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桥初录
2022-01-0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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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小时候——五、六岁开始,听大人谈的最多的,是一条河,一个村,一个镇。
镇是清水桥镇。
村是平田村。
河是西舂水。
为了争河水,平田院子和对面的郑家院子打过一场又一场的仗,从赤手空拳的肉搏,大刀梭镖的械斗,到鸟枪火器的射击,都有。在老人讲来,以前那些年,平田院子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和对面郑家院子打架干仗。
镇是清水桥镇,解放后,公社、乡、镇,机关都在清水桥。说清水桥,一个是要到清水桥赶圩,清水桥与隔壁的柏家坪一直在争宁远北路第一圩。一个是每年都要到清水桥粮站交公粮,开始用肩膀挑,后来用板车拉。
平田村最早在神山下早禾田立宗。早禾田在河边,河对岸也有山,叫陪嫁山。神山下是怎么来的?平田欧阳氏在江西万福的祖地叫神山下,迁来湖南之后,为留个念想,把落脚之地也叫神山下。陪嫁山南面坡缓而平,中间段有个“淌”,淌上有个学校,俗称淌边中学,牌门上写的是“柏家坪乡中学”。北面陡峭有如刀削,山峰如堡,俯瞰山下万亩田园。早禾田在河边上,与陪嫁山隔河相望。早禾田地窄临河,限制发展。平田人沿龙溪而上,在平坦田园东面觅得落脚之所,故名平田。地势平坦宽阔,利于发展,八百年下来,平田人口过七千,妥妥地成了宁远北路第一大村。
西舂水源自阳明山大源、小源,穿山过岭,在清水桥南面汇合,汤汤然。当地人也不叫它西舂水,直接叫“大河”。这一条河流是清水桥、柏家坪境内唯一的大河。如果跟当地人说这条河有个名字,叫西舂水,当地人肯定一脸茫然:什么西舂水,叫大河!叫西舂水,因东汉刘买在舂陵封侯而得名。舂陵,柏家坪故地,舂陵中学,舂陵电影院、舂陵商场……都在缅怀曾经的荣光。现在还有人希望柏家坪改回去,用“舂陵”做镇名。这些清水桥都没有——除了清水桥中学,我们叫“清大”,清水桥的农家子弟大部分都是从这里毕业的,对外介绍,就是“清大”毕业的。柏家坪乡中学的学子,毫不客气的说自己是“北大”毕业的。柏、北,当地人一个读音。
在这块地方,一座山就是一个村庄。
有村庄就有故事。
这也不奇怪,这片土地本是瘴疠之地,舂陵侯之所以北迁湖北,正因为受不了这里的山多,湿热,雾多,瘴气重。留下来的前辈人在这里刀耕火种,披荆斩棘的坚守,虽没有一寸山河一寸血那么夸张,但一代一代人,确实有愚公移山的精神。在人与环境、人与人的争斗中,少不了流血牺牲,成了故事和传说。
每次在家门口环顾四周,四周都是山,云遮雾裹。西边的山属于阳明山系,一条一条如龙游,在阳光下一片乌青。东边的山,是北边的山和南边的山商量好了在东边碰头一样,在龙溪源头,立起一座馒头一样的石山。南边的山一道一道,像天空朝大地掷下的刀片。北边——清水桥就在阳明山下,阳明山更是平地涌起的浪涛,与天公争高。在雾霭中,两河之间的清水桥,如莲一朵。
柳宗元曾经在这里留诗“千山鸟飞绝”。
而在民间,所有的故事都靠口口相传。
当年,最喜欢的,就是晚饭后,月上半空,大地上蛙叫虫鸣,男女老少在晒谷坪汇聚一起闲聊,各种信息,各种传闻,香料、盐巴一样,给这平淡、苦涩的生活加上一些颜色,后来成了很多人充满诗意梦境般的回忆。
清水桥只是一个集镇,文化核心在平田一个村。
在外头的人,介绍自己是清水桥的,听的人可能一脸茫然,说平田的,对方哈哈笑一声,点头赞一句“平田是个出人才的地方”。
平田人在外面的影响,由此可见一斑。
2
平田人不仅跟郑家院子斗,还跟隔了一条马路的阙家院子斗。
说的是为争水路,很多时候,为的是一口气。
大院子的人颜面,是不能轻易忤逆的。
大院子倘有一个人在阙家被伤了颜面——气不过,又打不过,就跑回村里,一声锣,一声喊,像个石子投进湖心,马上激起一波一波的波澜,平田人受欺负了。同宗同姓,同气连枝,长不要人短要人,个个不敢落后,大队人马出击。阙家一个两三百人的院子,也有骨头硬的,不服输,平田人硬生生把他摁在水坝里浸死了。
茅窝里出大笋,山窝里出凤凰,阙家出了个阙汉骞。阙汉骞是军长,扬言回来报仇。平田人紧张起来,院子里出了十几个黄埔生,但没有一个掌军权!阙汉骞当时在腾冲,战事吃紧,赶不回来,才让平田人缓了一口气,赶紧讲理讲法,跟阙家人划好水路,井水不犯河水,至今相安无事。
平田人对外霸蛮,是有底气,或者是有安排的。
平田北面的东干脚、东面的勒桑里、朱家山、碟子堂、可亭、冷水源、王家冲,南面的七里坪、九龙岩,几千人口,都是平田搬出去的子孙。平田人的田土,尤其是水田,集中在西面,西北面。西面郑家院子隔河相望,西北面阙家在田中央据淌岭自守。郑家院子多,板利园、神山下挨近平田,田亩交错,矛盾主要是和这两个村。其他的郑姓院子马头上、牛轧丘、唐家洞、皇家洞、大坝口……也有几千人,但赶集要到柏家坪、清水桥,这两块地方都在平田人的势力范围之内,怕平田人打,出声不出力,所以郑家人和平田人的争斗,往往是以平田人占上风结束。
其实,郑家人比平田人热情、豪放。
平田人自诩为书香门第——村里出过状元、举人、黄埔生几十个,翰林、音乐家、画家、将军、教授,该有的都有。号称北路第一村可不是凭胆子大,而是确实有料。欧阳上授,欧阳季鸾、欧阳华中、欧阳宗稷、欧阳振声、欧阳振璞……不仅在当地,在历史,在业界,都有名声。平田的建筑,始于宋代,八卦布局,一层一层添加,蛛网迷宫一般,清一色青砖瓦房,生疏人进来,完全走不出去。
我一直把平田和周庄相提并论。
门口有河,村里有塘,房前屋后有园。
石板青砖巷子,大大小小相互勾连,厅堂随处可见,历史几乎能触摸得到。奈何自诩为书香门第的平田人,有了钱之后,几乎成了“败家子”,舍公义取私利,将居住的明清建筑扒了,盖上洋房,不过瘾,把门前的石板路用水泥盖了。
遗留的明清瓦房像是新衣上的补疤。
洋房像是在水墨画上戳出了无数个洞。
洋不洋,土不土,像极了一坨消化不良拉出来的便便。
我也不是有识之士,我只会马后炮。
我喜欢郑家,不仅他们个个是三斤的酒量,还好客。但他们归柏家坪。
3
清水镇上的居民,都是种田的农民。
清水桥分清一村、清二村。
清一一条街,清二一条街。
两条街几乎一模一样。到现在为止,我还傻傻地分不清,哪一条是清一街,哪一条是清二街。
清水桥离东干脚五里路,在小学读完之前,我去过两次,但没有一次记得清水桥的样子。我二、三岁的时候,骑在爷爷的脖子上去过清水桥,我奶奶,我父亲、我妈妈都说过,当时我爷爷最疼爱我,把我看作宝,在外面得一颗糖,在家炼油得一块指头大的油炸皮,我爷爷都会留给我。我三岁的时候,爷爷染病辞世,爷爷的样子我都没记清。五、六岁的时候,五姑带我去过一次清水桥看公社开大会,走了很远的路,还穿过一块蚕豆开花的田野,过一座青苔老石桥,进了镇子,五姑一直牵着我的手,我什么也没看到。我小学毕业那年,五姑在婆家怄气吃了一瓶农药,一命呜呼。
我上初二了,妈妈带我去交公粮,过清水桥,觉得还不如平田院子壮观、气派。粮站抽检的人说我家的稻谷水分大,要再晒一个日头。我和妈妈把麻袋卸下来,在粮站的晒谷坪上晒稻谷。
妈妈借了竹扒子,一个劲儿地把地上的稻谷翻来覆去。
妈妈的脸色很难看,敷了一层黄泥一样,汗水淌过,画出一道一道印子。
她跟我说:崽,你看嘛,这就是当农民的下场,当官的一句话,你就得流半天的汗。
妈妈觉得粮站的那个“官”在刁难她。
我很无辜地躲在阴凉地方,看着母亲脸色如铁。
农民很接地气,却很没权力。
我不开心,但也自觉改变不了自己的农民身份,学习成绩一直不怎么行。
我父亲也常揶揄他自己: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子打地洞。他自认为自己是老鼠。
父亲绝望没几年,好消息来了,不收公粮了。
其时,我在“清大”——清水桥中学补习。
新修的永连公路直直地从清水桥东边穿过。
因了这条公路,清水桥的人舍弃了老街,纷纷在公路两侧占地基,一年补习读完,公路两侧,各建起了一排两层、三层,甚至四层的楼房,原本土里土气的清水桥,像个小城镇了。但旧街道却保留了下来。那是我喜欢的街道。坑坑洼洼的石板道两边,是木楼的屋檐滴水。屋檐是走廊,从东通道西,下雨天,不带伞,也淋不到雨。木房的板壁烟熏火燎,褴褛不堪,却满是人间味道。屋里不管有没有人,门前照例摆一条汗腻乌黑的长凳子,供过往客人歇脚。狗——黄狗,或者黑狗,傍着屋檐黑柱子蜷着身子。石板道上,不时可以看见三两只鸡在缝隙里啄土寻食。
街上有美女,或叫萍萍,卖布的,端庄如画。或叫瑶瑶,在家做杂务的,小家碧玉。还有不知道叫什么名字,春天插秧回来,挽着裤脚,小腿白皙如玉,我就和欧阳智喊:脚上有蚂蝗。吓得那二九妙龄姑娘赶紧立住身子,刁起脚杆子来看。还没等她把两条白脚杆看完,我和欧阳智早跑了。
欧阳智是横龙山的,横龙山书名叫龙岗,分新龙岗、老龙岗。欧阳智是老龙岗的。他的父母为人特别随和、亲切。
每次去他家混吃混喝,都要经过粮站。
粮站的两扇大木门敞开着,门板上,已经生了一层白霉。门里面的晒谷坪上,堆满木条木箱。仓库上的瓦已经塌下一角,要破烂了,然而,我心里却泛起一些酸楚。
4
清水桥集敢跟柏家坪集争宁远北路第一集,是有底气的。
柏家坪原是柏家坪区政府驻地,单位多,消费多,带起了集市,以至于赶不赶集,集上都有人做买卖,分不清赶集不赶集。不像永安圩、双井圩和清水桥圩,不逢集日,镇上的老百姓都在田间地头忙活。每逢集日,那就是另一种风景。清水桥的集,不单是附近的人来买东卖西,除了南边柏家坪、仁和的,东边鲤溪的,西边中和的,北边阳明山里的,还有别县的,新田的来卖牛,祁阳的来卖五金,双牌的来卖树子,道县的来卖柑子,蓝山的来卖布料,集上人山人海。
每个冬天逢集日,我都来清水桥卖菜。
原来卖菜是柏家人垄断的。柏家就在柏家坪边边上,西邻舂水,东挨永连公路。为了满足柏家坪区机关的消费,每天都上街卖菜,卖自己种的新鲜蔬菜,时久日长,卖出了经验,也种出了经验。芹菜、白菜、萝卜、莴笋……经过柏家人的手,就有了卖相。在清水桥买菜的都是阳明山里的人,讲实惠,不讲好看。平田人、东干脚的人、段家的人,看准了这个机会,上街就便宜卖,和柏家人打价格战。几年下来,便把柏家的菜赶出了清水桥集市。
我家主要种三种菜:白菜、芹菜、蒜。
当家的是白菜,比种其它菜要少操心。
赶集头天把白菜砍回来,剥掉死叶、黄叶和外层的青叶子,搓几根稻草捆起来,一兜一兜装进畚箕码好。第二天一大早就出发,去清水桥集市上抢位置。马路两边,都是卖菜的,箩筐、畚箕排几里路长。去晚了,摆在边边沿,卖得慢。而挑上街的菜,烂便宜也得卖,不能挑回来喂猪。我年轻力壮跑得快,挑着一担白菜,一气不歇就能到清水桥。父亲挑担子慢慢悠悠,挑十里八里一个样。我占了地方,放下担子托乡亲照看,又回头去接父亲。
父亲来了,我就不管了。一个是怕遇到同学,被看不起,一个是卖菜很耗功夫,山里人不到散圩,不会买菜——总不能拎着几棵大白菜去街上人堆里挤。
沿着成衣市场往下,就会到肉行。
隔一条水沟,就是猪行、鸡鸭行、牛行,最外面,是山里人卖杉树竹木的坪子。
街道里人很多,人声,鸡叫,鸭叫,搅成一团。小猪崽子叫——像尖刀一样刺进人流。味道也不好,海货山货的霉味,肉行的腥味、鸡鸭行的腥味,猪行的尿骚味,人挤人的汗味,混在一起,难闻,却并不令人作呕。或许这些,在平常已经司空见惯。
人挨人走到水沟边,我便找一个可以立脚地方站住。
沟边有一个小饭店,是我同学家开的。同学是女同学,街上唯一的女同学,唯一有过几次交流的女同学。就是这点,每次赶集,我都挤进人流,一路挤挤挨挨到这里,看到她了——有时被她看到了,她邀请我到店里坐,吃饭,更多的时候,她看不到我,我看到她。看一阵子,估摸父亲要寻我了,我才插进人流,往卖菜的马路走。
父亲从来没有问过我挤进圩场买什么——或许他知道我身无分文,年轻喜欢看个热闹吧。
我也没告诉过他街上有一个女同学。
我是学生。
再者,从街上嫁到农村的,绝无可能。
农村的嫁街上,街上的嫁街上,条件好的,嫁给坐在机关里的人,嫁城里人。
我那同学家庭条件好,自己条件也很好,一米七的个子,窈窕淑女,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呢!当然也包括我,想想就好,过过眼瘾就好。
5
家里卖了一栏猪,得了钱,给我配备了一辆自行车。
有了这个工具,我开始喜欢出门。
我喜欢往北。
往北都是清水桥的地盘。
出了东干脚的小马路,是省道永连公路。
路上铺的是黄泥和卵石,坑洼不平。路边种的是白杨树,拳头大树干,在路边站得笔笔直直。
白杨树有叶子的时候,叶子上一层黄尘。
白杨树没有叶子的时候,白杨树枝干上一层黄尘。
迎面而来的是何家。何家与清水桥一河之隔。何家的姑娘那是出了名的风骚——或者是想着嫁到街上去,在穿着上做讲究,三分人才,七分打扮。或者我理解错了,应该叫气质。何家院子在山脚下,与东干脚隔着山背靠背,放牛的时候,经常在山上碰面。东干脚没有一个男人娶回何家的姑娘。村里人说何家姑娘好看,不好养,性格泼辣,一言不合,就整得家里鸡犬不宁,并且马上举例平田院子某某娶了个何家媳妇,三天两头家里就鸡飞狗跳。在经过何家的时候,看一眼村前面乌漆嘛黑的何家大厅——以前来过这里看露天电影,就上清水桥。清水桥真有桥,石桥,平卧,桥下水坝,水清见底。附近居家的人,男的来这里洗澡,女的来这里浣衣。
坝上坝下,沿河两边都种着枫杨树,龙皮虬枝,冠盖如云。
在清水桥中学补习的时候,我和同族的欧阳钦来过这里。
他抱着从语文老师那里借来的三弦。
我甩着空手。
下了河坡,在水边找一棵大枫杨树,坐在树根上,他乱弹琴,我看流水。
过了桥,就进入清水桥圩。冷圩,清水桥集市跟乡场一样,没人。街道上,一条狗晃晃悠悠,找地方拉尿做记号。我也不敢掉转车把,去水沟边看同学——或者,人家已经嫁做官人妇了。在那些敞开门的楼房前一晃而过,就过了清水桥中学的大门,到了几户人家的成立坊。冲过去,路边是一片高低起伏的黄泥水田,小河那边,是绿树村边合的万家。在万家我有美女同学,同班,但至始至终没有讲过一句话。
过桥上坡,是上马石,村里有我在“清大”读书时认识的同学,但没有来由去找一个平时关系一般的同学。我继续选择北上,我心里念着前面就是传说中的双龙水库。我一直想去双龙水库看看。
双龙水库是宁远北部最大的水利工程,修建的时候,调动了清水桥、柏家坪的劳力。
父亲当年被派去修过双龙水库。
村里的主要劳动力,都被派去双龙水库做过工,在工地住过。那是一个火热滚烫的年代,令人神往。但我一直没有去过,更别说见过双龙水库了。
据茶叔说,双龙水库就阳明山下的大源岭,运土方,填石头,把山涧里的水一堵,就成了大坝,水库里面养鱼、放船。水库里的大草鱼十多斤一条,水库里有船,还安了马达,有专人管理、巡视。
过了晓塘铺凉沁沁的黑松林,就是座堂。
柏家坪的历史,从舂陵侯始,清水桥的历史,应从座堂始。唐代宗大历年间,在此设大历县,县治就设在座堂。刘买后代子孙里出了个刘秀,大历县设置不久即被撤销,舂陵因刘秀光大,大历县却没有留下什么史料。但文明的踪迹,却在座堂的建筑得到了一些保留,气势壮观的牌楼,大飞檐长街,大石板街道,街口的拴马桩,都在呈现历史的面貌。
脚下的永连公路,在唐代是官道,现在,是省道。
放下自行车,依靠在吕家桥桥栏杆上,看着西边山脚下的座堂村,无论如何推想,也想不明白,当年历史为什么选择座堂,两边的山,两条胳膊一样夹着这块地方。
过了吕家桥,就是枫岩脚,村子像一条蚯蚓一样巴在山脚下。
在石山下转弯,隐在竹林里的屋瓦,是下龙盘,三岔路口,往西北,是永连公路上山的长斜坡,正北高高的陡坡上,有一条简易公路。那条大斜坡,人力根本不可能把自行车蹬上去——目测至少有两里路长。斜坡下的竹木林里是美丽乡村刘家坪,斜坡上依山而建的是上龙盘。上了斜坡,公路就像捆在山腰上的皮带。骑车直接往前窜,是大桥——连接两座山腰的大桥。对面的山——我还以为是阳明山,从上至下披着青茅草,湿漉漉的样子,直往天空窜,高不可攀。过了桥,上坡,在山上转一个“几”字弯,出隘口,下坡,就到四山环绕的侯坪——传说舂陵侯练兵和驻军的地方,现在已经成了胡家、谢家两姓人的地盘。再往前,就是双牌地界——双龙水库呢?
我是不是走错路了?
路上没有一个行人,偶尔遇到一辆宁远——冷水滩的大巴,擦身而过,拉出一声长长的喇叭声在大山里回响,吓人。
山里没有美女,没有我想看的风景——直插云霄的山,我在家门口,天天能看到。山腰间的大桥很壮观,茶叔却说,附近村里的女人寻死,就来这里跳桥,吓得我浑身一激灵。双龙水库呢?
你走错了,到了上龙盘,莫上永连公路那个大斜坡,直街上对面的陡坡,走简易公路,上去就是桐木累。那里住着好多瑶人,乌漆嘛黑,一年四季没洗澡的样子,你问一问,双龙水库就在山里面。
我记住了,然而,已经没有了四处游荡的兴致。
6
说一说茶叔。
在我的文章里,茶叔出现了很多次。
茶叔是同我父亲一起长大的,而且几十年里,他们两个都像小孩子的时候一样,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茶叔娶亲晚,没人管。我家的,是我的,茶叔家的,也是我的。直到现在,他做爷爷了,他家的东西,只要有,我去拿,他都是笑呵呵的。
茶叔娶亲晚,一个是亲娘死得早,但他只怪他老子一个人。
当年他十七八岁了,他老子当生产队长,有权有势,不给茶叔娶老婆,而是自己娶了老婆,结了二婚。家里的油盐柴米粮食,都被继母家的亲戚搜刮走了,家里住的房子都要塌了,他老子都不在乎,别说为他张罗娶老婆了。他老子拉痢疾屙血,捱了三个月,一命呜呼。茶叔三十出头了,光棍一条,还得照顾两个未成年的妹妹。继母一着急,胃穿孔,倒地不起,还没送到医院,也交代了。
有两个妹妹需要照顾,茶叔不敢马虎。农忙种田种土,农闲时候,和我父亲一起挑鸭子,从永安圩挑到清水桥,一斤挣个两毛钱差价。我父亲嫌挣得少,就自己养鸭子。茶叔不养鸭子,便带我到永安圩挑豆子,到清水桥卖,行情好,挣个一毛两毛差价,行情不好,一斤只能挣个五分钱差价。
东干脚到永安圩,少说都有十五里脚程。一路都是小路、山路、田埂路、茅窝路。
过了门口的茶籽山,就是勒桑里,几户人家,也是从平田搬出来的,家家种果树,弄得一个村子像一个果园。
出了勒桑里,就是朱家山,不再是清水桥的地盘,归柏家坪了。进朱家山,茶叔就教我把扁担捏在手上。朱家山狗多。果然,进了村道,巷子里的狗一吠,黄狗黑狗排队似的从各个巷子里冲了出来,哐哐哐地,跟在后面乱咬。我们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扁担,狗怕扁担,追着,呲牙裂齿,不敢近身。即便这样,我都紧张出了一身冷汗。
在山间的茶籽林里,一边走,茶叔一边告诉我,这里是碟子堂,这里是可亭,这里是王家冲,都是搬出来的平田人。然后上山,满山都是老蕨,路只有一条印子,伸脚扒开老蕨才寻得到路。茶叔说往前就是枫木山,归鲤溪管了。下了枫木山,直接从田里田埂路上穿过去,过河就到鲤溪。鲤溪下去,就是永安圩。民民大叔的婆娘,就是鲤溪姜家洞的女。
民民大叔也是我父亲小时候的玩伴。
哪个江?
八王女姜!你不晓得?姜子牙的姜,你总晓得了吧。
永安圩,当时鲤溪区最大的集市。
茶叔带着我冲进人群,直往水沟边走。
茶叔熟门熟路,我生怕跟丢了。
永安圩卖的是黑豆子,茶叔看了货,开一个价,然后拄着扁担,笑着——那种装出来的自信的笑,我真想告诉茶叔别笑了,都快把对方笑哭了。又怕冒犯他,我买豆子,还要仰仗他帮我讨价还价的。
买了豆子,试了试轻重——能挑回去,茶叔说:不着忙,我们去店子里吃一餐才回去,不吃饱肚子,路上没得力,这担豆子就挑不回东干脚了。
茶叔挑担子的样子也像我父亲,一头高,一头低,晃晃悠悠甩着手,不紧不慢。
去了永安圩两回,两回都是跟着茶叔去的。
清水桥在山里,永安圩一样在山里,比清水桥周围的山,还险峻。
茶叔四十六岁才结婚,生了两个儿子,养起一个。
他的儿子,我一直当亲弟弟看待。
7
何家院子门口有一条向西的简易乡村公路,通晓睦堂。晓睦堂,本地人叫孝母堂。设乡的时候,自以为有文化的人拿笔,报上去的是三个同音字“晓睦堂”,故事就被一笔勾销了。
在平常的日子,这条简易乡村公路上,别说机动车、自行车,几乎人影子都见不着。
公路就像一条蛇皮子,时而挂在山腰上,时而落在田间地头。
到了清水桥赶圩,与这条路关连的罗坝、乐家坊、西塘、晓睦堂、金阶堂、泉井眼、木家院子,以及山里的黄沙坪、野猪窝,几十个院子的人,或坐三轮车,或骑自行车,或步行,肩挑手挂,鲶鱼咬尾一样,鱼贯而出。
茶叔的继母原来嫁在木家院子,有一个儿子,叫石青。改嫁到东干脚的时候,也把石青带了过来,做了茶叔的弟弟。在搞包产到户之前,家里发生矛盾,石青一气之下,挑着一担家什,自个儿回了木家院子。
木家院子在晓睦堂里面的山间平地上,门前有一口大塘,四周都是高山。
在东干脚门口,看到这些山,就想哭。
这些山像一堵高墙一样遮断天。
落西的太阳,最后一抹光,也落在这里。
这是阳明山的主脉,一直到宁远县城,与南面的九疑山系相接。
阳明山是一条一条,云里雾里,如龙奔腾。九疑山的山如虎踞平地,一座一座,拔地而起,密密麻麻,云蒸霞蔚。
过了何家院子的田,就是西舂水,水上有座蒋家桥,桥下有个蒋家坝,坝上有座光溜溜的大石头山,石头山下有个沿河而建的蒋家坝村。
蒋家坝村有百来口人,门口有百来亩水田,不种稻子,就养鱼。蒋家坝有个鸭匠铺。我父亲养鸭子,鸭子生的蛋,原本卖给本村的鸭匠,我父亲的朋友。一次结账的时候,他给了我父亲一张百元假钞。父亲找他换,他答应换,却一直没有换。父亲一气之下,不跟他做生意,也不跟他来往,把鸭蛋卖给了蒋家坝的老蒋——蒋家坝的都姓蒋,把相熟的人在姓之前加个“老”字,表示亲近,老熟人般,没有尊重的意思。
父亲忙,就让我挑了装鸭蛋的竹篾小萝筐,送到蒋家坝的鸭匠铺。
每一个鸭蛋壳上,父亲都用毛笔写了他名字中的一个字。
父亲左手握着鸭蛋,右手捏着毛笔,战战兢兢,一笔一划,在鸭蛋壳上写出一个小楷的“岸”字。父亲只读了三年半,就回家务农,但他的毛笔字,村里很多小学老师都自叹不如。过春节,我嚷着买对联贴对子,父亲一脸不屑,说:费什么钱买对联咯,买张红纸回来,我写给你看。父亲抖着手,一边自我安慰说“孔夫子不嫌字丑”,不过,写出来的行楷还有模有样。我练过字,费过几叠报纸,但跟父亲比起来,无论是功底,还是胆量,我差的不是一点两点。
在鸭匠铺交了蛋,没有碎一个烂一个。完成任务了,心情也轻松下来。从蒋家坝的石头巷子走出来,上了路,在蒋家坝上停下来。蒋家坝上,激流飞溅,轰然作响,听久了,人如置身松涛中。坝下面,是千亩良田。何家的田、平田的田、阙家的田、罗坝的田…… 得了西舂水的灌溉,得的粮食,养活了住在这块地方的数万人。
望着田亩中间的罗坝,我有一个姑妈嫁在罗坝。
大表哥结婚的时候,我们整个家族的人都去祝贺过,喝过喜酒。
罗坝十名九姓,隔壁的村子,几乎清一色郑姓,为了争水,几乎每年都动刀动枪。罗坝没有宗族,没有外援,只能靠自己团结。每一次跟隔壁的板利园、西塘几个村子干仗,罗坝人没有落过下风。罗坝人不仅打架行,也出人才,我读小学、初中,都有罗坝当老师的教过我。近年还出了一个女将军,做过国庆阅兵女兵方阵的领队,罗坝几乎成了清水桥的网红村。
不走简易公路,可以沿河而下,到了新坝——卵石垒就的水坝,很好看,然后顺着新坝的水沟向东,走过广阔的田野,也能回到东干脚。
这是清水桥的粮仓。
春天的时候,田里种满草籽,绿油油,简直望不到边。
夏天的时候,一片金黄,风吹起浪,气势磅礴。
别抬头,抬头四周到处都是山。
然而,我还是会抬起头。
宁远,本来就在南岭腹地,山,就是宁远的守护神,无处不在。
清水桥是宁远北部重镇,没有清水桥,宁远将不只失去一分颜色,甚至失去小半部宁远史。经济也会大受影响,比不过双牌蓝山新田。
仰望天空,群山之上的天空,苍凉幽远,大山勾出的天际线,如母亲的发线。
2020.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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