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草芬芳
2022-01-0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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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兰毛都的红
乌兰毛都镇㠌在乌兰毛都草原中间。有条河,乌兰河,跟着公路蜿蜒。
蒙古族诗人把重音放在“毛”上,乌兰毛都——“都”字发轻声,一下带过。字面意思是:红色柳树生长的地方。
诗人们多次来到这片草原。像秋天打草一样,每去一次,就带走一抱一抱的诗。
诗歌那达慕之后,牧民们的那达慕开幕了。五彩的“江嘎”在风中呼啦 啦飘动,艳红明黄湛蓝的各色蒙古袍挤成人墙。我们索性远离人群,去看青山。山脚下,网围栏沿山根扬长而去,我和几位诗人朋友钻进铁丝网,向坡上爬。
这是一片漫圆的山丘。满山苍绿里,半山腰处静卧着几座白色坟茔。
婆婆就睡在那样的一个山坡上。也是一个漫圆的山,比眼前的山高,环拱着一大片玉米地和草原。快十年了,去看婆婆,总是每年的春节和清明,那座山从来都是荒凉的,苍黄。春节前正是最冷的时候。我们打着冷战用白毛巾擦干净墓台,拔去四周的荒草,摆上果品。每次去,我要在头一天晚上烀一块五花肉。清水,少许盐,走了一路,肉冰凉。少了人间温度,能好吃吗?祭奠的过程不过是几分钟,在冷风中往下走的时候,我们说笑依旧,没有人回头。头几年,附近有羊群,不待走远,就有羊咩声在墓地中间响起,我就在山脚下的祭奠处一边往明亮的火焰里投着“金砖金条”,一边想象,羊群吃不吃那块五花肉?风卷起老高,火舌把所有的纸钱舔舐得干干净净,成灰了,仍不甘心,有暗红的边红一下,再红一下,一点点萎了,轻轻飘飘。
后来那块墓地有了围栏,羊群进不去了。没有了羊,一年两次,每次去的时候,原来的酒、水果、糕点和五花肉依旧没有了,只有衰败的高草和失了颜色的假花在风里摇。今年春节,发现黄色的山坡变黑了。山下跑火,一路燃向山头。快到山头的时候像有个命令一般,火熄了。黄和黑,泾渭分明。
望着那些荒草,望着回程路边干燥玉米叶子上跳动的晶亮光点,我不止一次地想象过这片山坡绿草葱茏的样子。那时候草高了,有野花围着墓地。婆婆爱花,每次来,她的女儿们买来鲜艳的绢花绕在墓台上。有了野花,一开一大片,婆婆该笑了吧,山下还有风景,玉米出芽了,长高了,结出玉米棒了,一大片一大片,带着人世间的生机和繁荣。那时候,这片山坡一定不寂寞了。有一次,无意中在墓碑里,我们发现了一个认识的名字,是婆婆的老邻居。大家开心地说,这下子可有人唠嗑了。
婆婆所在的那片山在公主陵牧场后面。相传清代时一个公主为了爱情远嫁到这片草原,终老此地。公主是什么模样我无从想象,不过近年,我总梦见一些逝去的人,有些跟我毫无关系。我有时会想一些漫无边际的东西。生命消逝以后以什么形态存在,有没有感知?父母双亲老迈,到了离去的那一天,咋面对呢?我们自己,如果生命进入倒计时,怎样面对兵荒马乱和没边的恐惧?
在乌兰毛都草原,我望着漫圆色的绿色山坡,以及坡间白色坟茔的时候,我一下子看到了公主陵牧场后面那座山夏天的模样。
我们一路登山,再不经意回头,惊叹了。远山,对面的山亲切慈祥,太阳在云彩后面条条散射,远山与云朵都有了丰富的表情。没有表情的是山脚下大片大片的停车。从那里面走出来的时候,我脚下的草全都低伏着,不仅低伏,还有水分和泥土混合的委琐。一大片山谷的草全都低伏在地了。生灵多有意思。人们膜拜长生天,膜拜远不能及的高处,离去的姿势却是相同的。活着时脚踏地头顶天,无力时倒向大地;草木活着时根扎泥土里,遇到辗压时伏向大地;鸟儿自由时在天空在树尖,伤了死了一样坠落向大地。前些日子读《神农本草经》,里面用字极简单。丹沙,味甘,微寒,生山谷。甘草,味甘平,生谷川。干地黄,味甘寒,生川泽。读着读着便感慨起来了。这世间就是一个大宝藏库呀,在山谷,在沼泽,在水边,伴江上之清风,山间之明月,造物者提供了无尽藏也,我们痛痛快快地与子之所共适。大片的车阵此时雄居山谷,大兵压境,它们压住了所有生谷川、生川泽、生山谷的草们。相对于山和草他们全都是过客。相对于人世间是不是过客?我们的老祖宗向往的生活是,虽有舟舆,无所乘之。但愿没有那一天,到处都是停车场,虽有舟舆,无所行之。
此刻的喧嚣过后,黄昏,草们一襟斜照。夜晚,星星升起,露珠悬滴。次日,朝阳驱散晨雾,这片山谷便又是一片宁静了。又一个春天,又将有丹沙生山谷,甘草生沼泽 ,干地黄长于水边。像诗人所写的一样:“到了夜晚,不知道是不是每一株草尖上都有一个灵魂,给乌兰河和星星作伴”。这么一想,或许离去的人,没有了身体的支撑,无气可聚,已经成了泥土了。或者那泥土里已经长了草,草尖上,夏秋的每一个早上,都顶着一个露珠。
接着便遭遇了乌兰毛都的红。
望向山谷的时候,视野只注意了浩大的停车场一样的车阵,没留意,离白色的坟茔不远,跳跃着一点鲜艳的亮红。忙着四下里拍照,给山顶拍,给白云拍,给绿色草丛中白的紫的黄的小花拍,一回头,一幅绛红突兀地出现在接近山顶的地方。那是一个美丽的身影,在离天最近的地方。她神秘而高傲,通体被一袭斗篷一样的绛红的裙子蒙得严严实实,头罩长长地探出来,缀着蕾丝花边,严严实实地遮住了脸。她的长裙外罩轻纱,内里朱帛沉实,边缘处,下午太阳的光打在上面,生动鲜活。远处,摔跤手赢了,在一片欢呼声里,“江嘎”又多了一条彩带,经幡一样在风中飘着,夹着几缕空灵的乐声。那女孩儿手持一篷野花,黄色居多——原来她是从坟茔那边采着花走上来的。她在风中微微昂头,向着山顶的方向打量,又环顾四周,友好地毫不回避我们的镜头。她把长长的影子拖在草的上方,像下午时分所有的草都有影子一样,影子跟着她行走,我却宁愿把她看成美好的聊斋女子。这个独自出现的女子,突兀出现在山顶上的红,刹那间就在我的视野中熊熊燃烧起来了,我看见这夏天绿色、冬天苍黄的山坡上,原来也有热烈的色彩存在。这红色跳跃着燃烧,烧过绿草烧过白色的坟茔,直烧到天那边去。
水芹菜
小河沟涨水了。
连天儿下雨,小河眼瞅着丰腴。原本轻轻一步就能迈过去,现在又漾出两拃,打量半天,瞅准对岸大步跨,没准还得踩上半脚泥。上游,河水漫灌,众草倒伏。到了下游,你拥我挤,撞出一道“水帘子”,草根在哗哗水声里紧抓住一坨坨泥土不撒手,才没被带到洮儿河里。
母亲在小河沟边采水芹菜的时候,我打量四周。北边树林里有一对野鸡,它们不止一次地试探靠近小河,被我惊飞了,就展开黄褐相间的身子,扑楞楞飞过高岗上一大片水田,粗嘎地叫。下游,小河汇进洮儿河,宽阔的水面上空,总有一只布谷鸟,“快快播谷,快快播谷”地叫着飞过。芒种了,四周的水田亮成镜子,布谷鸟叫来了满池稻秧,地头上还散落着一两捆,等着日后补苗。喜鹊一只又一只,在草皮上走两步跳两步地表演小步舞。靠近机场,天空不时有飞机腾空,破空的尖啸刺着耳膜。
走神的这么一会功夫,红茎绿叶,母亲已码了大把大把的水芹菜。
母亲真是衰老了。掐着手指头数一个个节气,把老家故事一遍遍讲,过两天还从头说。春分一过,背阴的田埂冰还没化,靠阳一面的土里有小根蒜了,一刀一棵,一会就能剜一大把,蘸生酱、辣椒油凉拌,爽口。清明了,采苦麻菜和婆婆丁。车轱辘菜也能吃,不过等它好吃,得到秋天打籽,把细杆一样的籽晒干,擀成面,和到荞面里轧冷面,又筋道又滑溜,轧多长都不带折的。还有“蝲古”。清水下的石头里,越挖越往石头缝里钻,抓住了,夹手,疼得受不了就放河里,见水就跑。哪天抓得多了,放捣蒜缸子里捣,过滤渣子,把汁上屉蒸,金黄金黄,比鸡蛋糕好吃。五月节,做打糕。采蒿子,不能采水蒿,得是叶背面发白、叶子圆圆的艾蒿,和江米一起蒸了,放石臼里打。做成的打糕透绿,满嘴蒿子香。
一讲就讲到五月节。母亲又说,过了五月节,水芹菜就像过完六十花甲的爷爷——老啦。上哪儿能采点水芹菜呢。
我们就领着母亲找到这条小河。
母亲贪心。坐地上,眼也不花了,在一大蓬绿草里寻根割菜,一会便是一捆。平时几天不下一次楼,围着我那卧床的父亲洗衣做饭,还要拿着本子,用看不懂的朝鲜字记每天的血糖血压和大便次数。这会,母亲的腰也弄不上疼了,过小河沟时,一步就能迈过去,腰板跟草丛里的水芹菜那么直。母亲说,这算啥,我在老家,下河摸鱼,上树掏雀儿,谁也比不过我。摸鱼吧,瞅准喽,别摸尾巴,一把搂头,蒙住眼睛,鱼就老老实实的。一边讲,一边指着小河让我快看,果真看到一条小鱼逆水在一步宽的小河沟里费力往上游,母亲说这是到上游去产卵呢,千辛万苦也去,之后回来,秋天,下面这片河里,鱼得密密麻麻。
母亲嘴里说着,手上采着,还对我指指点点。她嫌弃我采的水芹菜不好。在绿草里面看见了锯齿一样的叶子,顺着茎捋下去,在红梗硬节上割一刀,这样的才嫩,根留着,还能分岔长。贴地面的不能要,长老了,不好吃。你采的这是啥,母亲一把把往出挑,这一看就是假的呀,真的叶子比这个尖,色儿发红。听母亲一说,我掏出手机一查,原来我采的叫老鹳草,虽然也长了个芹菜样的叶子,但茎不够红,心儿还太实。赝品。母亲又说,靠水长的是水芹菜,老家的山上,山芹菜高的能到腰这儿,母亲站起来直直腰,手在腰间比划。吃完水芹菜山芹菜,蕨菜和广东菜就出来了,一大片连着一大片。没房没地,雇农家的女儿,哪有不认识野菜的呢。
母亲离开那片长满野菜的山已经六十多年了,六十年里,回老家的次数,一巴掌能数过来。这几年,母亲让卧床的父亲拴着,她的世界只有几十平方米。她当了父亲的拐杖父亲的腿,替父亲去卫生间,替父亲开关电视、关灯开灯,端水拿药。能去的地方越来越少,唠叨的东西越来越多。我们回家的时候母亲就在四楼的阳台远远地看我们,她的视线只能到拐角,一栋栋楼房把她眼光隔住了。
被嫌弃的我,拿着树枝在草地上拨来拨去。石子密布的地上,蜘蛛拖着球一样圆滚鼓涨的白肚子,跑来跑去。巨大的毛毛虫,蚕蛹那么粗,奓着黄黑相间的毛,在草底下蠕动。几只水鸟飞过,水面上就像撒了一把豆子,荡起无数个细小涟漪。河里有地气鼓着泡一串串在水面扑扑升起,有鱼儿扑腾一声,翻个水花。
母亲绿地白花的衬衫隐进半人高的绿草里,花白的头发有时露出来,喊我,再拿个袋子!
粽 子
这一年,父亲只吃棕子。
其实父亲吃过很多比粽子好吃的东西。
出外业“打小宿”,背着能用几天的东西往密林里钻,不背锅也不背碗,带个小铝盆。打水,洗脸,和面,熬汤,全指它。还能烙饼。没面板是吧?有斧子,挑棵粗点的白桦,镪一大块桦树皮。没擀面杖?树枝有的是,撅个粗细合适的,削削就能用。背了半袋子面,面条,烙饼,三块石头支起灶,啥都能做。随锅下的还有满山野菜,黄花菜木耳山蕨菜,小柳根老头鱼外加飞龙,炝锅就用山韭菜和野葱。那时候飞龙随便打,还能采猴头。有一天上山调查,遇见刚被狼掏了内脏的鹿,几个人使劲抬也抬不动,拖到水里泡着,一天割个腿,直吃到肉都臭了。
父亲说没时间打野物也不怕,有时候有人送。在林子里转,父亲背了一条枪,遇见鄂伦春人,也是一个人,一条枪。离帐篷近了父亲就领他回来装点酒。冬天封山的时候,物资先运上了山,酒管够,御寒。鄂伦春人得了酒,就放下点野物。父亲说肉不好嚼,肉丝粗,不咋好吃。那也比见天的黄豆海带强啊。
不用寻,水是现成的。冬天化雪水,夏天“撅腚茶”。山泉水,小水坑咕咚咕咚,清亮亮一汪;实在找不见水,渴急眼了找塔头,一脚踩上去,草里汪起水来,带虫的,蒙藻的,不等沉淀就扑上去,屁股撅起老高,逮啥喝啥。有时候走山梁,大半天遇不到水,割桦树喝树皮下的苦汁儿,一巴嗒嘴,还有点甜。
大半辈子在山里转,到了快九十岁的这一年,吃的全是粽子。
父亲节制。从我有记忆开始,家里不管大鱼大肉还是粗茶淡饭,父亲每顿就是一碗饭。喝酒,没多过一杯,喝了一杯后,谁劝也不喝。父亲告诉过我,在酒桌上,要不你就能说,要不你就能喝。他自己不多喝。风烛残年,节制发挥到了极致。一天三顿,一顿一个,一个不多吃,一个也不少吃。就这么吃了一年。
母亲把夜市上的粽子叶全买光了,还有蜜枣。有一天母亲发愁了,问我,上哪能买点粽子叶呢?那时候刚上秋,风嗖嗖凉。我说上网啊,网上有的是。我买了成箱的蜜枣,成捆的竹叶,隔些日子母亲就泡米,蒸米,卷竹叶包粽子。包好了让我们每家拿点,我不忍心。那是从父亲嘴里抢口粮。
不知为啥,父亲这一年,只吃粽子。妈说别的东西爸咬不动了。竹叶清热败火,热的粽子保温,不凉胃。用小碟子盛上,剥开,切成小块,一小口一小口吃完。一点一点蹭回他常坐的地方,这顿饭就吃完了。不吃菜,顶多就点汤。
顿顿如此。天天如此。
看电视,遥控器手里握着,定到吉林台上。
父亲说过,六岁从朝鲜半岛到中国吉林南苕条村的时候,他背了一串葫芦瓢,当时爷爷肩上除了行李卷,还有半袋粘大米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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