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岛

　　入伏之后的夜，什么虫鸟的声音都没有，只有轻微的雨点，在窗外的铝篷上闲闲地敲着，有一种自在的韵律。 　　白天在窗前上网，听到的也是这样的声音，总以为是下雨，其实马上悟到是空调机运转时，水滴从外墙落下，打在雨篷的铝质表面上，偶尔让人心惊。 　　后半夜的梦里，似乎也有雨点忽然密集而且凶猛起来，是真的下雨了。 　　天气预报上说过今日有雨，所以似乎总在等一场雨下来。这种等待其实最牵动人心。我总是禁不住天上地下地开始遐想：天气可以预报，人的命运是不是可以预报呢？显然可以，但预报了也没用。命运也如天气，阴晴不定，几个人能够把握啊！知道了也不过是捱！如果这充满被动的一生中，能够做一个好梦，就很值得高兴了。 　　我在她的床上，有些睡不稳。旅行中的人，往往是浅睡状态。似乎抛掉了日常负担，肉体也不那么沉重了。雨滴在睡梦里也有几分灵动。听见没有瞌睡的老太婆，拖着自己沉重的脚步，在房间里弄出一些响声来，我怅然惊醒。 　　“妈，客厅的门你不要总是开啊关的，声音那么大，小家伙在睡觉呢。”她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轻轻地从床上坐起来，走下楼梯对老太婆说。 　　“嗯。”老太婆含含糊糊地应道，又说，“饭熟了。” 　　“先摆在桌子上，”她说，“儿子还没有醒。” 　　天气凉快得很，一扇窗也开着，她举起梳子，看看屋外绿油油的芭蕉，又照照镜子，哀哀切切地说：“我从没发现自己的形象这样暗淡。”

　　我无语心惊。这哪里是天生丽质、事业辉煌的她的风格，她应当满满地笑着对我说：“看我今天是不是风采依然（特别漂亮）啊？”

　　“你昨晚做梦没有？”她微笑着问我，又转身对镜而叹，“一个好梦，就梦一生。”

　　“一个好梦，有一个妈！亲爱的美女总裁！”我说。我很羡慕她——母亲的热饭菜是最不可或缺的。

　　“只有妈是不够的，”她笑着说，“你知道吗，那次我们在竹林湾找人，正好碰上同学的一大家子。除了一个白发苍苍的父亲，全都是女的。我一下子想起一个词：桃花岛。桃花岛的冬天是个什么样，你看到过吗？”

　　我记得那次同学聚会，我感触最深的是老人们尽皆“发如雪”，陡然感觉到一种特别的悲凉。我们拍了很多照片，因为“相见常日稀”而格外珍惜，这珍惜里面就有离别意。其实人活着就在告别，天天都在和过去告别。当然也可以乐观地说，天天都在和今天拥抱。

　　“梦境也是虚幻，人们忙着寻欢作乐，其实是因为无法摆脱虚幻的感觉。”她的手前后运动起来，一绺绺地由上而下梳理发丝。

　　“是啊，怎么样都是一天。但愿有个好梦可堪回味。”我玩笑道，摸一摸她长及背心的乌溜溜的长发。

　　“我刚才就做了一个桃花梦啊，我给你讲哈，感觉好真切。”她撒娇地拉过我的手。我感觉到她柔软的皮肤，肉肉的手儿，指尖却纤细。我俩生日很近，性情相投，谈话最能够推心置腹。

　　“我梦见我要结婚了。我心里十分清楚眼前发生的事，但是整个情节就只有一个场景。好像好多同学都来了。又像是一个拍卖会。下面坐着两个男子，我心里还知道，他们都比我年轻，但是我要跟他们中的一个结婚，是他们自愿的。他们等在那里，等我挑选。

　　“我很高兴，一定是满面春风，我看那两个小伙子，都很帅气，可是他们自己似乎并不热心。坐在边上那个很快被我否决了，因为他太严肃了，只顾玩手机，而且他母亲在身边陪着他，他母亲脸上比他显出了更多的热情，他后来和他母亲都不见了，一直不出现在我身边，让我感觉到莫名其妙。可能他是不得已才来参加这游戏的罢。我于是选了他旁边那一个，看上去亲切一些。但我连他的表情也看不清。婚礼也没有下文。这就是我的春梦。我看见了心仪的人，却感觉可望而不可即，在梦里我也了解对方的冷淡。在梦里我也知道自己的年龄。你现在知道一个离婚女人的状态了吧。既然你选择孤独，就永远孤独。好像是诗人里尔克说的：谁这时候孤独，就永远孤独。说得真好，这话反倒让人深受鼓舞。谁甘心年纪轻轻，就孤独下去呢？孤独不能品味，否则倍加孤独。

　　“你说这梦是不是很奇怪，结婚的时候才去寻找对象，而且像买卖一样寻找婚姻，这不是堕落吗？可是，一个离婚女人的心态就是如此。不结婚似乎表明她没有价值，一旦结婚了，又好像真没有价值。”

　　婚姻的价值来自于哪里：爱情的圆满，伦理的圆满？离婚的女人，毫无圆满的感觉，可能会因此感觉失去了价值。这问题我无法想得再深入了，因为在我这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女人心里，一个人的自我价值不依凭任何外部条件。然而感情不入逻辑之道，就像爱情从来没有规则。

　　我想起她美好年华里的艰难情路。与一个十分年轻而沉稳的美男子相谈甚欢，可是家人顾虑重重，百般阻挠，没有修成正果。那一段恋爱中的她，在我们眼前，一次比一次年轻鲜妍。可是今天她的容色暗淡。她一定在缅怀过去吧。我没法跟她提及我们的生活故事，还是讲讲生活哲学好了。

　　“亲爱的，何止婚姻如此呢？爱情，事业，哪一样不是自我膨胀，哪一样不是虚幻？”我也十分感慨，中国人到底没有浪漫精神，太畏缩，太顾虑了，而且爱情太不可靠了，太短暂了。

　　但我又想起那些白发夫妻，他们都活得那么笃定，好像无限的希望总在供给他们活下去的力量，然而重要的是活着的那一半，陪伴的那一半很重要。孤独的人们，总不免悲凉。那些别扭了一辈子的夫妻，到了最后反而会享受两个人的战争。

　　这都是推测吧。再进一步推想，一个人如果打破了曾经的平衡，就得重新平衡，而不能任生活长久地处于失衡状态。孤独是有杀伤力的，孤独者对自己太严苛，对别人也太挑剔。

　　“我在想像，有一天真有一个桃花岛，凡是上岛的人，都可以返老还童，面若桃花，重新选择自己的人生。”她脸上涨得通红，充满激情，又是一脸的阳光灿烂，倒真个面若桃花。我知道她是最能自我激励的女子，性格特别柔韧，为人处世特别大气。

　　“哦，美女，我可不求什么桃花岛，只要天天有一个桃花梦，也就够意思了。”我热烈附和道。
　　“但是你知道吗，就是在梦里，我其实也摆脱不了内心的恐惧和不安，他们的冷漠，刺伤了我。我好像内心有了很大的触动，我再也不去相亲了。”她的表情有些悲壮，有些自负。
　　“你不用相亲，亲爱的，你就把自己看作一个公主，等着你的王子好了。我看你还是那么千娇百媚哟！”
　　我心里还有一个决定，我想告诉她：我们会常在一起的，没有人会在这时候孤独。 　　“你知道吗，我还梦见过我结婚了，他有一个已经上中学的女儿。”她说。
　　“你不就是儿女双全了？”我惊呼，“这不是太圆满了吗？” 　　“在悲观主义者的眼里，人生怎么都不会圆满的。”她又成了哲学家的口吻。 　　“但是感情的满足，”我说，“甚至在单纯的时光流逝中也能感觉到。” 　　“女人要学会区别真正的幸福和表面的幸福，前者是为自己个人的，后者是为社会人类的。女人不能过分追求荣誉。”她说，似乎对我的满足之说不以为意。 　　“这就是你的人生格言？不觉得消极了吗？”我很奇怪。 　　“这是叔本华的幸福哲学。积极太累。”她回眸一笑，轻轻甩一甩头发。 　　我无语。想起一个词：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也许，自由或者幸福的代价是很高的，多数人不能承受。
[ 本帖最后由 川媚 于 2013-7-27 23:29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