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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天边的金蔷薇

2022-01-0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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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用一周的时间读了半册书,写了几千字关于《金蔷薇》阅读随记。没有什么章法,也不具备评论的功能,我读的时候,偶尔停下来想起了别的事。这一篇只是我记录下的一些别的事。而这些别的事沉淀在光阴的底部,风起的时候轻轻漂浮,闪烁着微弱的光亮。汇聚起来也能成为一朵小而薄的金蔷薇。仅此致意那些鼓励我读书的友们。(简)

    一

    尽量不去吼孩子,她是你小时候的再版。

    恶劣的语气能杀死孩子心中刚萌发灵气和幻想。如果她问你,有没有人愿意给她一朵金蔷薇,你一定回答说有的呀。没有什么比让一个人活在希望中很美好的事了。希望就如同潮湿的温暖的土地,一转眼就能长出花朵和蘑菇。我们或许不是想要去占有那花朵那蘑菇,当我们走过一段路程之后回头望,花朵和蘑菇也会紧紧相随跟了来。我们的日子就会少一点寂寞空虚,风吹动我们的窗帘,多好啊。因为风愿意吹动我们的窗帘,不是因为花色就是因为质地,说不定是因为窗帘后面那个有趣的灵魂。

    那天我看见一个卖花的女人,我甚至想上前去结识她。她的饱沾露水的花,和她一样让我喜欢。太阳依旧是昨天的那一轮,我因为遇见一个卖花女而开心。我愿意对任何一个孩子笑意盈盈,低下头摸摸她们的小脸。上午我被一个男孩子夸奖了,他和我借我的画画册子,他那么羞涩几乎不敢开口说。我让他拿到操场的柿子树下去看,我说愿意的话可以带回家去。我的心无时无刻不在深爱着,人间值得。这一点一滴的爱,都是细碎细碎的金屑,积攒起来做成金箔纸,做成金蔷薇。我们要有好耐心,愿意去爱去倾听。每一个孩子都是一个紧致的花蕾,小小的却不容忽视。如果有可爱的人,就把金蔷薇赠送出去,告诉她世间所有的奇迹都会发生。秋分的夜色也没有多少不同,闪烁的灯流淌的风仓黑色的天空,月亮被乌云咬了一道边儿。

    什么东西不断从高耸的松枝上一长缕一长缕地坠落下来,散成粉末散成金粉末。虫鸣声显得夜是无声的,再远一点,海浪啪啪地拍打着礁石,火车轰鸣轮船靠岸,都是我一个人在无端的发呆。老了,也不想战胜什么了,能自在就好。我不想象谎花一般虚度一生。其实我也没有虚度。

    二

    我时常细细地想,我的童年时代发生了什么事情,让我的心里种下了一粒文学的种子。我想不明白,就会一直不断地去想。童年亲历的那些普通的无意义的凡俗琐事就变得熠熠生辉了。像是我的童年真的与别人不太相同,事实并非如此,都是一样的贫穷一样的坚硬明亮的棉袄袖子。非说不同,是我的母亲和乡下女人有一点不同。她是擅于想象的是浪漫的又不切实际的。

    多年以后我想明白了,母亲的读书识字潜移默化的影响了我。母亲注重读,她要我出声读大声读。应该说是朗读打开了我内心拘谨的小世界,一个陌生的有趣味的想象的世界被托举出来。以至于此后的数十年这个世界在不间断的阅读中强化,形成无与伦比的奇妙。我童年时距离海很遥远,这个遥远不过是四十华里。因为要坐长途车,要八角钱的车票,我觉得远大抵是没有钱。后来我住的地方离海近了一些,不过七八分钟的路程,我去的也不多。我宁愿在自己的幻境里一遍遍亲近海,一个失去了真实的海,被我添加了很多人为因素的海。我的浪漫和不为人知的隐秘都在了。童年如果能被不停的提起,讲述给身边的孩子听,那么讲述者的童年就不会消退光芒。我的童年是一块有光芒的宝石,那把一块石头摩挲成宝的缓慢过程。

    我和我的孩子们讲述遥远年代里的童年,我用泥浆和石子搭建城堡,为城堡的坍塌而哭花了脸;我用秫秸杆的表皮编织倭瓜,半推半踢在初春的野外玩儿,一头蓬乱一头汗水。我做过三匹马驾辕的马车,马掀起长尾巴拉粪,腐烂的青草节子的味道,散发热气。我一个人去村外的核桃树下找,感觉苍老的大树会有秘密深埋。清晨的村庄总会有最老的男人喊干活去了,他死了就会有另外的人接着喊。直到把自己喊死,把儿子喊老了,把孙子喊大了。

    最好的香气总是停留在童年贫穷的屋檐下。下时候我很厌烦那种深入骨髓的贫穷,想要逃离越远越好。谁能允诺给你幸福啊,谁都不能够。我长到十七八岁的时候,感受到读书是幸福的。不过一个乡下穷丫头没什么书可读。我从一个陌生人的箱子里不经允许拿出过十多本书,我感觉到了自己的富有。后来我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也遇到过爱慕者,收到过一些书。我也会用自己的劳动去换取读书的机会。读书多了,我就觉得我和别人不一样,我是我所构建的虚拟城堡里的一部分。我以为我是永恒的,那一切都源于莫名的热爱。春上的向阳坡底散落的栗子花,深秋沟壑铺满的金子一样的落叶,大雪和月光都让我感到无限的空旷静谧。我不可避免的恋爱,深陷亲近又分离。成长是缓慢的,疼痛却如影随形。我做了母亲以后,有人问我喜欢读什么书,我说我几乎不读书。又问你身上有书卷气,我说怎么会呢我的身上只有烟火气。

    爱上一些无用的事物,并为此不断地努力深入探索,疲累也不自觉。艺术大抵是无用的,因为灵魂摸不到看不见。我在烟火飞扬的人间爱着,爱便是灵魂本身。

    三

    别指望谁理解你,永远不要。你理解你自己吗?我在很多时间段里对自己充满疑惑与陌生。

    比如此刻我要叙述一件事,当这件事从众多的旧事件里脱颖而出,我就知道我的每一根触角都进入了一种状态,去描绘去还原去再一次亲历。

    我要叙述的事件从一枚苹果开始,在我记忆里纠缠了好多年,浅浅淡淡不疾不徐,也不靠近也不远离。在这个深秋雨水茂密,我忽然想起一辆长途客车,我年轻的母亲不到三十岁,她怀抱着的女孩两三岁的模样。长途车上有一名当兵的,是回乡探亲还是从老家返回部队,无从知晓也不必知晓。他的网兜里装着红艳的苹果,两三岁的女孩也是一枚苹果,脆甜的饱满的汁水丰盈的。她叫彭亚,她母亲叫四琴。

    汽车向南走还是向北走,母亲带着彭亚要去往哪里,都模糊了。彭亚是我的小名,也有人说我小名叫胖丫,我觉得可能性很小,我的浪漫的母亲怎么会给我一个那么庸俗的奶名啊。

    我有了女儿之后回老家,老家人往我衣服兜里塞葵花籽,鼓鼓囊囊地往外漾。她们发音含糊叫我小名,我也不去佐证到底是彭亚还是胖丫。女儿倒是时常问我哈哈妈妈叫小胖丫,我就笑不去否认不去赞同。

    长途车上的网兜装满苹果,我是如何在母亲的怀抱里扭身向后看,如何用眼神和那个当兵的交错了。后来母亲说我那时还不会说话,偶尔蹦出一个单字,也不是清晰的。比如我说果会说成朵,说水会说成伟,如此等等。长途车到站开门我母亲抱着我下车,我的双手紧紧的抱着一个大苹果,车窗半开那个当兵的人看着我笑。

    要经过多少次描述才能成为刻骨铭心的记忆啊,以至于我再后来的岁月里偏好苹果和与苹果相关联的很多事物。苹果花苹果园,我都会硬生生的和长途车上我伸手讨要来的那一枚紧密联系上。更多的苹果花坠落了,更多的苹果腐烂了,唯有那一枚镀上了闪亮的金光。我们无法人为的阻止事物的走向,命中自有编排,暗淡了也好璀璨了也好,都有一部分由天定。

    我在长大之后曾经使劲的回想,试图回想起那枚苹果的鲜活,还原一下那个当兵的样子。都是模糊,雾一样弥散,越来越淡,越是使劲越是无意义。我想告诉他我叫彭亚,他若听不清也好,我愿意他亲昵的喊我一声胖丫,他再送我一枚苹果最好。

    我要对他说我不是很喜欢红苹果我喜欢颜色青绿的王林。

    四

    我说的热烈是有些微粉尘的,阳光好的时候悬浮在空中。很低的悬浮,因为那时我是个矮小的女孩子。粉尘的碎屑是由小拇指大小的粉笔头摩擦旧门板产生的,粉笔头是黄色的。我的手发狠地捏紧那一点黄色,等着又过了些天她有了红色和绿色,都是一样的大小。看着可怜的几个粉笔头像看着珍珠,事实上那之前我没见过珍珠。小孩子总把心爱的东西比做珍珠宝石去说,我家的欢喜和恭喜每天嘴里都会念叨几遍珍珠宝石什么的,上山一看不过一枚扣子几粒石子。

    但我从不去否认孩子的话,我会凑近她们揽住她们矮小瘦弱的肩头说一句这真是太好看了。我发现她们的眼睛散发晶亮的光芒。太多的成年人慢慢地消失了自己的光芒,值得自豪的是我没有,这点微小的光芒让我年过半百仍然有兴趣去倾听一个孩子。我去亲近某一个孩子,就是亲近遥远的岁月尽头的那个自己。

    那个捏着一截黄色粉笔头在木门上写“热烈”两个字的女孩儿,我看见她垫着脚尖全身的力气都汇聚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之间。她先写出了两个字的上半部分,留下了八个点子没有写,她看看剩下的更小的粉笔头,担心不够写。她轻轻地把八个点子点出了,再一遍遍涂抹颜色,她把最后一星点黄色碎屑用力摁在门板上。风吹雨淋过的两扇木门,热烈两个字不断地淡了色彩,失了最初的艳丽。

    我看见她的字歪歪扭扭,被父亲说成虫子爬,母亲却说好,说是像小孩子学走路。童年的赞美多么珍贵,那是一生的光芒。

    我需要时常去老师讲桌上偷拿粉笔头,万万不敢拿超过手指肚大的某一截的。整支的粉笔也有,我都为老师摆放整齐,我以为以为粉笔越大越神圣。先描画八个点子,画一个清晰的外部边际线,再往里头涂色,涂完一个后退两步看。妹妹也想涂,我不让,说你个子太小了够不到。妹妹说抱着我就能够到了。

    我看见她抱起妹妹紧紧地贴着门板,妹妹不知道涂抹哪里,胡乱地把热字上头的斜点抹得又大又丑。妹妹低头不好看她,她说姐姐帮你再画画吧。一个仰头看一个努力画,热烈的正中出现一个太阳。妹妹说姐你画的好看,大画家。有很长一段日子,我和妹妹都在玩儿门板的游戏,只是热烈两个字从没被擦掉。

    有一回妹妹说姐你长大了能当老师,她说为啥当老师,妹妹说当老师有用不完的粉笔头子。难道因为妹妹的暗示,还是因为对粉笔头压抑不住的占有欲,我真的做了老师,也有了用不完的粉笔头子。不是的。是整齐的颜色各异的粉笔,但我再没有用它们写下一回热烈,准确的说是没在老家的门板上写热烈。那久远的热烈沉在心里了,从不散去。

    五

    第六章《闪电》有一句这么说:闪电之后,几乎立刻倾盆大雨就落到地上。我的灵感来源没有确切的时间点,也没有可以寻找的明晰的路径。但源于刺激是一定的。什么的事物能够托举起刺激这样强电流的重任呢?我们的心灵深处是要有一个甚至多个沉寂的点,等候某一时刻的某一滴水珠某一粒石子某一个眼神某一种声音,也可以是某一个背影某一样旧物某一处风景,像是细丝一样的触角被碰着,打着颤传递过来。更为奇妙的是这种感觉停留下来,但绝不是停留下来不走了。许多个这样的时候,我以为如此奇妙的瞬间无需记录下来,也不会忘记的,那便错了。一觉醒来竟然空荡,仿佛那有着微波的震颤从不曾来过。吃过亏的人长了记性,哪怕是午夜梦醒哪怕是公交疾驰或者餐桌上大快朵颐,我也会暂时停下来拿出随身的碎纸片简略的描摹几个字。

    牛蒡花开过了,闪电和雨点子都来过了,只是你躲起来了。这才是不能原谅的疏忽,那之后牛蒡花才懒得开给你,闪电也会绕着弯雨点子更是噼里啪啦地去往了旁的山坡。灵感这家伙像极了爱情的朝露,你要保持盛放的热情才好。我时常被一个模糊不清的东西纠缠,短的话三五天长的话十天半月,很缠人的一种体验。睡不好,这让我原本轻薄的睡眠更加轻薄。不分昼夜的去琢磨,写诗歌也好写散文随笔也好,总是要写出来才舒适,才算得上与这一段纠缠作别了。那么下一次的纠缠又要来到,就这么循环往复的不停歇。

    今年正月我刻意的停止了写字,选择了画画,很艰难的从线条色彩构图一点点进入。感觉也是奇妙的,像是进入一场完全不由人掌控的恋爱里,一切都那么不确定又莫测诡异。算算也有八个月了,我又恢复了灵感的接收,又开始写字了。为了什么事而非要写字呢,我说不清晰。我的父母都已经离我远去,但我确信他们的灵魂融在我的周遭,以我能够感知的距离望着我。他们愿意我写字,写出能够朗朗诵读的故事和情绪。当我心里默念这些,秋风也会传递给他们的。我不过是一个朴素的写字的人,我甚至不想通过写字达到什么目的。如果非要说有什么目的的话,那就是我想做一个合格的讲故事的人,给我的孩子们。也给我身边三五七八的知遇者。我时常收到私信问我最近有没有写新的故事,她们都把我的散文叫做故事。这个时候我就很激情,做出跃跃欲试的动作来,我要是不马上拿出一个故事就犯了大错一样。

    我的按摩师傅宋大夫常鼓励我,说特别爱听我的故事。他的手机有盲人专用软件,文字直接转换为语音。我喜欢发给他听,然后等着只言片语的鼓励。我是虚伪的,像个孩子眼巴巴的等候一块糖果,有时是一粒糖的碎渣渣。甜美的感觉在舌尖处,稍微一沾就会喜不自胜。欣欣然的去往下一块天地劳作去了,乐此不疲。十天前我在菜田割韭菜,今年雨水多着哩,难得有晴天。蜜蜂嗡嗡蝴蝶嗡嗡,都在我近边的紫苏丛那里,藿香和薄荷疯长,几乎要侵占我的韭菜畦。隔着手套我的手掌心还打出了水泡。我挥舞一把生锈的长把镰割去了大部分斜过来的枝子,汗水从头发丝往外冒,一会到了下巴颏。这一份酣畅淋漓的疲累多么舒坦,通体透彻。每一根汗毛每一个毛孔从脚踝到脊梁到头顶无一遗漏。那一刻所有的文字都后退了,我感受到我身处一首恢弘的长诗里,一篇壮阔的散文里。我有了无限满足,摘下手套用衣襟擦拭满脸的汗水,坐在流水沟的横盖板上。

    四周是寂静的,又有着无限的喧嚣。有一块儿不为人知的糖果,在我有衣兜里稳稳地妥帖的在。

    六

    香气从背后热气腾腾的漫上来,火车蜿蜒着在不远处轰隆轰隆的开过去。我的菜田距离火车站很近,经过这里的火车看起来虫子爬一样。能看见打开的车窗和里边咬火腿肠的男人,涂抹唇彩拔白头发的女人。有时候我和孩子们停下手里的活计,看他们。恭喜火车上的人都是妈妈的同事,欢喜说才不是呢,她们是去旅游。火车道两侧遍生这藦萝壳子,青绿的饱含丰富的浆汁,等到秋风吹干了它们的水汽,爆裂开成百上千的小伞飞扬到天空。青蓝的的天低低的,小欢喜追着喊小英小英小英啊。附近的村子里有人在铁蒺藜下种了扁豆角长白豆,红萝卜、绊倒驴、心里美。我喜欢看缓慢的绿皮火车冒着白烟,像是扯着云朵在跑路。我也想变得又轻巧又柔软,挂在火车的尾巴上一路南下或者北上。

    总之有一个瞬间我无比的想要逃离,也不是厌倦,而是想去陌生的别处看看流水星空看看人群熙攘的烟火。这山望着,哦那山高。那山啊,听说结满好花椒。等等我,我要去,花椒扎了手。我常常沉醉在自己的幻想里,光芒的事物鲜艳的画幅,不断涌现出来。在每一个黄昏将至的时刻,成为活下去妙不可言的背景。

    我喜欢会唱歌的人,以为那是一种迷惑人的手艺。我不行,早些年在镇上住,院子小,孩子们在樱桃树下玩猜玻璃。我洗衣服晒衣服,里里外外的走动,不自觉的哼着某一句歌词。大体上有那么几句常挂嘴边。长亭外古道边,或者是友谊地久天长什么的。我一个小侄子说大姑你唱歌不好听,我一下子闭嘴了。后来我喜欢唱一剪梅,唱不准的就低低的略过去,稍微高一点的就一路跑调到了爪瓜国去了。我女儿遗传了我的五音缺陷,后来我俩找到了另一条用声音抒发内心的途径,是朗诵。当女儿去读播音主持专业的时候,我对自己的责备心减掉了不少。我母亲会唱歌,她唱花为媒刘巧儿天仙配,我父亲唱不好,我是遗传父亲的。

    父亲教我唱过公社是根常青藤社员都是藤上的瓜。郭兰英的声音甜脆,想来那时我父亲应该是把她当做梦中情人一样崇拜的。我一点都不想和父亲学唱藤唱瓜,我喜欢母亲唱的词,尤其是报花名。里边有一句登高赏菊过重阳丹桂飘飘分外香,让我痴迷至今,以为一个桂字足以让人心驰。带我走吧,那一列舒缓的绿皮车,去往南城,有桂花香气的城我认定是南城。金光微微香气微微,在无限的幽微里浅醉。我痴迷这样的时刻,向北的厨房里随心所欲的搭配一些食物,没人责备我信马由缰的哼唱,没人挑剔我编词谱曲高低音调。

    群山苍茫白云出岫,我感觉活得不真实,忽上忽下的起伏。我在想桂子飘香到底在哪里啊。往事在寂静里回想起来,叮咚地响。难得我还能记得还能条理清晰的用文字描绘出。

    七

    悲伤的事物在回忆里远没有当初的那般要死要活。反而因为年代的长久显示出一种温暖的光亮,也会有一点点钝痛汇聚心尖上,只是没有什么杀伤的力气。

    三年前我在医院被确诊脑间隙增宽,就是脑萎缩。我一点都没有惊讶,坐在医生对面问还能不能正常上班,医生说能,他说你会慢慢地感觉到记忆里减退。我坐公交车回家,想一些事情想一些人,我记得我在心里逐一默念她们的名字。

    我的钥匙插进了锁孔,门开了,素常的一切陈设都无二致。我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用了一半的本子,记下了几个常用密码,又放回去。时隔不久我和一个认识好多年的朋友聊一件事,我忽然发觉自己记不起他的名字了,我不好意思问他。只记得他的名字最后一个字是英,孙海英?我自己都笑了,那是个演员啊。那么他叫什么英呢?脑袋瓜子生疼也想不出,去问吧,他哈哈笑,他说我不是什么英我是什么杰好不好啊。我给他母亲邮寄过安神的药,曾经几次写下他的名字。但我不能和自己对抗,因为不论什么方式的对抗结局都是糟糕的。我说有可能以后我还会忘记你的名字,你要一回回的告诉我。我和自己握手言和,使劲地把英杰两个字记了又记。

    我不清楚自己忘记了什么,我不知道关于自身的病状正以怎么的速度进展。有几次我忘记了带钥匙出门,手机又没了电,我在楼道里隔几分钟就拍一次手,声控的灯一遍遍亮了又灭。我也不想去女儿那里取钥匙,我以为让女儿感觉她的母亲正逐渐变成一个废物一个累赘于我而言是羞耻的。等了很久,我在很久里想了很多很多,原来我能够记得的还有那么多。等到那个人回来了,电梯在我眼前打开,我的眼睛湿了一下,他说你可吓死我了。

    父母都不在了,能够责备我的人吼我的人只有他了。情绪好的时候,我不回去辩解,反而自我安慰,想必爹不在了上帝安排他过来管束我了吧。美好的事物是缓慢的,像旧时代的马车,吱吱悠悠地响。亲爱的简,你不要忘记母亲晚年摔伤的噩梦,你要活得慢一点再慢一点。把每一个脚窝使劲的踩实。黄昏的火烧云让人心动,尘世的烟火气是迷人的。我去买一把青绿的小白菜烩在排骨汤里,再加一点绿豆粉丝。

    吃饱喝足之后,幸福才有了能够发芽的潮湿的土壤。

    八

    疼痛这件事不是坏事。好过麻木好过莫名的疲倦,更好过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疼痛是提醒,提醒活着的清晰活着的明白。大小不一的花朵在低处开,高枝上的鸟儿鸣唱,一切都是明晰透彻的。

    我们时常处在被一种看不见的事物干扰的状态里。鸟鸣声清丽虫鸣声悠远,那鸟那虫却是左也不见右也不见。最难以节制又不能自控的干扰是念着某个人。想念还好怀念最糟,在想念的范畴里触角还能落地,然而怀念却是山高水长的边际全无。都说心心念念必有回响,我的母亲极少到我的梦里来,她是心疼我怕我醒来泪湿了枕巾。我也常常想念一个人,想得心生幽怨接下来尖锐的疼。需要赶紧的去做某一样不相干的事情,才能有所缓解。

    我和我妹妹很像,以至于总有被人认错的事发生。大多是旁人把她认做我,窃以为我比她的名气要大一点。这几年认错的事少了,因为妹妹她做了一个支局的局长,处理各种业务接触越来越多的人。我的活动区域从未拓宽,且有了日益狭小的趋势。先前我妹妹是姐夫的小姨子,现在我们家的这位姐夫成了某局长的姐夫,他回家好一顿摔打郁闷。我轻声笑,他愤怒的看我又拿我没半点法子。

    当我深陷回忆,就深陷在温暖的和煦里。细密的蛛网一样的触觉有八面风的力气,席卷裹挟我的薄弱的意志力,整个人便沿着光滑的深渊一样的幻境一发不可收拾的去了。那幻境分明比未知的陌生的领域要好,因为我能有熟稔的亲人可以相拥。这些毫不相干的事物往往彼此勾连牵扯抻拉竟然在某个如同此刻的午后鲜活的盛开了。

     我有点惊诧,原本一个不善言辞的女人,也能营造冗长的文字,将自己深深的拥抱住。

     天凉,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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