开始带着我的口琴,憧憬和萦绕在我童年里的歌声,跟随母亲来到了流淌在攀西大裂谷这一地段的金沙江边。母亲在“五·七”干校劳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中,我成了她唯一的牵挂和情感支撑。含在嘴里怕化了、放在手上怕碎了的炙热母爱让她对我的要求百依百顺,除了我到金沙江里去游泳的要求被果断地拒绝外。这样一来,我就成了一只旱鸭子,天天徘徊在江边,用眼睛和耳朵与江水打交道,任由金沙江从沟壑纵横的西南山地一泻而下时,一半潜伏在江里,另一半被山风恣意吹拂的波涛声在我的身上梭织往来。母亲用拒绝我学游泳的态度果断地关闭了我鱼一样在水里畅游的梦想大门后,上帝却为我开启了一扇聆听金沙江交响曲的窗户。听久了听熟悉了,就感觉这首交响曲不仅有丰满的音符,还有丰满的音貌。站在江边无论我怎么看,波光粼粼的水面就是正在跌宕起伏的琴弦。岸边葳蕤芜杂的篙草和在我头上纷飞的蝴蝶就是琴弦拨出来的音符。从红土高原西北部往四川盆地西南部逐渐降低的地势就是隐形的音阶。而在崇山峻岭中狂放不羁流淌的金沙江,自然也就变成了一部激情的交响曲。江水不竭,弹奏不止。金沙江就是用这部交响曲填补着苍天之下的空白,问候着荒野之上的野草、树枝上的果实,还有在江边不断徘徊的我。

  那段岁月是一个合围的岁月。尽管一排一排的土坯屋,长满野草的荒坡,水沟,稻田,相距几里之遥的邛海和我与母亲一年四季都被四川西昌的群山合围,但合围的性质仅仅局限在时间和地理层面,一直无法封堵住像雪绒花一样大小的油菜花,太阳花以及许多我叫不出名字的野花,在我幼小的心田里疯长、蔓延、绽放。我的憧憬虽然懵懂,像旺盛的元气漫无目标,但却可以逾越合围的樊笼跑到更广阔的地方去遨游。比如那时我始终以为开得热烈的花,都是由我母亲亲手种下的,源自于金沙江的水形成的邛海荡得热烈的涟漪,都是由我母亲的笑容唤出来的。特别是当我看见我的母亲一次次头戴草帽,把身子埋进烈日下的田地里收割稻谷或者荞麦,然后又一次次抬起头来看我的时候,我简直觉得母亲就是它们的化身。每到这个时刻,我都会灿烂得像母亲身旁纷飞的蝴蝶,手舞足蹈唱出我唯一会唱的一句歌词: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听见我唱歌,母亲会一边用毛巾揩额头上的汗珠,一边用手轻轻揉捏着酸痛的腰,然后用我至今都不会忘记的笑容,把我唤到她的身边,反反复复教我吹口琴。母亲说我吹的口琴调调在金沙江制造出来的声音世界里是最动听的调调。

  当时我并不知道,每天下午吹口琴的时候,口琴的调调都会把母亲的内心世界翻洗得犹如阳光一样洁净和幸福。我也不知道,口琴的调调,就是这样在冥冥之中把我和金沙江拴在了一起,命中注定我今后的一生也都无法摆脱繁弦急管的金沙江。

  金沙江的交响曲引领孩提时代的我在水波拍岸的轰响声,叩哒哒的雨声,如泣如诉的风声,委婉绵缠的鸟儿啼啾和昆虫杳然若天外鸣嘤嘤吟唱中穿来穿去。我不断与蜂目豺声,凤鸣鹤唳,金石丝竹,群雌粥粥或者敲金戛玉的音色邂逅,还意外地捕获了桑竹垂馀荫、菽稷随时艺的那种泥土气息。我在金沙江的交响曲里成长,金沙江的交响曲就见证了一块岩石一株野草是怎样通过感官转化成我身体的过程,也见证了江边上生活的人是怎样被交响曲感应又怎样用自己的声音来回应的过程。声音可以美化感受与体验,但更多的还是用来放大自然的细节、弥补记忆的缺陷,以及在一连串的音符中反复培养灵感。无数的音乐历史证明,任何一件音乐作品的产生都是一桩不朽的事情。我不想说金沙江的交响曲,是感应到了来自上帝的隐秘召唤。我只想说我的童年懵懂转移了我的注意力,让我在记忆上在认识上错过了这个见证的过程确实是我一辈子的遗憾。

  远离金沙江应该就是远离我生命的源头,远离神灵隐遁的地方,远离了自然的交响曲。这是一个与神灵背道而驰的方向。金沙江在我的身体外面失去了踪迹,它原本写在岸边和我记忆中的诗歌——旖旎的土风和绿色也渐渐干枯消失了。等在我前面的不再是向我频频招手的金沙江,而是数不清的喧嚣、纷争、倾轧、污染和草芥被水泥覆盖的地方。这些地方大概也是我死亡的归属之地。


  等我明白这个走向的含义时,我已经从童年走进了中年。
  二

  屈指算来,我定居成都已有近二十年的时间了。

  这段时期城市像一堵巨大的墙壁,把我的身体和金沙江的交响曲隔开了。城市生活少了野生的气息和自然的声音,即便就是穿城而过的府南河,也被水泥河堤束缚变成了温顺的宠物变成了下水道。取而代之的尽是越陌度阡枉用相存的情形在显露,没有给隐藏其间的契阔谈讌心念旧恩的身影留出一丝彰显的空间。如果不是我那没有血缘关系的二哥在西昌病逝,我想我今后的命运,估计也会步二哥的后尘,被城市钢筋混泥土包裹得严严实实麻木不仁,等待着身体被抽干水分变成一具干瘪皮囊的结局抵达。

  处理完二哥的后事,我专程去了一趟西昌邛海这个位于金沙江中段流域的湖泊。邛海与我儿时看见的情形已经面目全非今非昔比了。原始的湿地生态和泊在岸边捕鱼的小木船,还有过去那种风尘仆仆从城市到乡村的异乡人情怀,已经被楼房,柏油路,地砖,移植而来的花草树木和多如牛毛的商铺酒店挤到了水中央挤到了周围的山峦上。好在,太阳泼洒在湖面和山上的光色,还是那么格外地灼亮与浓艳。当地身披察尔瓦的彝族同胞唱出来的《阿依阿呷》、《阿惹妞》、《阿丝牛牛》歌曲,用口弦、月琴、马布、葫芦笙、胡琴、彝箫、坚笛、唢呐甚至一片树叶演奏的彝族风情曲子,以舒缓动作跳出来的荞子舞、包谷舞、织毡舞、锅庄舞、对脚舞、被毡舞和芦至舞依旧充满了原汁原味的地域风情。

  金沙江中游地段的河床不适宜航运而只适宜生活。当地彝人房子修在山上,吃的东西是山上种出来的,每天都要爬坡下坎,所有的活动都比平原人要花费更多的体力。即使如此,依旧改变不了彝族同胞逐水草而居的生活秉性。只要睁开眼睛,看见的就是头顶上的蓝天白云,苍劲的山峦这些辽阔的东西。视线不能触及的地方,也有他们对未来生活憧憬的瓷实而又质感的画面。淳朴充实的高山生活,就是这样与金沙江的交响曲交融之后慢慢渗透到了他们的语言和歌舞中,形成了区别于草原人的率性、黄土地人的纯朴,江南人的精明能干,城市人的市侩与奸诈的独特个性。所以来自高山的这些彝族同胞最喜欢聚集在邛海边,白天在开得野性十足的三角梅旁席地而坐,边说边喝烈性的包谷酒。天黑了就在邛海边燃起一堆篝火,围在火边唱歌跳舞演奏曲子。

  对于在城市里听惯了迷茫不甘、声嘶力竭、忧伤多于凄美让感官倍受威胁的歌曲的我来说,只有邛海边的《阿惹妞》等山歌、风俗歌、叙事歌、情歌和儿歌,以及披毡舞和达提舞是一个例外。它们在旋律上体现出粗犷奔放,棱角分明,忠厚耿直和不饰雕琢的性质。在形态上表现出端庄质朴,小弧线多跳动,重宣叙喜吟唱的特征。这些性质和特征,既有山野自然的甜美风味,也有金沙江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并存交融特色和深沉阴柔之感。节律舒缓、抑扬顿挫、声情并茂的歌声乐声是生活的声音。被声音溅起来的湖水打湿了人扭动的身影。舞动的人影又让邛海变成了移动的舞池。摇曳的火焰成了诗意的翅膀。是说不管我这一路走得多么寂寞、悲哀、躁动或者黯然失色,只要我在气候上或者情绪上的冬天来到金沙江边,哪怕肌肤还在冬天的低温中沦陷,因了彝族歌舞,就是来到了暖融融的柔和气息填满了大雪这个节气的交响乐中,就是来到了水质与肉身不断交替的母亲身边,让我的骨骼和器官就先于肌肤进入到了夏天。原来我身体上的这种背道而驰现象,都是因为在金沙江边长大的母亲把她具有金沙江成分的血脉搭在了我的血脉上,从而能够轻易邂逅到金沙江这首交响曲的演奏所引发的共鸣。冬天的低温可以让山峦凋敝天空阴霾,但却始终无法从母亲身上撕开一条口子,唆使温度从母亲体内旁逸斜出隐遁消弭。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晰地感受到,金沙江交响曲从水里爬上岸后便沿循山峦阡陌继续四下漫漶。居住在金沙江中游地带的彝族感应到了这首自然的交响曲,用自己发明的乐器和创编的歌曲舞蹈加以回应,成了自然交响曲蔓延的一个新的途径。

  曾经对卡夫卡“没有不流血的童话”感到惊讶。现在聆听了彝族歌曲才发现,只有浸润了金沙江的气息,代替金沙江的交响曲继续蔓延的歌曲才能够改变人的体温和血流速度。

  古人曾经说少不入川。从字面上理解大概指成都是一个懒散之地,会消磨人的意志,没有成器之前最好不要跨入。古人的这句话说对了一半,我没有成器是真的,但说成都懒散就错了。城市里的季节和时间混乱的变化就很忙碌一点都不懒散。商铺里的反季节水果和蔬菜,种在花盆里或者挂在墙壁上不分时令打开花瓣就不再枯萎的塑料花,取代日出日落公鸡啼鸣记录时间的电子钟,把季节永远留在春天或者秋天里的空调,皮鞋碰撞水泥路面的咯噔咯噔声,车轮碾碎玻璃瓶的咔嚓声,追在车屁股后面飞舞的塑料袋的哗啦声,萦绕在街上久久不肯散去的商贩吆喝声,建筑工地上打桩机或搅拌机地动山摇的吼叫声,还有摇滚乐穿透音箱掷在墙面上的金属声,都跟飞扬的尘埃一样忙忙碌碌,始终没有在给人的视觉、生理、心理制造混乱,让人的体温和血液凝固,对自然对自己麻木的过程中停歇下来。这些实事表明,不能改变体温和血流速度的声音就不是自然的交响曲,也不是真正的歌曲。同时人的麻木和体温的凝固也证明了人对自然的疏远。

  时间用自己的针线,在天光这段丝绸上面,以刺绣的状态缜密编织出我前面要走的路。这条路坎坷曲折,让我这个悲观主义者也学会了坚持和隐忍都不说了,关键是成都女人长期生活在混乱拥挤的环境里,自然不同于西湖水断桥月境况中养出来的白娘子和苏小小柔情似水,也不同于萧风吹飞沙走情形里雕琢出来的蔡文姬大气磅礴。她们虽然小巧玲珑姹紫嫣红花香袭人,但口齿伶俐和心思活络的特点,可以让男人稍不留意就会马前失蹄坠入温柔乡中,把自己胸中那片大好河山的宏图,遗落在女人的手指缝里,从此再没有机会按图索骥,追寻自然遗留下来的痕迹,长久地徘徊于街头巷尾,然后在棕黄暮色笼罩下的茅舍柴门里,等待一曲像金沙江这样的老钢琴弹出的天籁之音。而且,很多事情也随之改变了自然的味道而变得假眉假眼起来。就拿踏青、郊游、清明上坟或者观山观水这些难得一次的接近自然的机会来说,都会因为搓麻将斗地主的节目填得满满当当,最终在性质上改弦易辙。

  说到这里我还是要再次感念我的二哥。他是一个卑微的草芥。他的死亡微不足道,无法令苍天开眼,但却令我在西昌的邛海边再次邂逅了金沙江的交响曲。是二哥微不足道的死亡,才让我的醒悟,金沙江的交响曲和他的卑微草芥的生活找到了意义。

  三

  不能够在金沙江里做一条鱼畅游的事实,并不影响我在盆地城市中变成一条穿着衣服裤儿的鱼游弋。我在盆地城市中游动久了,比鹅卵石还要密集的楼房,比水草更容易纠缠身体的拥挤人群,还有比翻腾的泥沙更混沌的喧嚣情形,慢慢在我的游动行为上烙上了谨小慎微、瞻前顾后和斤斤计较的懦弱拘束印迹。直到在一个夏天去云南看望我的侄女时,我才发现我无论是生理的还是心理的视觉,都已经萎缩到了快要患上白内障的致命边缘。

  我借道西昌过攀枝花,过元谋,过楚雄的南华,再穿越大理到达丽江的石鼓和巨甸一带,性质上就是从金沙江中游地段逆流而上抵达金沙江上游的过程。

  从川藏山原地带流淌下来的金沙江到了丽江的巨甸至石鼓一带时,河流深切基岩,河床中多急流、险滩,绝大部分地段的河床都像虎跳峡这样的深山谷底。于是,江水因为群山的桎梏而狂放不羁,奔突、跳跃、坠落,不断汹涌地切割着陡峭的横断山脉,形成众多的峡谷、嶂谷或干热河谷这些羽毛状排列的支沟。陡峭的地势让金沙江在这片流域奏出了激越昂扬、振聋发聩响彻云霄的交响曲。交响曲从深山峡谷沿循岩石升腾起来,穿过茂密的森林和潮湿的阳光传递到我的身上时,交响曲就从豪迈高亢的激昂爆发旋律瞬间转变成了宽厚、雄浑、深沉、舒展、细腻和从容的音线。这些音线在我的身上并不愿意过久地逗留,它们用夏天的温度点燃了我个人英雄主义的小火焰,让我浑身上下变得轻盈自由,有了穿越人类历史文明长河的冲动后,它们又继续向远处漫漶而去,一路留下细腻、婉转、独特和隐忍意味的声音痕迹。

  金沙江用金戈铁马的气势撞响了自然交响曲的黄钟大吕,旋即又转入细腻、婉转、独特和隐忍的状态中。看一眼交响曲的音符在野草和树木的叶子上露珠般滚来滚去,然后慢慢交融了南方甘甜清冽味道、阳光水分与地气的细腻质感逐渐浸润到植物体内的情形,我最初怀疑交织了豪迈高亢和安详恬静的变化,既是被山峦草木贪婪吸收的结果,也是金沙江交响曲隐含的一个解不开的情结。

  我逆江而上沿途所见曾经的盐商脚夫的驿站,嘉庆年间摩崖石刻,大毛滩新石器时代遗址,巨甸出土的红铜斧、红铜刀还有金沙江沿岸悬崖峭壁上的岩画,都表明这一流域极有可能是神祇隐遁的地方。野草和树木是神祇出没的见证者,它们贪婪吸收金沙江的交响曲事实上就是它们彼此在聆听和倾述。通过聆听和彼此的倾述,神祇发现野草和树木没有人的那种浮躁、倾轧和争斗的龌龊行为都不说了,关键是这些植物具有比人的生存更为长久的记忆力,可以让神祇的梦想能够像草粒一样年复一年与人相伴却又不受人的干扰,并且不容易被人的眼光盯上,因而神祇的记忆也就不会在满足人无穷无尽的欲望过程中半途夭折了。

  在造物主的岁月里,是谁为何要让金沙江如此艰难坎坷地流淌我不清楚,我只是隐约从金沙江的交响曲中感觉到,这种情结是金沙江的内心使然,是它用交响曲在叙述自己汲取了苦难、辛酸、颠沛流离但更多的还是甜蜜和始终不失优美之态的情愫。这条线索太重要了。它一头拴在金沙江的身上,另外一头则和《清河老人》、《吉祥》、《元始》等丽江纳西族洞经音乐,以及傈僳族民间的“阿赤木刮”等叙事性民歌紧紧维系在一起。记得那时我到丽江时,恰逢七月骡马交易会,其间举行的民族歌舞戏剧表演中就有洞经音乐。洞经音乐节奏匀称徐舒类似江南丝竹雅韵,充满了温暖舒缓和柔软的元素,成为了回应金沙江交响曲的一段悠远蜿蜒直抵内心的娓娓叙述。一个人,一杯酒,一支蜡烛,独对苍天,想一想曾经的过往,用力遥望未来,那里是不是有天籁萦绕,是不是有不老的面孔在等待,是不是有无忧无虑的欢快取代自己现在已经渐渐下沉的身体和情绪而燃起的曙光在召唤,是不是有在血液深处烙下的沧桑与悲凄沉淀后的恬淡从容在冉冉升起? 不绝如缕、余音绕梁、沸反盈天这些归属到恬淡层面上的金沙江交响曲,放弃豪迈雄壮金戈铁马气质,而是采用匀速匀势的平衡姿态,如暗中的潜流低空的翔泳,克制和按耐住了内心的热烈与激情。一切迹象表明,克制和按耐,很多时候其预留下来的叙述和想象空间,绝对比激情达到顶点的那种表达还要深远辽阔。


  与洞经音乐邂逅起直到现在我都始终认为,只要秉承天籁的元素,人就可以在歌曲和音乐的道路上,从一个桃花源来到另外一个桃花源。可以说洞经音乐是所有音乐歌舞的雏形,比其它音乐更贴近自然,性质上既属于孕而未化的语言也属于孕而未化的音乐。我在丽江一间不起眼的木楼客栈里听纳西族老人说过,洞经音乐源于纳西人对金沙江上游地带的环境感应,那种天是大地的倒影,人的歌声与水声风声交融妥帖的场景,人在景中走景在心中游的大音稀声和天人合一的感觉,模糊了人与自然的区别和界限。反映到洞经音乐中,就有了无统一标准的节奏而留给曲调可以自由发挥想象空间的工尺谱,音乐结构松散,除了不使用唢呐和音响宏大的打击乐器外可以任意使用其他乐器,没有音响资料和文字的详尽说明从而形成了形与神彼此难以区分的模糊性。正是这种模糊性,才把民乐美哉荡乎、乐而不淫、怀恩不露似微风漂裔洁轻浮的美感,以及被这种美感组成的七彩画笔以唯美、空灵、婉约的笔触勾勒的云阁凤栖,水周堂下,茅舍柴门,绕指画梁和兰若竹雨繁花香欲砌的近景,薄暮青黛千层岭的深山幽谷远景展现在了我的面前。

  夏天属于低矮潮湿的盆地城市,是一个轻浮的季节。这个判断,不是出自我的瞳孔,而是来自峡谷般深陷在城市楼房底部的街道上充斥的忧郁元素和低沉的调子。我逆江而行从金沙江中游往上游行走,既是从低处往高处走,也是从夏天往秋天里走,从细菌招摇噪声喧嚣之处往自然清新之处走。整个过程就像水在斜坡上流淌,完全是一种解脱的情形。只有在城市里呆很长时间的人才知道,夏天在城市的傍晚中纳凉,然后吃烧烤,喝酒,打牌,搓麻将或者看电视的所有熬夜的方式,其实也是从低处往高处走的一个过程。没有人愿意成为夏天菜板上的一坨肉,任由高温的锋利刀口切割。这个经验表明,灵魂更适合停留在像金沙江上游这些海拔高的地方。

  四

  如果说上游是金沙江交响曲的开场曲,充满了神灵的元素和气息。那么从云南昭通到四川宜宾这一段下游,就是金沙江的尾巴,充满了草芥人物的影子和声音。一条金沙江把神灵和草芥人物拴在一起显然不是意外或者巧合,而是一种人神共有的心灵契约。契约暗示了神灵彻底摆脱了红尘喧嚣之后的空灵、高雅和恬淡,同时也暗示了置身在物质文明生活边缘的草芥所具有的淳朴、坚韧、顽强和不息的生命力。两个极端的情形,藉由一条江水首尾相连相互过渡,让听懂了金沙江交响曲的人看见天堂不在尘埃翻滚的城市里,也不在冷清寂寞的荒野,而是在我们身边的金沙江里。

  金沙江的下游地段,因为河床变宽地势上的落差趋于平缓,江水自然而然也就从跌宕起伏变成了心平气和的流淌,金沙江的交响曲逐渐归于沉静。天空下原本留给江水声音萦绕的地方,现在被人的声音取而代之。然而,这种取代仅仅是声音的置换,金沙江的背景没有变,依旧是人的声音表演的舞台。有了金沙江的舞台,人的声音也会有阳光的温暖,泥土的气息和水分的潮湿度,不会出现在音碟中脱水死亡的悲剧。过去我很喜欢理查德。尽管理查德名声显赫,尽管他的钢琴可以弹出雨打芭蕉的浪漫情调,可是,离开了表演舞台而转移到音碟这个没有时空感的平面上,钢琴声也会像抽干了水分的果实,除了单调和喋喋不休的元素外,再也没有了想象的丰腴和质感,情形简直如同一条走到黑夜的路,尽头伸手不见五指。在这样的路上行走,寸步难行都不说了,关键是自己每走一步,都会因为四周全是黑暗,看不见哪怕是萤火虫微弱的荧光带来的希望,感官的视线和心理的视线全部被黑色掐断,想象所需要的营养得不到供给,枯萎死亡就成了唯一的结果。

  从昭通经由水富、盐津到宜宾的内昆铁路,是一条顺着金沙江而下的铁路。庄稼,堰塘,树木,家禽,青砖瓦房和冒烟的畜粪,正在车窗外书写它们自己的日记。坐在卧铺上的我与一个中年妇女谈论她在云南打工的丈夫。陈楚生的歌声在飘荡,“有没有人曾告诉你我很爱你,有没有人曾在你日记里哭泣”。一个原本完整的世界,被钢铁和玻璃划分成两个片段,我不知道车窗内和车窗外的世界有没有感到孤单和痛苦?没有人哭泣倒是真的。刚刚补票过来的几个盐津人行李放下了但喉咙里的歌声还没有安顿下来:“乐呵呵来乐呵呵,听我唱个日白歌。青冈树上黄鳝洞,烂包田中喜鹊窝。那天我走书店过,两个瞎子比看书。我走那家门前过,两个哑巴在对歌。那天我走街上过,灯草打烂大铁锅。那天我走山坡过,两个跛子比爬坡。又从那家门前过,遇见媳妇骂婆婆。大的邀过去哟,小的邀过来唷。”

  歌声间隙时期,我向那个唱得最起劲的人打听这首歌曲的来龙去脉。他说他唱的是昭通的绥江、盐津、威信等金沙江边流传甚广的“打鼓草山歌”。他是打鼓匠,指的是“打鼓草山歌”的领唱者。这首歌是当地人在金沙江边薅草时唱的歌,激越铿锵的鼓声伴着歌声催促大家你追我赶地薅草。如果哪个人落后了或者存心偷懒,打鼓匠就会在他薅草的峪口上专门打鼓催促他动作快一点追上别人,如果效果还是不佳,打鼓匠还会即兴编歌词来奚落讽刺催促他。他说“打鼓草山歌”是清朝湖广填四川时从楚地传入金沙江流域的,但我更愿意相信这是金沙江交响曲的一种专门由人声清唱组成的一个部分。

  叙述有很多形式。语言和文字的叙述可以增加想象力,但它们具有的烟雾性质构成了我们感官的白内障。电影的叙述可以用立体感冲击人的视觉,但它的人为设置和暗示意味,却削弱了自然的真实性。舞蹈、绘画和雕刻的叙述可以反反复复强化人的神经,但它们的片面和极端,却成了叙述最大的障碍。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晰地感受到,只有像“打鼓草山歌”这类金沙江交响曲的叙述形式,才能够超越语言、文字、电影、舞蹈、绘画和雕刻的叙述局限,把金沙江的自然轮廓和血肉质感栩栩如生地呈现出来。

  在金沙江下游地带行走,湿漉漉的江风和挂在叶尖枝梢上的雨滴无法对我的身体进行淬炼,淬炼我身体的是江边人的身影和声音。我在江边有多长时间,淘金人边搓揉沙子边唱的“穷跑厂,饿当兵,背时倒灶淘沙金”的歌谣,还有纤夫拉船时唱的“一笼牡丹朵朵红哎,二篮灌舟降逆龙咳嗨,三人结拜情意重哎,四海龙王在水中咳嗨……”金沙江号子的声音就有多长,凄婉、悠扬、空旷和苍凉的味道就有多深。沿江随处可见的淘金者和宜宾一带的纤夫,就是这样把金沙江制造的世界浓缩成文字吸入自己的身体里,经过情感和血液的温暖后,再以歌曲的形式从他们的嗓子里呼出一个个热烘烘的生活场面。我不由自主就把这些草芥者的声音当成了一台豆浆机。气候、阳光、水分、味道和金沙江交响曲的声音这些元素,都浓缩在了黄豆这种文字符号里,放进豆浆机中升温搅拌,文字就变成了洁净、精细、丰腴的歌词跑出来,既有随想、闪念、浅睡和跳跃撒欢,也有短得像三分钟的热水澡那样的舒爽和惬意,但更多的,还是一种始终不失优美之态和不被毁灭的生活本质。

  金沙江跌宕逶迤的气势和滔滔不绝的交响曲隐遁之后,打鼓草山歌、淘金人的歌谣和纤夫的号子,就成了从盐津到宜宾这一段金沙江流域的主角。盐津途中那条河谷上一字排开错落有致的吊脚楼就是见证者。

  吊脚楼的外面粘满了芭茅和江水的气味,房间里面填满了丘岭地带制造出来的阴郁颜色。它们隔着金沙江支流的一条河谷与我相望。一条河谷就是一个天然的屏障。除了风,天上的云朵,寻觅食物的麻雀和我的眼光能够被河谷允许跨越它的身子抵达河的对岸外,所有对吊脚楼具有潜在威胁的事物,甚至包括我眼光里掺杂的惊讶、兴奋、品鉴、冲动、傲慢、挑剔、猥亵或者恣意的情绪成分,都会被河谷拒绝阻拦。悉心看守的情形,成了吊脚楼信任河谷的全部理由。

  时间在河谷这条突然就变得峻峭的岩壁上,凝固成了吊脚楼的瓦片,向天飞檐,木板壁,走廊,栏杆和将这些部位牢固连接在一起的椽角,任由河对面的时间怎么流淌都不会为之心动。光阴的更迭也在河谷峻峭的岩石上陷进了吊脚楼合围而成的空间里,凭借支撑吊脚楼悬空在山壁外面那一部分的粗大木柱,默默反思着它们曾经也在像河谷里流水一样奔涌的历史中,哪些地方走得太急了,哪些地方的行走方式还有斟酌的必要。围绕在吊脚楼那几根插在河水与岸交界处的木柱周围摇曳身体的芭茅,向上蔓延到地势比较平缓的果树下,与躺在树下接地气的几条土狗,还有从吊脚楼瓦檐下飘出来的炊烟,与星散在吊脚楼周围的菜地、田埂、小路、池塘、果树、鸡鸭以及不断挥手朝我喊叫的小孩子交织在一起。我看一眼吊脚楼,吊脚楼的轮廓和线条就越来越像金沙江躯体上的一根肋骨。难怪到了这一带就听不见金沙江的交响曲,看不见金沙江波涛汹涌的姿势,原来它们都隐遁在了吊脚楼里了。

  我虽然没有沿循金沙江完整地从上游一直走到下游,但金沙江交响曲被人的声音逐渐取代的完整趋势却依旧十分明晰,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在下游,尽管金沙江的声音完全被影音并茂激情四溢的歌舞音乐声覆盖,但歌乐中的多线条、多调性、多节奏的复合特征,还是暗暗扣合了金沙江水的属性。金沙江和人在声音上的此消彼长情形,既是地势造成的结果,但更多的还是金沙江的一种暗示——金沙江内心金戈铁马狂风暴雨般极端的狂纵被收敛和压抑后的隐忍姿态,比任由狂纵推升至激情顶点而言,无论在力道、持续性和高度上都更为深渊辽阔。或许只有这样,金沙江才能够在汇入长江之际,重新汇聚它的能量和唤醒我们的理性,以便金沙江和我们在交响曲终止的地方,重新找到自己的位置和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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