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散文网

您现在的位置是:首页 > 散文阅读 > 经典散文

经典散文

1990,涪江向东

2022-01-03经典散文
[db:简介]


    1990年的六月,我时常穿过学校后面的那片乱石堆,沿着一条被绿绿的杂草覆盖的小路走到涪江边,找一个大石头,可以把自己隐藏起来的大石头,面向涪江而坐。
    我这样坐着的时候,不会有人打扰,更不会担心老师批评,因为英语老师曾经说过:英语是一门交际语言,必须要多读,大声地读,要是不好意思怕人听见,你可以到河边去读,面向滔滔的江水大声地读……于是,1990年的6月,几乎每天下午,我都会在三节课后急急地快步小跑到涪江岸边,去寻一处没人看得见的地方。
    我坐在涪江岸边,做得最多的事就是长时间地盯着河水中泛着白色泡沫的某一处,脑子里一片空白特别空白,就那样盯着,什么也不用想,直到远远地看见三两个木排飘过来。
    现在涪江上游成保护区了,再也不许乱砍滥伐,每年林业部门还要组织人力物力植树造林。究竟是哪一年开始不许滥砍乱伐的,我不清楚,但是绝对不是1990年,因为那一年,我下午坐在涪江边,还可以看见江水中有木排顺流而下。顺流而下的木排上还站着一两个人,或者青年或者中年或者老年,我是不在意的,我惊讶的是那木排上居然还有炊烟,木排随着江水时上时下,可是那炊烟依然稳稳地在木排的上空袅袅着,似乎那江水与他无关,木排与他无关,悠闲极了。木排上应该有锅的,我记不清楚了,或者当年我就没看清楚。那肯定是运木头的伐木工人已经在做晚饭了。

    我有个姑父就是伐木工人,听我父母讲过他。他所在的林区据说即使是夏天,气候也是一天三变,“早上穿棉袄,中午穿纱纱,晚上围着火炉吃西瓜”,这就是林区一天气候变化的真实写照。但是我看见的木排上站着的任何一个男人永远都不会是我的姑父。他死了,死的时候我还很小,“姑父”只能是一个概念。概念中的姑父是在伐木的时候被倒下的大树砸死的,听说身子已经不完整,任凭我姑姑怎样大哭大骂,人家林区领导就是不给看遗体,说是已经“入土为安”了。还是听说,那时候伐木已经不用刀斧了,用电锯,效率高,锯木头是个技术活,先要观察风向,才能定下开始下锯的地方,稍有差池,断掉的大树就会倒向伐木的人。我姑父那天早上,早早地起来收拾要上山的东西,临走了几步忽然回头把腰间的钥匙随手解下,扔给那天不上山的同事,说是万一姑姑上山了他不在家不能进屋。出事后,这个细节被保管钥匙的姑父同事反复提及,后悔莫及地提及:我当时真是笨啊,我们林区有这样的禁忌,忌讳上山的时候留后话,大毛那天是留了后话的,我怎么就没留意到呢,我要是留意了就不会让他那天上山了,他也不会…….哭哭啼啼的姑姑最终看见的只是一片坟场中的一座新坟。我妈陪着我姑姑去的,后来我常听见我妈对我们说起那句话:娃娃们,要好好读书哦,再苦也莫去当伐木工人,太造孽了…..我那个叫大毛的姑父去世的那年,他的儿子才两岁,我姑姑24岁。当然,后来“伐木工人”这一个词组也渐渐地消失在大众的口中,只有每每像我这样,想说起一些过去的事情,才在故事中被提及。
    1990年的6月,我坐在涪江岸边,看着远远的木排越来越近,木排上的人也越来越清晰。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江水中的木排,想等他飘近了,就用手去触摸。我准备着,几乎已经伸出手去,可还没来得及,那木排已经从眼前一晃而过……我肯定有些惆怅,以为摸摸那木排心里会安定些。看着渐渐远去的木排,我甚至有些悲伤,远方又只能是远方了。1990年,我十五岁,去得最远的地方还只是小小的县城,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地理老师的话是这样说的:地球是圆的,起点和终点可以重叠…..地理老师还说:大河是向东流的,一直流向大海,大海宽阔得跟,一眼望不到边,海上白帆点点…….于是,我对地理的兴趣远远超过英语,我急于想知道,我们的涪江是向东流吗,那拐个弯再也看不见的方向是不是东方,东方的尽头是不是一望无际的大海,黄昏下点点白帆的大海该是很好看的……今天想来,我们当时的地理老师可能也不知道大海是什么样的,她根本就没有见过大海,她可能连县城之外的地方也没去过,因为她高考落榜后就来给我们代课了。我想,她当时给我们代课的时候应该也有点惆怅的,她的远方可能也仅仅在给我们讲课的描述中存在着。
    于是,1990年六月的那个下午,看着木排渐渐远去炊烟渐渐消失,我伤心了,随手捡起一个石头用力向江水中扔去,连同一起扔出去的还有一句狠狠的川骂。
    回到教室,我似乎忘记了我的生活中还有涪江还有远方,只是牢牢地记着班主任老师的话:今年的7月就是决定你是穿草鞋还是穿皮鞋的关键时候了,此时不努力更待何时?!我想,去远方,穿皮鞋肯定比穿草鞋走得远些…….
    我一点都不喜欢我的宿舍,紧挨着厕所,太臭!宿舍走廊的灯估计只有15瓦,昏暗得连如豆的煤油灯都不如。半夜了,我眼睛半睁半闭努力争取尽早进入甜蜜的睡梦中,迷迷糊糊中看见下铺的党同学蹑手蹑脚地起床,缩头缩脑地打开房门,再轻轻带上…….我笑了,真的,直到现在我依然记得起那些夜晚我无声的笑。党同学又去就着昏暗的灯光缩在厕所一角开始背单词了。党同学的刻苦是出了名的,她的睡眠时间只能在四五个小时之内,可是她的刻苦又怕别人知晓,所以当我偶然拉肚子跑出门不小心碰上正念念有词的党同学时,看到的是一双厚厚的镜片下黑白分明的惊恐的眼睛,我惊讶地忘记了隐隐作痛的肚子,问她:这么臭,你呆这里干嘛?惊恐的党同学答非所问:我一会就进去了……
    1990年十五岁的我,应当有着小小的善良之心,当我偶尔闯进党同学的私人空间遇到了那双害怕担心的眼睛后,我就知道我不受她欢迎,她的私人空间不准备向我打开。其实,我何尝不一样呢?每天下午,我一个人急匆匆地奔向涪江岸边时,该也是走向我的私人空间吧,这个空间我一样不准备向任何人敞开。于是剩下的初中生活里,我对于党同学的“偶然”也止步于那一次了,只是在睡不着看见她悄悄地半开房门侧身而过时,才独自咧嘴而笑。那笑应该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很有可能就是心理描写的一句话:党同学又去背书了…….         
    十四五岁的年龄应该是有些秘密了,我们一样有“卧谈会”,除了腹诽大家都不喜欢的老师外,谁谁谁喜欢谁谁谁是主要的话题。班会上,班主任老师不点名的批评:谁早恋耽误了学习,一定会一失足成千古恨,后悔莫及悔之晚矣……..谁谁谁就成了晚上八卦的内容,这样的夜晚多少冲淡了宿舍的臭味,猜测尽兴罢了兴奋之后酣然入睡,谁也无暇顾及门外厕所角落边那个每天都念念有词到深夜的人。那个人和我都懂得一个道理:皮鞋比草鞋走得远。
    七月流火”,《诗经》中这句话的本意是说在农历七月天气转凉的时节,天刚擦黑的时候,可以看见大火星从西方落下去。然而,“七月流火”多年来却常被误用来形容暑热,1990年时,这句话应该已经就被我们亲爱的语文老师误解了。瘦高个的语文老师面对几个吊儿郎当不思进取的男同学痛心疾首地说:在这样一个七月流火汗流浃背的关键时候,你们的重点不应该放在打架斗殴上啊,你们知不知道,将来是坐凉房子还是破草屋那就看这几天了…….语文老师嘴里的“凉房子、破草屋”和班主任嘴里的“皮鞋、草鞋”其实就是一个意思:娃儿们,现在好好读书,将来就会过好日子,不然就会像你父母一样过苦日子……..七月,在我国教育史上很长一段时间都是一个非比寻常的月份,莘莘学子们或荣耀或屈辱的泪水如果用“滂沱”来形容,我到现在也觉得不过分。2003年,这个让很多人焦虑急躁的月份从七月挪到了六月,说是人性关怀,学子们再也不用在酷暑中煎熬了。当然,六月取代了七月所有的焦虑急躁,我们都知道,好多心理上的负面情绪哪里仅仅是气温的变化带来的。不管六月还是七月,每一年的夏天,学生非正常死亡率远远高于其他季节,或者因为极度失望也或者因为极度兴奋。
    不管老师再怎么紧锣密鼓地讲七月最后两周的关键性,我依然在下午三节课后面对涪江而坐。现在我冷静地分析了当年小小年纪的我,也不是如闲云野鹤般的悠闲,除了每天能到河边发发呆抬头看看天上的流云,一天24小时能完全属于自己的时间是没有多少的。七月,雨水多量大,涪江的河水也变得浑浊起来,飘过去的木排比六月更多了,速度也更快了,倏忽之间已到了目所能及之外。时间一天天地过去,越临近考试,我越是急迫越是坚定地认为:只要考完试,我就该去往我的东方了……
    四川省内的中考一直紧紧咬住高考的尾巴不放,不管以往的七月还是现在的六月,高考之后两天便是中考。我们这个小地方中考的关注度远远高于高考的关注度,道理很简单,通过中考脱去“农皮”的人数远远超过高考能脱皮的人数。
    关于考试细节的种种,我一点都不记得了。或者紧张或者无所谓?我曾经很多次努力地想要记起期间的哪怕是一些枝微末节的片段,然而空白,只是空白,没有一点印象。对于我的人生,这该是一个很重要的转折点了,我应该牢牢记住的,怎么能够那么轻而易举地忘记得那么彻底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党同学死了。就在我们知道成绩通知面试的时候,我没看见她怎么死的,听说她跳了涪江,听说她知道了成绩后咬咬牙,央求母亲再复读一年。或许党同学寡居的母亲说了诸如“你都该嫁人了还读的什么书”之类的话,总之,她跳了涪江。我总以为这是传说,因为我没有亲见,但是我真的再也没有见过她。
    2010年的春节,我去过一次我的学校,我想找找当年我去涪江的小路还在不。学校早已经新建了,十多年前的宿舍教室一间都没有留下,我在心里指指点点,这里就是我们读书的教室,那里应该是我们的宿舍……学校后面的乱石堆没有了,学校的扩建,那里已经是一幢五层的漂亮小楼。去往涪江的草路也没有了,一条大路,宽阔的水泥路笔直地通向涪江上面的新桥。因为兴修水电或者其他的什么原因,我靠在新桥桥墩上,看见的涪江比十多年前小了很多,当然也没有了当年的气势,说是条小水沟也不为过,别说放木排,这样的季节,走过去是完全可以的。我看着桥下的河水,有些发呆,党同学清秀的脸庞似乎就在河水中一点点地浮现出来,还是厚厚的眼镜,白皙的圆圆脸蛋,粗黑的辫子毫不招摇地静静留在脑后,特别是那双眼睛,黑白分明却透着惊恐,我看见有泪水流了出来,我抬起手,试图去擦拭她的眼泪,冰凉冰凉的,手掌里摸着的是一大把自己的泪水……
    1990年的九月,我带上一张薄薄的命名为“通知书”的纸张,去了一个较大的城市,那是个能让我穿皮鞋坐凉房  子的地方,那个地方是我的东方我的远方。
    我的涪江,从岷山山脉的雪宝顶奔涌而下,每一个日日夜夜都不急不躁地奔向东方的大海,不管我在还是不在。

文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