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肉汤

                                                                                                              文/提云积


如果一条生命抛却了肉身，满足了人类的口欲，是否可以理解为舍身取义？！

羊是温顺的，无欲无求，有一口草足以活命。人却不同，心里想着钞票，想着它身上的皮毛，想着它身上的肉，想着用它的肉身熬制的汤。羊不知道生而为羊与生而为人有什么不同。它只是知道低头吃一口草便已知足，如果草鲜嫩一点，会发出咩咩的叫声，吸引其它的羊与它一起分享这饱含汁液的美味。羊知道分享的意义大过独占的意义，所以，羊才会舍弃肉身，它是将肉身分享给了人类。

第一次喝羊汤是一个冬日，那年的冬天还是很像冬天的样子，时间的跨度足够长，已经是三十年前的冬日了。在以前的工作单位，下午因为忙于卸货，耽误了下班时间，单位领导说，咱们去喝羊汤吧。那时的小镇，还是村落的样子，只是一条大街，在街东头有一家新开的羊汤馆。

傍晚时候，雪落下来，没有风，看出雪势颇大，纷纷扬扬，遮天蔽地，瞬时街巷皆白。大街尚未硬化，土路冻得硬邦邦地，脚踩上去，刚落的雪被激扬起来，围出一个模糊的脚印。羊汤馆把持着一个丁字路口，门朝东北方向。记得清楚有一挂白色的棉门帘，汤馆大门的上方是遮阳檐头，一盏白炽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把苍白的落雪映衬的清清楚楚。

掀开白色的棉门帘，一股浓重的羊膻气息裹挟着热气冲了出来，同事们都匆忙鱼贯而入，不知道是羊肉汤的诱惑，还是屋里温暖的气息召唤，我却在门前犹疑了半晌，硬着头皮走了进去。屋子的中间位置生了一个大号的煤炉，火势正旺，炉壁烧的通红，房屋简陋但宽敞，围绕着火炉随意放了几张桌子，每张桌子周围零落着几个条凳，我们是唯一的客人。人多，拼了两张桌子，也没有分出主客位，都随意落座。我选了可以看到窗外的方向，坐下的时候看了窗外一眼，雪花扑窗，玻璃积了落雪，看出雪势正大。

羊汤上来，一个大号的搪瓷脸盆，盆沿深红，盆外喷涂了红双喜，喜鹊登枝，镂空的图案，红白相间。一桌的食客，或许是只有我对汤盆观察的这么细致，他们的注意力都在盆里的羊汤上。汤色奶白，刚出锅的羊汤热气袅袅而上，迅速攀援到食客们的颜面，鼻子冲锋在前，然后是眼睛，嘴巴已经迫不及待，感觉哈喇子淹没了味蕾。我极厌恶这浓膳的气味，有一刻我刻意压制了自主呼吸。

汤面上是绿色的芹菜，有突兀出来的羊肉、羊血，还有叫不出名字的，属于羊身体一部分的器官。因太过于零碎，想到血腥，想到羊的呼吸，羊的生命就此消失。同事们自己动手，汤勺晃动，每人添了一碗。低劣的白酒，开了多瓶，添了多轮。记得清楚，是当地产的莱州泉，浅绿色的玻璃瓶子，一斤装，那晚我也喝了平生的第一回酒。多吗？不知道。醉了吗？没有。

屋里的热气更盛，头顶的灯光更加昏黄，厨师过来稍坐，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之前听闻厨师在当地颇有名气，做得一手好羊汤。同事打趣他，做羊汤的时候会放汤里几粒羊粪作为调料，厨师只是笑笑，没有应承，也没有反驳。让我想到这会是真的，然后对着面前的半碗羊汤怔怔的愣神，思忖这汤喝还是不喝。同事站起身拿起汤勺再添一轮，到我面前，我伸手阻止了。

习惯是可以改变的。自那日后，出入过许多的饭店，本地的，外地的，喝过许多风味不同的羊汤。本地的羊汤也分出城南城北风味。我处城南，羊汤喜欢放芹菜，加一种叫做“虾油”的调味料，虾油与羊汤最是相配，会提升羊汤的鲜味，然后吃一种烤制的面食——火烧；城北羊汤喜欢放葱花，加醋，吃的是一种油炸的面鱼，类似于油条的面食，比油条宽、扁。

有必要说一下虾油是如何来的。家父健在时，早年做过很长时间的海产品生意。跟随家父出去验收过货物，其中就有腌制虾酱。海捕的小虾，有许多种，最好的是一种当地人叫做蜢子虾的，其次是蛆虾，也有晒制虾皮的那种小虾。小虾放到一个水泥浇制的大池子里，大池子一多半在地平面以下，根据比例放不同数量的粗盐，然后用稻草编织的盖帘罩起来。在腌制虾酱的过程中，会有汤液浸透出来，这是小虾的肉与虾皮分立的产物，这就是虾油。经过几年的发酵，虾油会泛出浓厚的香味，分立出来的虾油呈深褐色，可以用虾油腌制各种海产品，比如各种蟹、各种虾，是不可多得的美味。

因为是第一次，给我的记忆足够深，那个小镇我待了近二十年才离开。现在的这个镇也是快十年了。两个小镇挨着，饮食习俗都近一致。那日上班路过一条街，这条街只是偶尔路过，竟发现一条街上挨幢开了多家羊汤馆。门头照例都是以我那个待了二十年的小镇为名。有的汤馆门外挂着一只整羊，皮毛已经剥离干净，露出羊鲜红的肌肉纹理，它们孤零零地悬吊在那里，任行人的目光对它的生命再次剥离。我极快的看一眼，目光迅速转向别处，心里想着这家的羊汤会是什么风味。



是我变了，还是这依存的世界变了，还是都没有变，是这世界遗弃了我们。但我想，是羊不屑于与我们人类为伍。我们与羊，还有其他的物种，在这个世界，已经分道扬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