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红番薯
2022-01-03经典散文
[db:简介]
无以胜数的红番薯充填过我的饥肠,无论是生的还是熟的,我都囫囵吞枣地吞进肚里,但是它们的形状、颜色、滋味……我都早已混沌不清,无法记忆了,而独有那一个,我至今还记得它,溜溜的椭圆形,中间凸大,两头细小,曲线规则而又平滑,就像一个特大特大的大鹅蛋。它的颜色是嫩红的,它的皮肤是薄薄的,早就洗得干干净净。一个女孩,在凛冽的风中,偷偷将它送到了我的手里,表皮还带着她热热的余温。
快五十年了吧!那一幕我一直还记得。时空漫漫,那个叫梅香的女孩,永远留驻在了我的心里。
是的,穿越无边的苍茫,依然难忘那一天,霜风冷酷地摧残着地上的草木,寒气无情地穿透我褴褛的衣衫。放学后的黄昏,天空中阴霾笼罩,纵横交错的小路,一望无际的田畴,滔滔不息的袁河,光秃无叶的杨柳,还有密密麻麻、灰墙乌瓦的村庄……没有人影,没有鸟迹,没有船帆。我形影相吊,孤独地在田间小路上跌跌撞撞。我要回家里去。突然,模糊的视线中,一个女孩,昂昂然站在一个岔路口,迎着朔风,亭亭而立。原来那是梅香。朔风掀起了她的衣袂,寒流吹动着她的小辫,但她娇小的身子,却在那里岿然不动,一只小手,小心翼翼地掩盖在衣服里。
我疑惑地看着那个身影,在那个交叉路口,我认出了她,也想要逃离她。我那时并不知道,她是在那里等我,我也并不知道,她的手里藏着一个红番薯,而且我更不敢想象,她要将那个红番薯送给我。
童年的记忆,说不尽的残酷。我和梅香是小学四年级同学。我们同一个大队,同一个班级。我住在沙堤村,她住在彭家村。到了那个分叉口,我要往东走,她要往南走。
说实在的,我委实不想提及那段不堪的往事。可是,当那个红番薯一次次出现在我的眼前,当梅香的身影一次次跳进我的记忆,那些往事就会不由自主地从心底泛起。
小学二年级,我八岁。秋天的黄昏,我从祠堂教室里出来,走进了大队部,寻找父亲。我不知道,我走进了灾难。一群人围着墙角交头接耳,他们神神秘秘。我从人缝里钻进去,看见了墙脚边一行墨迹。天哪,那是几个歪歪扭扭的小字,它骂那个万众信仰、顶礼膜拜的人。那个人,神的存在,是谁竟敢胆大包天,恶毒地咒骂他死了呢?那是滔天大罪,必遭亿万人唾恨啊!怀着对那几个字的愤怒,我找来毛笔,蘸满墨汁,狠狠地一挥小手,像横扫敌人一样,横扫了那几个字。可是,快意解恨之后,我也成了大大的罪人。公安的人,工作队的人,所有的村民,他们都是一样的思维:不是你写的,你涂掉它干什么?欲盖弥彰嘛!
学校将我扫地出门。我成了割草放牛的娃。
父亲为我争取了重新上学的权利。四年级,我离开了村小,离开了那个阴气森森的祠堂,来到了袁河岸边的大队中心小学。我在那里认识了梅香,一个文静娴雅,轻盈灵巧,小个子的梅香。我记得,她有一双秋水般清澈明亮的眼睛,一张明媚秀气的脸,红而薄的唇。
然而,我是异类,是全公社被称作为“分子”的黑“五类”中最小的一个。在所有人的面前,我像一只见了猫就逃的老鼠,像一只被凶狗追逐受惊的小兔子,像少数男同学练习拳脚的肉沙包。我整天瑟瑟缩缩,用惊惧的眼睛看着所有同学的天真与欢乐;我在人群的远处,形影相吊。我羸弱、孤独、胆小、无助,极像一朵飘萍,一个孤魂。
人世间的酷冷,让我在小小年纪都尝遍了。在无数的冷眼、轻蔑、敌视、仇恨中,我每天要挨很多拳打脚踢。同桌的男同学,前后左右的男同学,有的人想打我就打我,没有任何理由。一个好斗的男孩,身体健硕,异常凶猛,只要我不顺他的眼,只要他想打我,一个拳头砸过来,我就觉得很疼很疼,他噼里啪啦连续打过来,我无力还手,也不敢还手。一个反革命——分——子,打了就打了吧。
我记得,梅香远远地,睁着她黑亮的眼睛,幽幽地看着我。她不说话。我们俩也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但我感觉得到,她可能同情我,也可能怜悯我。在某些时候,某些瞬间,她用黑亮的眼睛瞟向我,那种眼神,穿透我的脊背。偶尔,我怯怯的目光会与那双黑亮的眼睛碰撞,但是我很快躲开了。
我还记得,一次写作文,我写了一句“为人类多出贡献”。“出”,我当时的理解是“做出”,“献出”,老师误会了我的意思。课堂上,泼辣的女老师突然很凶,她用极高的嗓音在班上念出那句话,然后大声质问,你的贡献还能多出来吗?……我的灵魂和身体一起颤栗,同学们都乜斜着眼睛,迷惑地看着我,他们似乎也在质问,你能多出贡献来吗?我想,完了,我又要打入深渊了吗……
已是仲冬,大地萧索,霜风如刀,严寒如剑。那天放学了,我饥肠辘辘,孤独地在田野里走,向着家的方向,踉踉跄跄。空旷的田野里,除了干涸的土地,除了穿铠甲的树木,除了苍茫的天空,除了孤鸣的燕雀,就是我褴褛的衣衫,以及我孤独的身影。朔风吹得我浑身发抖,寒气逼得我无处御寒。我孤独地走啊走,身体如冰一般僵硬,迷迷蒙蒙地,我看不见路上的风景。我孤独走啊走,一条蜿蜒曲折的小径,恍惚没有尽头。
是的,我似乎忘记了,我即将走过梅香所住的村庄。我双手抱紧自己瑟瑟发抖的身体。就在那个时候,我远远地看见了梅香,她犹如一片枫叶,一片透红透红的枫叶,伫立成一尊雕像。她那瘦小的身影,婷婷的姿态,水一样明亮的眼,真的像田野里的一尊雕像。茫茫四野,旷阔、高远,萧瑟的小路上,只有我,只有她。我想躲过她水汪汪的眼睛,躲过她阳光一样天真的脸,躲过她冰雪一般洁白的心灵。
可是她伫立在那里,像一个天使。这个洁白无瑕的天使啊,在我闪身而过的那一瞬间,勇敢地伸出她白玉般的手,白玉般的手上,拿着一个洗得干干净净、红嫩红嫩的红番薯。她飞红着脸,露出羞涩,疾速将红番薯递过来,坚定而又轻柔地说,“给你!吃番薯吧。”然后将身一扭,甩着她的羊角小辫子,飞一般地跑走了……
她翩然远去,像极了飞翔的天使。我拿着带有她体温的红番薯,愕然而立,脑海一片混沌,一片空白。我吃惊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她却消失了,消失在远处的风中,消失在绿树青瓦的村口巷子里。
我记住了这短暂的一瞬间,也记住了那个红嫩红嫩的,带着她体温的红番薯,还记住了她天使一般的身影。我感知了她洁白无瑕的灵魂,以及与其生命同在的纯真与善良,还有艰难时世的勇气、无畏。那一瞬间,她仿佛是云层里的一线霞光,驱散了笼罩在我心头的怯懦与阴霾,照亮了我头顶的一片天空,让我蓦然发现,太阳冉冉升起来了。那是永久的温暖流入了我的心田,那是永恒的阳光灌驻了我的心怀,那是亘古不变的真、善、美,包裹了我的灵魂。
是的,那是我生命中短暂瞬间,但她却像暗夜里绽放的花蕾,闪烁着白绒般耀眼的光辉,定格成圣洁的、绝俗的、永恒的,无限美好的记忆!
然而,
我读初中了,却没有再看见她,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我读高中了,也没有再看见她,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我读大学了,还是没有再看见她,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时光流逝,寻寻觅觅,一晃四十多年过去了。四十多年,恍然若梦。在梦里,我追逐着她翩翩飞翔的身姿,却总在快要追上她的那一刻,她却杳然不见。
……
如今,白发爬满了我的双鬓,我的额头深沟壑垒,风霜也迷离了我的眼睛,我却依然没有看见她,不知道她在哪里。
世界上不止一个人叫梅香,这我知道,但是,邻村的女孩是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叫梅香,这我不知道。
一次又一次,我去邻村寻找梅香,到处是陌生的面孔。终于打听到梅香的电话,我以为我找到梅香了。我把电话打过去,她却说,她不是我要找的梅香,她不认识我。
……
忽一日,一位女同学微我说,她的闺蜜见到过梅香,可是她光景不太好,很可怜的。她嫁到三十里外的山村,生了两个女儿,老公嫌弃她,经常打骂她。后来,老公到外地打工,基本不回家,也不管梅香了……
天哪!
梅香是找到了,我真想去看望她!可是,她的境况竟然如此,我要怎样去看她才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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