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疙瘩汤
2022-01-0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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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水少许,用筷子把半碗面调和成团。油盐葱花炝锅,随水加入黄豆、西红柿块、豆腐块,稍温热时打一个鸡蛋进去,待鸡蛋成型,锅里得热气也渐渐腾了起来,再用筷子一块一快把面挑进锅里,出锅前放几根韭菜,再加两棵菠菜或者小油菜。一份上不了台面的疙瘩汤就做熟了。盛饭碗里,放醋,再点上三五滴香油,就可以吃了。兴致高时,还可以在碗里扔几粒生花生。
之所以说上不了台面,主要因为这饭是没有办法待客的。至于香油的滴数,是祖母规定的。祖母总说,一滴香,多了就不香了。
自己做饭永远是会超出自己的饭量,但又不愿意剩下,只好硬着头皮吃,刚吃完还没什么感觉,不到三分钟,饱撑的感觉就会袭来。这时就要走路消食,耳边难免会想起祖母略带嗔怪的话,眼大肚子小。
最早吃疙瘩汤是祖母做的,那个年代面粉还是珍惜之物,老人吃的是和着豆腐渣的玉米面粗粮饼,我作为家里的长孙就拥有了吃白面的特权。
祖母宠人,年少时宠兄弟,青年时宠子侄,中年时宠父母,老年时宠孙甥。不管身边堂表叔伯、远近弟兄如何认为,我总以为自己是最受宠的那一个。
幼时咀嚼半干菜叶,纤维不烂卡在喉咙里,吞不下,吐不出,饭桌前呕吐,不但没得到理解,还被严父训斥地三魂烟熏,七魄出窍。从此以后不吃蔬菜,只吃葱。因此没少遭邻里街坊嘲笑,“这孩子不吃菜”,闲言如谶语,几乎剥夺了我的意志,祖母则出来打圆场,他嗓子眼细。
后来没多久,肉也不吃了。按照母亲的说法,是秋后赴宴,抢肥肉吃,回来路上冷风吹了,也就是通常说的吃顶了。怪就怪在,一般人吃顶了,只是不吃猪肉或是不吃猪肉中的肥肉,瘦肉、羊肉、鸡、鱼总是可以吃一些的,我是所有的动物都碰不得。“那就单独给他做一锅”祖母又是宠到极致的言语。每当吃饺子就是一荤一素两种馅。吃大锅菜,放肉之前先盛出一碗。
除了宠人,祖母最大的爱好就是干活,收拾完了厨房,就开始喂鸡、喂猪、喂狗,然后织布、纺线、剪鞋样、纳鞋底。高中以前,所有的鞋都是祖母做的。剩下的碎布头东拼拼西凑凑,又缝出一个书包来。
夏天折柳条、拾麦穗,用柳条编菜篮,用麦秸编蒲团,祖母教我捅蝉壳,据说入中药,卖价很不错。我很用功,一个暑假攒了半个编织袋。
秋天到树林里拾柴,我则跟着用针线穿树叶,主要是杨树叶,一穿一大串,长到可以从房顶直垂到地面,几十串树叶垂下来,既是劳动成果的展示,也是一道不错的景观。风干后用作燃料,做饭炒菜,极其好用。
印象中,冬夜里一大半时间都是在剥花生,剥出来留作明年的种子,其中一小部分可以在过年期间吃。不仅对于我,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都是一样吧,有两种食物百吃不厌,一种是花生,一种是土豆。这两种果实既是食物又是种子,无论怎么吃必须得把第二年的种子留出来。那个年代,总是不够吃的,土豆大概从麦收吃到中秋。花生分两段,中秋和春节可以吃,三月到九月几乎没地吃。后来才知道,还有一部分是要卖掉和榨油的。
到了春天,播种以后就是没完没了的拔草,一直到端午。地里的草多,我便有了恨草之情。祖母说,长草的地是好地,你看那沙河里,草不好好长,庄稼就更没长势了。
我虽体弱,骨子里是喜欢劳动的。祖母做饭前总是喜欢征询,每当干活累了,我必然会说,咱们吃疙瘩吧!这时祖母一定会先到鸡窝里掏一下,能掏出三个蛋,就要给我打上一个。有祖母在,整个童年几乎没有断过鸡蛋,用祖母的话说:“这孩子不吃肉食,再不吃点鸡蛋,怎么长个子呀?”按遗传学的规律,我的个子应该在一米八以上,弟弟一米八九的个子就是实例。而我只长到了一米七三。曾被人嘲笑小时候吃疙瘩吃多了。
经历过贫苦的人大都节俭,在旁人看来似乎是吝啬或小气,其实只因为懂得珍惜二字。儿子喝稀粥碗里剩了些米粒,我严声要求碗里一个米粒也不许剩。八岁稚子一脸茫然,似乎在思考,我刚才哪里得罪了爸爸。从我的眼里读出“绝对”二字,他又笨拙了把碗底舔了一遍。以前很害怕被人说小气,现在不管了,自己的行为自己负责,怎么舒心怎么做。
疙瘩汤大概就是这样一种饭食,看起来是小气的上不了宴席的,却又是大度包容的,绝对管饱;看起来是随意的,却又有一种删繁就简去伪存真的理性;有汤有实,自由搭配,毫不违和。从小到大,不知道赴过多少次宴席,总是很端庄的坐在那里,待到宴席结束,摸摸肚子,似乎是委屈的。不就是吃饭嘛!能吃饱就是真理。
祖母虽瘦弱,八十岁的时候还能下地干活,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能量。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极具个人爆发力的有两件事,一是在房顶上喊自己的儿子(也就是我的父亲)回家吃饭,嗓音覆盖了半个村子。一是那年夏天,突降冰雹,大风挂折了碗口粗的杨树枝,阴云似乎要整块掉下来,闪电把天空撕成粉碎,令人心惊胆颤的时刻,祖母抄起菜刀向当院扔去,只听当啷一声,我浑身苏麻了一下,立即感觉不害怕了。没多久,风变小了,又没多久,天变亮了许多,暴雨开始哗哗下起来。
祖母的年迈,预示着农耕文明的衰微。祖母的过世,意味着田园生活之于我彻底的终结。时代总是向着未来的,容不得有谁讨价还价。回忆总是向着过去的,象根,总想使劲多抓住些土壤。不是土地要背离我们,是我们嫌弃了土地,因嫌弃生了背叛之心。
一晃之间,祖母离去也有十年了。大概是祖母太平凡了,用尽全身的力气回忆,也不过是一些散碎的音容笑貌,诸如:“饱带干粮,暖带衣裳”、“吃亏是福,宽心长寿”的训诫。大概是疙瘩汤太普通了,想来想去也想不起因疙瘩汤发生过哪些足以称道的故事。故事往往源于事故,没有事故就是完美。所以没有故事,只有感觉,只有味道,只有来自不会思考的胃满满的、踏踏实实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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