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的记忆
2022-01-0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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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时总是这样,刚刚送走旧年的脚步,心里就翘盼着新年的到来。可是,一天那么漫长,一百天,二百天……简直就像遥遥无期了。过了夏,进了秋,入了冬,新年的脚步越来越近了,可我好像一天挨不过一天似的,巴不得明天就是新的年夜。年的日子姗姗来迟,简直令人望眼欲穿。
依然记得,袁河岸边的故乡,大沙洲边那个叫沙堤的村子,浓浓的年的香味,秋天就能闻到。田野里空旷起来,屋场上,稻禾堆成一座座小山,金黄的谷子晒满了谷场。冬至日,母亲将新收的糯谷挑到碾坊,碾成糯米,准备回家蒸一缸米酒。选一个日子,把糯米浸透了,倒入一个大饭甑,武火蒸熟蒸透成糯米饭,打开甑盖,冲入凉水,洒入酒药,凉一凉,再将渗透了酒药的糯米饭装进一个大缸,压紧,压平,中间挖一个酒水窝,然后蒙一块纱布,再用稻草围住大缸周边,压住顶盖。三天以后,米酒娘沁人心脾的香气从缸里飘出来,弥漫了老屋,渗透了肺腑,母亲就将米酒娘和酒糟一起盛进一个更大的陶缸,加入井水,酿成米酒,又将米酒盛入坛子里,封藏起来以待吉时。
又一个骄阳似火的晴天,母亲再蒸一甑“米哩”(或者称“米粒”吧)。也是将糯米蒸熟蒸透成糯米饭。糯米饭总是那么香,不仅飘满了老屋,还飘进了左邻右舍,弥散到半个村庄。大甑蒸成的糯米饭不仅香,而且好吃,极馋人,惹得我们垂涎欲滴。母亲这时会从饭甑里捏几个香气扑鼻的饭团,分给我们兄弟姐妹解解馋,然后再把糯米饭倒出来,扛到晒场上的大晒垫里,扒开,让它在毒辣的太阳底下晒,晒到太阳偏西,糯米饭就干干的,硬硬的,成了我们口说的“米哩”了。母亲将它收好,装进盎子(米缸)里,存在楼上以待腊月。
过年的序幕,就这样徐徐拉开了。
大寒前后,冬的气息似已式微,意念中的春姑娘仍在蛰伏,年的影子,开始有了踪迹可寻。可是,孩子们似乎有些急不可耐,他们不断地问父亲:“爸爸,什么时候过年呢?”又不断地问母亲:“妈妈,怎么还不过年啊?”小伙伴也互相询问:“还有几天过年哪?”
漫长的期盼,真是让人夜不能寐。
母亲似乎镇定自若。她每天像蚂蚁搬家一般竭尽全力,一点一点地积攒着过年的东西。一家九口,过年的衣服全在母亲的手上,自入冬起,她就顾不得天寒地冻,没日没夜,一刻不停不歇地纺纱、织布、纳鞋……年关越来越近,北风从村子上呼啸而过,如鬼哭狼嚎一般,我家寒风肆虐的木板屋里,却任然在长夜里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半夜,全家人都上床了,卧在温暖的被窝里,孤灯却映照着母亲孤独的身影。在屋的一隅,她坐在古老的织布机里,眯缝着眼睛,忘我地穿梭引线。“织布,哐!织布,哐!……”古老的织布机的声音,划破了寂静的夜空,循环往复。很晚,很晚,母亲冷极了,也累极了,却仍然伛偻着腰,让梭子穿过来,穿过去。实在困极了,母亲才缓缓站起,轻轻地捶一捶背,抻一抻手脚,好像依依不舍似的,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到床边,倒床睡去。
整个冬季,母亲织了好几丈布,她把它们送到集镇上的染坊里染成蓝色,或者靛青色。
然后是裁缝来了。晨光熹微中,裁缝穿着笔挺的中山装,带着徒弟,挑着机具进了门。母亲预备了一桌好饭菜,香气盈屋。他们吃好喝好了,赶紧忙起来。忙活了一天或两天,用母亲织就的布,为父亲、为我们六兄弟,还有一个收养的姐姐,每人做了一身粗布衣衫。收工时,望着那些崭新的衣衫,我们的心里充满了喜悦,可母亲的脸上却满是憔悴。那时我们不知道,我们过年的衣衫她都备齐了,却唯独没有给自己做一身。待到夜幕降临,裁缝走了,她在暗黄的油灯下,把一件一件的衣服小心放进衣柜里,预备着年三十夜晚的到来。
年的脚步的的确确是越来越临近了。一个充满阳光的早晨,母亲拿一个废旧的木盆或簸箕,垫上一层纱布,撒上一层麦粒,浇足水,再盖上一层纱布,放在阴暗的角落里。那是在发麦芽。麦芽长到几厘米,鹅黄鹅黄的,父亲就到菜市场挑回一担红薯,洗得干干净净的,开始准备熬薯糖。
年关即至,虽然仍有忙不完的事,母亲还是趁天色微亮就起床,在厨房里将洗得干干净净的红薯放在大铁锅里煮。大火烧起来,铁锅里的水由冷变热、变沸,直至翻腾,红薯开始浓香四溢。加一把火,红薯全部都熟了,烂了,母亲又马不停蹄,架好木桶,立即把红薯和水一起舀到一个纱布袋里榨,用手工榨出薯汁,接着滤净,再将滤净的薯汁添入麦芽,放到大铁锅里熬。那个铁锅特别大,能盛三四桶水。我照母亲的吩咐,坐在灶前烧柴火。灶膛里的火越烧越旺,烤得我的脸红扑扑地。满锅的薯汁渐渐沸腾起来,翻滚着、翻滚着,然后变浅,再变浅,然后冒泡,再冒泡,一锅玉色的薯糖就熬成了。此时,夜已经很深了,我望着色香诱人的薯糖垂涎,真想吃几口,母亲却又将它盛进巨大的钵子里藏起。
腊月,送灶神的日子,本来要举行一些仪式的,可那是特殊的年代,古老的祭神仪式没有照例进行。春节的物资还没有备齐,凌晨两三点,天地一片黑暗,父亲就扛了扁担,沿着乡间的羊肠小道,到三四十里外的山里打柴。小道上,前前后后都能听到人的脚步声,还有嘤嘤细语。他们都是去打柴的人。父亲在山上用篾扒扒了一担松毛(松树上的落叶)挑回家。第二天清晨,他将金色的松毛放到灶前,这是要炒“米哩”做糖片了。
松毛是炒“米哩”的最好的柴火,丢进灶去,只听嗤啦啦,蓬,火就燃烧起来了,很旺,但燃烧的时间很短,不一会就细微了,待火势退下来,接着再丢一扎松毛进去,火再次变旺。这样的火,不易将米哩炒黑、炒焦。
晌午,母亲把米哩搬出来,又搬出一个破坛子,倒出里面反复使用的细河沙,倒进锅里。松毛柴烧起来了,河沙渐渐烧滚烫了,母亲就抓一把米哩丢入锅中,迅速用锅铲翻,随着锅铲嘁咖嘁咖的翻炒声,米哩瞬间就爆翻了,变成白白的爆米花。才翻炒几下,锅里瞬间一片白,眨眼间,母亲将爆翻的“米花”铲进竹筛子里,迅速地摇动,摇啊摇,沙子筛掉了,剩下的都是米哩。拍的一声,米哩倒进了篾箩里。
炒米哩要炒一整天,晚上就是“切糖片”。
切糖片必须由父亲操刀。那是技术活,要掌握好火候。搬出盛薯糖的钵子,舀几勺倒进锅里,用松毛火熬开。火不能太急,急了,糖里的水分熬得太干,谓之过火了,切出的糖片不粘,容易松散;也不能太软,火软了,糖片软软的粘在一起,不能成块成片,放进坛子里,很快就会粘成团。成团的糖片不脆不爽,口感很不好,过年拿出来给客人吃,也不好看,还可能被客人说手艺差。
昏黄的灯光下,父亲系了围裙,拿着锅铲,指挥我烧火。糖在锅里小心地熬,父亲不断用筷子把薯糖挑起来,用指甲弹一弹,看看丝长还是丝短,丝太长了,证明火候不到,还得加一两把细火,如果弹出来的丝不长不短正合适,证明火候正好,得赶快把松毛火熄了,迅速将爆米花倒进锅里,再在锅里快速拌匀,让薯糖渗进爆米去。这些程序完了,父亲总喜欢用手捏一捏,如果团团的,松开手又不粘不散,就拿铁勺舀起来,倒进案板上一个八仙桌大小的木框子里。这时,父和母亲带着我们手忙脚乱,迅速将拌匀的爆米扒平,再用木滚子使劲滚,使劲压,滚紧了,压平了,拿开框子,用刀切成一条一条的糖条,再将糖条切成一片片,这就是糖片了,跟我们常见的冻米糖没啥两样。拿一片咬一口,香香的,酥酥的,甜甜的,爽口极了。
每年,我们家都要做三到四锅糖片,做毕,母亲把它们装进大坛子里,置于楼上。因怕我们无节制地猛吃,她就藏一两坛放在某个隐秘的角落,免得来客了没啥招待。可是,我们六个男孩,不管母亲藏在哪儿,不用多长时间,哥哥们都能找到它,还不等过完年,糖片就被吃得所剩无几了,母亲只得再将剩下的糖片转移到别的角落。
大约到了腊月二十八九,生产队杀了一头猪,每家分一点肉。也有养得有肥猪的人家,队里再征一头杀了,母亲再去砍八斤十斤的。到了年三十,母亲把猪肉切开,剔出骨头,再将所有的骨头一股脑儿倒进锅里,再放入海带,生姜之类,用煤火猛熬,熬了几个钟头,家里尽是氤氲的香,弥漫飘散。早晨起,爸爸一直在写春联,我们也一直在帮着贴春联,到了傍晚,春联贴完了,母亲让我们每人端一碗海带骨头汤吃,喝一口,嗨,那个鲜呀,那个美呀,真是无法言说。
酝酿了一百八十个日日夜夜,我们千呼万唤,翘首而盼的新年终于盛装而来了。爆竹声四面响起,到处轰轰烈烈。
大年夜,浸淫在酒肉飘香的氛围里,我和兄弟们拼命吃糖片,拼命吃肉。母亲开恩,饭菜上齐了,摇曳的灯光下,我们全家九口围在八仙桌前,端起大碗吃年夜饭。秋天酿好的酒,母亲舍不得拿出来自己吃,我们就不喝酒,大家或坐着,或站着,风卷残云一般,将饭桌上的饭菜一扫而光。吃完了,兄弟们抹一抹嘴,还想吃,可是不能了。春节里,十几二十斤肉,一坛子酒,还有藏在楼上的糖片,要等客人来了才能拿出来吃。
接下来,我们还等着穿新衣服。
夜渐渐深了,此起彼伏的爆竹声中,母亲烧好了一大锅热水,吩咐我们洗脸、洗脚,剪赃指甲。永远记得那一刻,我们压抑着内心的欢喜,把手脚放在热热的水里,将全身洗得干干净净的。最欢乐的时刻终于到来,年的氛围陡然肃穆。暗黄的灯光下,我们很乖很乖,轻言细语的,好像一不小心,就会没新衣服穿。我睁大眼睛,看着母亲将我们的衣衫码在凳上,嘱咐我们换新袜子,穿新鞋,着新衣服。全身焕然一新后,我们精神昂扬,喜不自禁。这时,母亲又小心翼翼的从衣服的最底层拿出压岁钱,笑眯眯地发给我们,虽然只有三毛、五毛,哥弟几个心里还是很高兴、很满足,盘算着,好好留着,过完年,再慢慢买糖吃吧。
美美地进入梦乡,美美地一觉睡到晨光初露。睁开眼,排山倒海的爆竹声波涛般席卷而来,一浪高过一浪。我和哥哥弟弟慌忙穿衣起床。天还没大亮,村里所有的孩子都起来了,一群群追着爆竹的声音,从村东追到村西,从村前追到村后,簇拥着去人家门口捡爆竹。那时的爆竹都是土法制造的,总有一些没点燃的,散落在爆花之中。我们在爆花中捡啊捡,总能捡到不少。
太阳出来,阳光明媚。穿着新衣的孩子们汇聚在禾场上,点燃捡来的爆竹引线,甩上空中,蹦、啪,一个一个的爆竹炸开了花。整个上午,此起彼伏的爆竹在村子四周炸开,纸花飘散,硝香扑鼻,孩子们咧开嘴,眉开眼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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