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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2021征文作品】编号103 晚乌 父亲,我在咖啡厅给你写封信

2022-01-0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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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你不知道的是。


离我家不远有条新旧融合的街,街口有家书店,书店有咖啡厅,人们喜欢坐在楼下,而我常一个人坐楼上。长桌宽敞,沙发柔软,用木棍撑开纸窗,光会进来,我能看见对面陈旧斑驳的古墙。此时是下午的三点一刻。冬天快来了,空气清冷,太阳今天躲了起来,微风似乎也带着灰暗的色彩。


工作上的事情扰乱人心,我忽然有些低沉。我再次来这里独自待着,虚度一个下午。当年我跟在你身后学插秧时,你肯定没想到,有一天那个白净内向的男孩会在某天靠一杯咖啡派遣愁绪。此时,楼下人声喧哗,有女人在豪放地笑,但我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以前,我总爱在这里偷听别人谈话。


我小时候就爱偷听别人谈话。我们当年建厨房时,缺少一根檩子,你跟妈妈密谋到生产队山上砍棵树回来。这件事,我是知道的。你在半夜的星光里出门,回来时我已睡着。厨房一直在,只是我像燕子,飞走了。你独自在那里生火做饭,吞下乡村的烟火。


我们已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了。你的世界里满泥土、稻谷、鸡鸭和嫩绿的青菜,而我有整理不完的文件和成堆的书要去阅读。从前,你最喜欢我伏案苦读的样子,你亲手把我送出去,抵达这个你不太熟悉的世界,也是你不太愿意融入的世界。此时,我桌上的咖啡残留着温热,你没尝过咖啡的味道,甚至可能觉得花二十块钱不值得。


我们的交集也越来越少。连面对面坐着这种简单的事情,也很少有。


此时,我特别希望你能坐我对面,哪怕是歪在沙发上打盹,我也不介意。


窗外开始下雨,水珠落在玻璃屋顶上,有小小的晕。遇到小雨,你一定会开心,你的那些冬菜会在雨水里慢慢长大。对我来说,这雨滴让我越发惆怅,突然就有些想你。


你曾说:男人不应该轻易流泪。我刚才在楼下天井吸烟,我差点落泪了。如果我告诉,一个大男人想自己的父亲,差点哭了。你可能会不理解,甚至觉得我太没用。


在这城里,我必须独挡一面,没人有义务关照我的内心。这个午后,我好像退回到童年时光,脆弱,无助。给你写一封信,让我觉得已寻得情感的宣泄之门,你当年教过我,人要会自救,此刻是我的自我救赎。傍晚十分,当我推开家门,我得振作,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夜晚来临,你推开门到家时,会想起在小城里生活的我们吗?你的病痛和不安,我几乎都不知道。你不想打扰我,怕我分心。我并不太感激你的这些做法,但你执拗,一直隐瞒不报。说实话,我有时很不屑你的追求。你不顾家人阻拦,租种村中十亩田地,衣衫单薄地走过田埂,走过风雨。你应该知道,我曾经万般嫌弃你的世界,事到如今,稻田里的蚂蝗和小路上狂奔的公牛依旧会闪现在我的梦境里。你就是那头牛,不知疲倦,固执,甚至不明白土地差已抛弃你的事实。当初我们家牛被卖时,我还特别高兴,想着再也不用放牛了。


后来村里的牛都消失了。放牛的孩子也都远离家门。村里现在全部是老人,你看,隔壁的董奶奶跟你差不多大,一场病后她死了。你害怕死亡吗?有时候,想到你跟妈妈年纪已大,所剩时光不多,我就恍惚,害怕自己会变成孤儿。妈妈说:你不用担心,怕什么,人总是要死的。她说得大义凌然,好像一点儿都不害怕。我估计,你跟妈妈想得差不多。


夏天,我回村里住十天。你凌晨去作坊工作,傍晚才回来。晚饭后,你去睡觉。妈妈对你有无休止的唠叨,埋怨你不会照顾自己。那些天,我去看附近的稻田和沟渠,去山林看茂盛的树木,有时会在河边坐坐。在青山的怀抱里,我想某天重返老家,然而这种可能性异常渺茫。


你看,你的世界,我无法返回。我的世界,你又不愿参与。你有你的泥土与青山,我有我的文案与高楼,我们好像永远不能重合了。我们的重逢,只是两个人的再次遇见,我们的心灵,此后好像也不再有交集。


是的,我偶尔会亲近田野和泥巴,但我的亲近里满是矫情。你才是泥土的虔诚膜拜者,你年迈,但依旧相信土地能偶赐予你身份与价值,你依然想活成自己最初期待的样子。这可能是你执意跟我分道扬镳的根本原因。父亲,我明白了,人生到后来就是战争,没有硝烟,只有不言而喻的对峙。夫与妻的战争,父与子的战争。泥巴里有你的信仰,城市高楼里有我挣脱不掉的生活,那么我也可以说,这也是土地与高楼的对峙。


战争被温情裹挟着,我们不争不吵,彼此打量对方。


天暗了些,我的咖啡已凉透。我突然想起从前的那些傍晚,你扯着嗓门呼喊在户外撒野的我。如果喊太久也听不见回应,你就放弃,愤恨地回家去。晚间,我会受到棍棒的惩罚。现在,天黑时,你不用喊我们回家了,你能做的就是一个人独自回家,然后在寂静的小院里睡去。星光、风雨、狗吠及远处的鸣笛声,都可能将你惊醒,父亲,梦醒时分,你会想什么。


天又暗了些,想说的话已和盘托出,此时,我已从低落中缓过神来。这世间还有比拼命工作更重要的事情,比如,再过十分钟,我必须离开这里去接你的孙子,我的孩子。很多年以后,他悲伤难过时,可能也会躲在某个角落给我写一封短信。他在信中说,他和我已是两个世界的人。那时,你可能已经不在人世,我们的距离才是真正地遥不可及,也永远不会有面对面坐着的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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