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几何：得妻如此

人生几何：得妻如此

从健身房回到家就快九点了，天天和岳母在卧室里看电视，叶子穿着睡衣在大理石餐桌旁拼乐高。算起来，她已经拼了两个小时，我七点多出门的时候她就在拼。桌子上的积木已经完工了大半儿，是一架武装直升机，还有三个张牙舞爪的小恶魔。“休息一下，明天再拼吧。”我心疼地劝她：“你腰又不好。”她没搭理我，这不奇怪，类似这种扯淡性质的关怀，在老夫老妻之间一文不值，徒惹人烦。怎么说呢，就像每次晚餐后，我洗完碗和灶台开始拖地，偶尔叶子也会说：“急着拖地干什么，就不能先歇会儿？”彼时彼刻，我心里的第一个想法不是感激她的关怀，而是：“歇会儿不也还是我的活儿？真关心我，你倒是来拖啊？”此时易地而处，我当然也不会怪叶子，为什么不“感激”一下我的关怀。生活中的有些道理其实不难理解，难的是，你是否愿意掰开了揉碎了去看。

“你上次拼到哪儿了？”叶子可能看有点冷场，边拼边问道。“前面主体部分搭了一半多了吧，拼到第15还是16张图了呢，不过，当时完全看不出是直升机。”我赶紧回道：“后来天天给我拆了，我很受伤，再拼就很累，就放弃了。关键是他拆得很乱，有些前面拼的拆了，后面拼上去的却没拆，要重新拼就只能全部拆开从头再来。”叶子没说话，专心致志地拼着，过了一会说：“不拼，放那儿就是垃圾。”我坐在桌边吃了半盘西瓜，就掏出手机来给她拍照。她横了我一眼嗔怪道：“你干嘛啊？”“好几百块呢，小的比小指甲盖还小，你为他拼三个小时，劳神费力的。我得拍下来，将来天天要是敢不孝顺你，我揍他。”我边又拍了一张边说。叶子笑了笑，没说话。夜渐渐深了，依稀能听到墙上钟表转动的声音，我们俩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你在这儿坐着干嘛？去睡吧。”她说。“没事儿，我11点前也睡不着。”我笑着说：“这些事儿我也干不好，就是陪陪你。”

十点五分，叶子拼完了，她看着桌上散落着两个直升机的导弹遗憾地说：“尺寸不对，装不上。”我试着拼了一下，确实不行：“算了，毕竟便宜，再说已经很霸气了，天天明早一定很开心，早点睡吧。” 她扶着腰站起来，伸展了一下身体说：“你把灯都关上啊。” 等她回房间，我掏出手机拍照，发朋友圈：“当妈妈的就是厉害。”坐在椅子上，在柔和灯光下把玩着威武的直升机，我坐的那把椅子，三个半小时前，上面坐的是天天。当时我们刚吃完晚饭，天天很开心地给我讲：“妈妈给我买了新的自行车。”“你不是有一件儿童节礼物了吗？爸爸给你买的敲冰块玩具啊。”我逗他：“别的小朋友都只有一件儿童节礼物，你为什么有两件啊？”小家伙秒回：“因为我认真学习了，我学轮滑也很认真。”“这个只占50%。”我回他：“还有呢？”“因为我自己穿衣服，自己刷牙洗脸了。”他又说。“这个占25%，还有呢？”我再问。他想不起来了，我提醒他：“妈妈为什么要给天天多买一件礼物呢？”“因为妈妈爱天天！”他大声喊了出来。

两年前吧，叶子给天天买了他人生中第一辆自行车。车是网购的，箱子打开，零件铺了一地，叶子直接动手拼。这种事儿，她早就不指望我了。最终组装好的橙色小车很漂亮，唯一的问题是两个辅助轮总是不平衡，怎么调都不行，天天骑的时候，车就有点歪。对此，岳母和我都是不满意的，觉得叶子为了省钱，让天天骑这种车。我没说话，因为知道叶子省钱根本原因还是我赚得少，她辛苦买了零件拼起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但是，岳母就没这些顾忌了，跟叶子吵过两架。那车拼好后，天天没怎么骑，两年骑了不到四十次吧，就最近半年更是没骑过，放我们门口楼道那儿。这次叶子给天天买新车的决定，我当然支持，那次去大润发，她一眼就看中了这辆600块的黄色小车，天天也喜欢，骑上去转了两圈儿。回家的时候，叶子开心地举着两大袋食品跟我说：“你的餐贴，买完这些，剩下的刚好买下那辆车。”我也开心，倒不是餐贴，而是，能感觉到，叶子心里一件事儿，总算落地了。

这辆车，昨天下午已经摆在我们家的客厅角落里，等到楼道那辆卖了垃圾，它就可以就位了。“你有两件儿童节礼物，那父亲节你给爸爸什么礼物啊？”我问天天。“我给爸爸买三件礼物。”他随口说。“哪三件礼物啊？”我哈哈大笑着问。“嗯，第一件是茶叶，喝了什么健康。”他沉吟了一下，边想边说：“第二件是吃了减肥的食物，是红薯。”“第三件礼物呢？”我再问。“是黄豆，黄豆好玩，士兵……”好吧，他想了半天才想出来，可又絮叨了半天，我也没听明白那个黄豆的游戏该怎么玩。不过，已经很幸福了，叶子拼直升机的时候，我笑着说：“你听到了吗？天天说要送我三件父亲节礼物呢。”叶子嗯了一声，没说话。天天已经能背14首古诗了，最新学的一首是《一去二三里》，作者是宋朝的邵雍，好吧，诗歌不难，教了三遍就背过了，但这个人我完全没有印象。这14首诗里，一大半都是叶子教会的，叶子负责教天天的语文和数学，天天学得都比我教的英语要好。

临关灯前，又看了一眼客厅和餐厅，整洁有序，一尘不染。叶子那天刚用吸尘器吸过，地板也用拖把蘸了清洁剂仔细擦过。以前每次她做清洁时，都会絮叨着负责打扫卫生的我干活多么糙，多么不细心。我有时候会跟她吵几句，更多时候是腹诽：“我那是天天拖地，你一个月才打扫一次，当然有这功夫了，让你每天这么打扫试试？”叶子是个对生活品质要求比较高的人，相对于我们老家的大大咧咧来看，她就是“不是过日子的主”。结婚一两年的时候，我们矛盾最激烈的那阵子，她打电话向我嫂子哭诉，那边听完了她的道理后，跟我就是这么说的：“叶子想过的日子，你给得了吗？”给不给得了的，却也就这么多年过去了。彼此依旧不爽，但却也不怎么吵了。她偶尔还抱怨，我要么沉默，要么敷衍着附和两句。我也仍然会觉得她多事儿，但却也开始体谅她的不容易。“再多赚点钱就好了，雇个家政。”我跟她说：“到时你可别像训我这么说人家，估计能跑了。”

在外人面前，叶子还是给我面子的。虽然我固执地认为，很大程度上，她之所以在外人面前给我面子，是因为她更在意自己在外人面前的面子，毕竟，在外人面前表现家庭不和，并不露脸；但即便如此，我仍然感激，并且也愿意相信，这两年，她给我面子是出于真心对我好的成分越来越大了。周日下午四点多，我们俩正陪天天上高尔夫练习课，我大学同宿舍同学打电话说，晚上要过来找我吃饭。他如今在济南，自从十二年前他带媳妇到度蜜月，我请他们吃了一顿后，就没见过了。对于这种突然的“有朋自远方来”，我第一感觉不是兴奋欣喜，而是不想被打扰，想推掉。我这人对外人是有些许凉薄的，更愿意陪着家人安静度日。当然，也就只是这么想想罢了，人家真来了，又怎么可能不接待？“类似这种关系的，每年我给自己的接待限额是一次。”我如是跟叶子说。叶子白了我一眼，开始打电话订餐厅，她嫌弃我总是把有些话说太白了。

叶子点了一大桌子菜，鸡鸭鱼肉虾之类的应有尽有。“就他们两口子和咱们仨，够了。”我说：“我又不喝酒，他估计也就两瓶啤的”。她看着菜单说：“你们山东那边请客，不是都要剩下很多，才有面子。”我笑了笑，当年确实如此，如今到底怎样，我也不知道了。同学来之前就给我电话，说是想到我家看看，这周岳母不在，叶子独自带孩子，家里不像以前那么整洁，但却也不好拒绝。“吃过饭，他们想去我们家坐坐。”我这么跟叶子说。她眉头皱了一下，却也没说什么。晚宴自然是宾主尽欢，四年大学同宿舍，不愁没话题聊。只是，听说叶子是上海人之后，我那穿着大裤衩和老头衫的哥们有点尴尬，他悄悄对我说：“吃过饭你们先回去，我回酒店换身衣服再去，上海人讲究。”当然不会让他这么做，吃过了，叶子开车带我们回家，把樱桃干果什么的摆了四大盘儿。大家边吃边聊，主要是谈教育和房价。另一个也在上海的同宿舍的哥们，也视频凑趣了一下。晚饭我电话叫过他，他没来，边说要陪孩子上培训班，边抱怨这也太急了，早不通知。“我也觉得太急了，但不跟你说一声也不合适。”我哈哈笑着说：“没事儿，吃饭时我替你批评他。”

八点半时，我看了看表，那是天天上床的时间，他锻炼了一天，累了。同学媳妇看见了说：“我们该回去了。”同学说：“再聊会儿，9点吧。”9点钟，我步行送他们回酒店，大约来回也就半个小时吧。出门前我跟叶子说：“你们洗洗睡就行，桌子我回来会收拾。”等我回来时发现，叶子还是帮着收拾了一半。“他们一路上都夸我找了个好老婆，你刷新了他们对上海人的认识。”我跟叶子说。“人家是情商高，知道你想听什么。”叶子淡淡一笑，很漂亮。想起了5月21日那天早晨，小雨初停，公司楼下花园里的月季格外妍丽。我踩着泥进去，挑最美的两朵拍了照片发给叶子说：“公司楼下最漂亮的两朵，送你。”。她很快微信回说：“收到。”后面跟着的，也是一个笑容。



河蚌赌徒 2019年5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