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牧(已发2015年3期《福建文学》)
2022-01-0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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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 牧
文/苍凉逐梦
一
文/苍凉逐梦
一
浑善达克沙地还在沉睡的时候,乌伦珠日格舅妈已经起床了。那悉悉索索的声音,起先,我以为是老鼠,当几匹马同时响鼻的瞬间,我彻底醒了,黑暗中,乌伦珠日格舅妈在扣纽扣。她驼了背,弯了腰,脖子探出身体成弓状,只差被一根绳子拴住两头,射出什么剑来。这是琪琪格把她大舅妈介绍给我的第一印象。“弓箭”是草原给年老女人的特殊奖赏,娜仁托雅二舅妈比乌伦珠日格大舅妈小几岁,她得到的奖赏还不够丰厚,但“弓箭”已经初见倪端了。
没有洗漱。乌伦珠日格舅妈摸索着提了挤奶桶,又摸索到了门口。
门口挂了布帘,几块木板平凑在一起,涂了红漆,变成一扇小门。整夜,月光从门缝挤进来,穿过布帘,在蒙古包里这里坐一会儿,那里坐一会儿。月光是后半夜停到我手臂上的,那窄窄的一条光带子,试图把我手腕缠住,变成一根亮闪闪的小手链。我了解它的心思,配合它,把手腕抬起放下,手链带上去,不再晃动,留一点时间让它独自美会儿。不知道它美了多久,也不知道我睡了多久,月光把手链抽走,钻出了包外。
一股凉风溜进来后,我听到慢吞吞的脚步声伴着哮喘声渐行渐远。之后,母牛粗厚的哞哞声,和小牛犊奶气的哞哞声开始响起来。接着,包后的羊群骚动不安了,它们的蹄子挤来挤去,高高低低、粗粗细细的咩咩声好像要撩起围毡,走进包里。马们打了一夜的象鼻更起劲了,呼呼呼地,似乎想把整座草原掀翻。
当我站在乌伦珠日格舅妈身后看她挤牛奶的时候,天边,一团红霞正在燃烧。
乌伦珠日格舅妈坐在牛的右边,两手握住双侧乳头,动作娴熟极有节奏,一紧一松之间奶水便射入桶内。牛立在圈里,嘴巴不停咀嚼着,回头看看挤奶的舅妈,又看看旁边的我,将尾巴撩起来左右甩两下,之后,便安静地站在那里,只顾消化它的粮食,并未理会人对它的侵犯。本来,我也想试试挤奶,但看到牛庞大的身躯,健壮的腿和蹄子,想想万一的后果,念头便熄了火。
奶香漫过来,淡淡的,跟天边飘过来的红雾融在了一起。
娜仁托雅舅妈也在挤奶,她在另一座蒙古包里住着,大概她起得跟乌伦珠日格舅妈一样早,我发现她们桶里的奶水一样多。乌伦珠日格舅妈挤完一头牛的奶后,起身把牛拴在了一旁。她牵来另一头母牛,它的乳房肿胀得像只皮口袋,我担心被什么扎破,一股脑漏了气。小牛也被乌伦珠日格舅妈牵来了,它被关在小牛犊们的栅栏里,见到母亲,小牛急急地往母亲怀里滚,一口叼住奶头,美滋滋地吮吸起来。可是,没吸几口,却被乌伦珠日格舅妈硬生生地拖走了。小牛犊吸出奶后,乌伦珠日格舅妈坐下,开始唰唰唰唰地往桶里挤奶。小牛瞅着早餐被主人收进桶里,自己又被拴在木桩上,只能原地转圈圈,便用无辜的叫声表达自己的可怜巴巴。无可奈何的小牛犊已经站成一排,它们都是刚刚吃过母亲一点点奶水的,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等,盼着主人解开绳子把它们赶向草原,那时才能和母亲团聚,再吃上一点残存的奶水。
桶里的奶水满了,又换上一只空桶。两位舅妈不停地将小牛犊牵来又牵走,我真佩服她们的眼力,几十头奶牛,她们能认准谁是谁的孩子,从来不会搞错。我想,这是草原教给她们的本领,我确信,草原还教会了她们更多的本领,小住几天的我,很难一一领路。
二
琪琪格父亲肖日嘎也起床了。头一天,他用微笑欢迎了我的到来,之后,便显得局促不安起来,好像来人家做客的不是我而是他。他的长相极具蒙族人特点,脸扩鼻方、眉眼细长、膀大腰圆,我相信马背上的他一定剽悍神勇,像他的名字白毛风一样。可是,面对客人他却那么腼腆,不多言多语,像一个怯生生的孩子。他听不懂汉话,更不会说汉话,而我对蒙语也是一窍不通,只好请琪琪格翻译,为了省事,我也跟他学会了用微笑说话,微微一笑,便是所有。
微笑过后,肖日嘎叔叔提了铁锹走向蒙古包右边。右边是一道隆起的沙丘,翻过沙丘是一道壕沟,那里,是几家人的公共卫生间。所谓卫生间就是铁锹挖个沙坑,人们在坑里方便。昨天一来,琪琪格帮我介绍过的,夜里起夜,我打着手电筒,好不容易才找到那个沙坑。肖日嘎叔叔提了铁锹过去,一定是埋了用过的坑,再挖个新坑。以前,总是听人们讲蒙族女人把袍子一转,蹲下便可方便,估计这是谬传。除了排泄之物,他们还埋垃圾,我发现,每个蒙古包外都有一个纸箱或者塑料桶之类的东西用以收纳垃圾。
乌兰阿姨抱了一捆干树枝准备点火熬茶了。乌兰是琪琪格的妈妈,有着高高的颧骨,浓重的高原红,似乎红色这个名字跟她很相衬。昨夜睡好没有?天凉了,包里有点冷了。乌兰阿姨用生硬的普通话问我。我说好着呢,从来没有这么好过。真的是这样,一层薄薄的毡子,根本挡不住人与夜的直接交融,躺在蒙古包里,就像躺在草原上,犹如远古时期的先人,天做被地做床,在这样的夜里,所有的感官都在放松,想看,看不到什么,想听,听不到什么,只有月亮星星陪着你、拥着你,哄你放下一切不安烦躁,进入梦乡。夜是用来睡觉的。我终于明白了这个简单的道理。
火已点着。锅里是半锅清水,乌兰阿姨把砍好的砖茶装进纱布小口袋,再丢进锅里,砖茶的红色漫出来,丝丝缕缕,像一朵盛开的红菊。乌兰阿姨把茶口袋取出后,又舀了一瓢鲜奶添了几勺嚼克开始搅拌,搅拌均匀后又加入茶水再次搅拌,待奶与水完全交融后倒入锅里,几次扬撒后,奶茶清香浓郁的味道扑面而来。几勺盐面放进锅里,搅了几下后,乌兰阿姨把熬好的奶茶灌进暖水瓶。
琪琪格早已摆好了茶点。蒙古包的门很低,我感觉她双手端着盘子进进出出很别扭,仔细一看才发现,她是面朝包里,后退着跨出门坎的。问了,她说,包里有尊贵的客人,女人必须退着出去。我说免了吧,她说,绝对不能免。琪琪格是我公司的员工,我了解她认真的个性,只好随她。黄油、奶豆腐、奶皮子、炒米、手把肉、黄油炸的面食都被琪琪格请到了小饭桌上,还有几样我叫不来名字的,一起等待我筷子的垂青。热气腾腾的茶倒进碗里,只喝了一口,便感觉出了不同,什么叫正宗、什么叫原汁原味,我有了更深的认识。没有辜负丰盛,我把它们都泡进茶里,吃了这个吃那个,喝了一碗又一碗,不知不觉中,我的胃已经成为草原的一部分。
肖日嘎叔叔已经跨上马背。他是个传统的牧人,喜欢马喜欢养马,喜欢骑着马放牧。果然,马背上的他似乎换了一个人,高大威猛、精神抖擞,像一位出征的将军。而他胯下的那匹乌珠穆沁蒙古马,鬃毛油亮、胸宽体壮、英俊粗狂,正卯足力气,像箭矢射向草原。肖日嘎叔叔并没有让马儿狂奔起来,因为他的面前是牛羊,这些被关了一整夜的草原上的花朵们,正穿过河边,翻过沙丘,向点点绿色挺进,在那里,它们要美丽地盛开。
太阳渐渐升起,沙榆树斜斜的影子爬上蒙古包套脑,细碎的叶子落到桌上、碗里,它们摇啊晃啊,没有一点点胆怯。
三
牲畜们都离开了,蒙古包周围显得寂寥空旷起来,鸟儿时不时过来查漏补缺,闹腾一阵后,便各忙各的不见了踪影。
女人们闲不下了,乌兰阿姨把熬过茶的铁锅洗净,倒入发酵好的牛奶开始制作奶豆腐。乌伦珠日格舅妈搬来铁桶、空酒坛子、铁锅,准备把几天前做奶豆腐撇出来的乳清做成奶酒。而娜仁托雅舅妈则要对付那缸做奶酒剩下的酸汤,把它们制成酸醪糟。我更不得空,在三个阿姨身后来回巡视,想弄清楚牧民家里的奶制品是怎么诞生的。
其实,男人们更加忙碌,除了琪琪格父亲肖日嘎外,都回了冬营盘,立秋之后,是草原打草的季节。冬营盘有他们固定居所,有他们分得的草场,那里的草场都被围栏围起来,不让牲畜随便出入啃食。草,等同于农民的粮食,只等秋后收割归仓。琪琪格家的夏营盘在这片浑善达克沙地,这里,还属于集体,没有细分给每家每户,嘎查里的牧民每年夏天都可以来这里放牧。来的路上,我看到了零零落落的蒙古包撒落在湿地、河边,像一只只天鹅,悠闲且安然。琪琪格告诉我,她很庆幸这里还有一大片未分的草场供牧民夏天轮牧,否则,她盼望住蒙古包的愿望就不会实现。包草场到户,蒙古族传统游牧已成往事。
并不单单是游牧这种生产方式受到新时代的挑战,几乎牧民每个家庭都受到了冲击,甚至包括每座草场,每群牛羊。在这片亘古不变的草原上,面对前所未有的巨变,所有的一切都面临着抉择。抉择没有第三条路可走,要么固守传统放牧为生像农民耕种田地,要么放弃草场像农民离开土地。琪琪格显然选择了后者,而她的弟弟和妹妹则选择了前者。没有人可以评说他们选择的对错,就如他们的父母肖日嘎叔叔和乌兰阿姨,对于三个孩子,只有尊重并送去祝福。琪琪格一副城里人打扮,时尚、靓丽、年轻,除了偶尔和同族人说说蒙话外,已经很难分辨她的种族身份。而她的妹妹陶如格却不一样,草原上恶劣的生存环境在她脸上留下的红红黑黑沟沟壑壑,与她的年龄极不相称。她担水、放牧、骑马、赤足淌水等等,根本无视自己七个多月的身孕。陶如格蒙校高中毕业后考入一所技校,但她不适应大城市的生活,车流人海喧嚣复杂,让她恐慌害怕,在校只读了两个月便逃回草原。之后,嫁人,生儿育女,准备把一生留给草原。我没有跟她交流过,因为她拒绝说普通话,尽管她能听得懂。我想,这就是一种坚守吧,就像她的父亲,依旧骑马放牧做最传统的牧人,拒绝骑摩托车或者开车放牧一样。曾经走访过一个蒙族家庭,和一个十三岁辍学在家的孩子交流过,我说你这么小就不读书能干什么啊?他说帮阿爸放牧啊。我又问,等你长大了想干什么呢?他依然说放牧啊。我不甘心,再问,那你娶了媳妇生了孩子想做什么呢?他说,还是放牧啊,孩子长大了跟我一起放牧。我无语了。我羞愧了。我明白了。我不能用被什么熏染过的思想,拷问这片纯粹单纯美好的草原,在这片草原世代相袭的人们应该做他们自己而不是被外界感染。然而,新时代的热潮还是不停地向草原渗透、蔓延、覆盖,草原以宽厚的胸怀包容着一切,留者留,走者走。于是,好多孩子们离开了,好多父母们离开了,一个个家族离开了,但是,牧场不离开,它们留下来,被那些愿意坚守的人接管。草场整合,集约化规模化生产,每家每户几万亩草场上千头牛羊也是一种得与失的辩证,并不是坏事。有年去乌珠穆沁草原,见到过庞大的羊群,那庞大将我整个人震撼震惊了!
秋阳豪放起来,用热烈包围了呈半圆状排列的五顶蒙古包。琪琪格父母家、两个舅舅家、妹妹家、弟弟家是这片草原的坚守者,对面它们,我的心不知不觉中变得平和平静起来。
发动着车给手机充电。之前,我不停拍照微信朋友圈,意在把这种原始的美好呈现给大家,不知道有没有人有所触动。几家人都没有安装风车发电,一切都回归了自然。我并没有感觉不便,似乎更喜欢这种原始的生活状态,没有外界干扰,不必牵挂太多,吃是简单的,住也是简单的,日出放牧日落牧归,与大自然相依相伴,脑子也是简单的。
不觉中,娜仁托雅舅妈已从酸汤中分离出奶渣,用布包好压到大石头下面,待挤出水分后伴了白糖切成片状晾晒做成酸醪糟,这个东西我吃过,那酸是我不能忍受的。乌伦珠日格舅妈还在添火蒸馏,再有一会儿就能做好奶酒。奶酒,我敞开喝过一次,四个人将满满一大壶十多斤的奶酒装进肚子,这酒后劲足,不能见风,好在我酒后蒙头大睡才便没事,否则一定成为朋友的笑料。乌兰阿姨的奶豆腐也做好了,我尝了块,满口流香,那口感那劲道劲儿不是一般奶豆腐可以比的。
四
午后,阳光十分慵懒,远处的沙丘、沙榆林、草地似乎也受了它的感染,一副欲睡非睡的样子。没有风,天空中几朵棉花糖便歇了脚,周围的蓝像新漂出来,不知该拿出什么词语才能与之般配。几处淖尔跟早晨相比,清亮了许多,不时有水鸟光顾落下来嬉戏,鸟儿们把淖尔当成游乐场,而天空却当成镜子,时不时俯下身来整理妆容,我看到水里那朵白云的头发乱了,很快,它理了理,把它们掖到耳后。
什么都慢下来,不,是什么都停下来,整个浑善达克沙地变成静谧和安详两个词语。
从太仆寺旗到锡林浩特市,一年中无数次穿越,自以为非常了解这片沙地,其实不然,深入腹地后才知,浑善达克呈现出来的远比我常见的美丽得多。繁茂的沙榆林红柳灌木丛、水草丰美百花争艳的草地、大块小块的小湖水泡子沙泉,以及成群结队的候鸟都是先前没有见过的。而这些足以组成江南景象的各个元素,却是连绵不绝的、高高低低的沙丘们的点缀。大自然的造化,一般人不会懂,我只能以存在便是合理来终结所有不解。
远处是高高的沙丘,孩子们跑在我前面。三岁的小温都苏是琪琪格的侄儿,苏雅十岁,是她的侄女,而四岁的特尼格尔是她的外甥。之前,我们决定去滑沙,可小温都苏却不让去,他说人到沙丘上面会留下脚印,坑坑洼洼的,沙丘就不好看了。琪琪格说,没事的,等大风来了会把脚印吹平恢复原样。这般解释后,他才让我们往沙丘方向走。
两个小男孩子都不会说普通话,但能听得懂,我说什么都能迅速回应。苏雅已经五年级,会说一些普通话,但她腼腆不好意思开口,喊过阿姨后,便用摇头点头跟我交流。遇到不能用摇头点头回答的问题,她就笑着用目光向姑姑求救。她说,她去过姑姑家好几次,她不喜欢城里,对门都不认识,总得担心有坏人。在草原,门从来不上锁也丢不了东西,可是,城里的坏人却跑过来偷他们的羊,她很生气。苏雅说到后面不笑了,那对调皮的小板牙没有露出来,可能是被气气走了。
特尼格尔比温都苏大一岁,比弟弟高半头,但是论彪悍远不如弟弟。两个小家伙表演摔跤,居然真摔,并且像模像样。起势时抡着膀子跑跳着出来,然后相互握手以示敬意,接着争斗相扑盘旋相持腿膝相击,直到小的把大的摔倒,最后两人再行握手向我们敬礼后才算结束。尽管他多次输给弟弟,但特尼格尔还是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以为草原孩子见人少,胆儿小,躲人,但特尼格尔的表现却完全不是这样,让我对草原孩子有了全新的认识。刚到那天晚上,我及我带来的几位朋友受到了琪琪格家所有人的欢迎,他们都到蒙古包里为我们敬酒,但为了尊重客人不吵到客人,小孩子是不能进来的。但特尼格尔还是进来了,因为他央求母亲同意他到我们包里,为客人献歌祝酒。那晚,他用蒙语唱了很多童谣,多数我没有听过。我终于知道,真正的奶茶奶豆腐在草原深处,真正的手把肉风干肉在草原深处,而真正好听的歌曲也在草原深处。除了唱歌,他还为我们撑起小手边说边比划朗诵了描写蒙古包的诗歌,虽然一句没听懂,但我明显感到了诗里的意境和美好,他抑扬顿挫奶声奶气的嗓音,跟歌声没有两样。后来,好多次,我搞不清他是说话还是唱歌,那声音真是好听极了。
三个孩子已经爬到沙丘最高处,准备往下滑。爬沙丘不比爬山,脚陷入沙里面拔出来很费力,干脆我们都把鞋子脱掉,光脚丫在沙丘上上上下下。不一会儿,光滑的沙丘表面被我们践踏得乱七八糟惨不忍睹,可见小温都苏的担忧是正确的。将残局交给风处理前,得抓紧时间尽情玩耍,可惜,我和琪琪格体力不支,滑了两次后便赖在丘顶不动弹,可三个孩子好像一点都不累,不停地爬上来滑下去,汗水把沙子贴得满脸满身都是。
当然少不了尖叫声打闹声。在这个寂静的午后,浑善达克沙地被三个孩子两个大人打碎了,并且碎得不可收拾。
五
一阵急促的摩托车鸣笛声响起来,昨天傍晚的经验告诉我,牛群羊群回来了。
斜阳照过来,被榆树枝红柳条一缕一缕切开,抛洒在草地上,通过阴影的间隔映衬,更显得光的闪亮火红。我第一次发现,夕阳居然有一种条状的美,这美亦真亦幻,似乎像一根根红绸随时都有临风舞动的可能。而蒙古包在光晕里安然自得,似乎那光是它的兄弟姐妹,本来就得围着它绕着它。蒙古包与天地靠得很近,仿佛一垫脚尖就能扯上一把白云把它们扔进包里。
从来没有意识过牛羊的叫声有那么动听。貌似我能听懂它们在说什么。那头小牛犊紧追着妈妈,明显有些微喘,说,妈妈你走得慢点等等我,而母亲依然不紧不慢,说,再坚持一会儿,马上就要到家了。那头健壮的公羊被一群母羊围在中间,那趾高气扬的劲头简直不知道该迈哪条腿走路了。那群母羊,这个说,他是我的,那个说,他不是你的是我的,所有的母羊齐声,是我的,是我的。更多的羊脚步都有些疲惫,纷纷说,累死我了,终于到家了。当此起披伏的叫声混合在一起,我便不觉得它们是在说话,而感觉它们是在唱歌,唱多声部的和声。肯定,老黄牛的叫声属于最低声部,小羊羔属于最高声部,中间部分从高到低,依次是小羊、成年羊、老年羊、小牛犊、大牛犊、成年牛。几百头牛羊一起唱歌,我听不出来到底有几声部还是十几声部,甚至几十声部也未可知。但无论多少声部,那和声却是干净的纯粹的,不带一丝杂念。不由得,我倾倒在这和声里面,不愿意再听任何世事杂声。
牛并不急着进圈,摩托车再鸣笛也不能把它们怎么样。它们像久离家园之人,这里瞅瞅那里看看,想把一些变化研究个明明白白。有些牛围着蒙古包转悠,像特尼格尔和温都苏转敖包,虽然虔诚但准免不受孩童好奇天性的影响,中途去干了别的,牛们也这样,它们一会儿用犄角撩起门帘往里面瞅瞅,一会儿又在树上蹭痒痒,还有几位翘起尾巴啪嗒啪嗒给人们制作烧柴。羊似乎比牛听话一点,它们一回来就往水槽处挤,陶如格压水好一阵了,围着的羊群丝毫没有减少,我担心她的身孕,硬抢过来替她压。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后,叫声渐渐稀疏起来,可能它们刚回家的新鲜劲过了吧。两位舅妈拴牛,把母亲和孩子分开以备储存奶水明早挤奶。三个孩子帮大人圈羊,从栅栏门口赶进去,然后封住门口。
这时候,夕阳收起最后一抹光亮告别了草原,那些根红绸也被她顺手扯走扔到了别处。朦胧像烟雾袭来,越过沙丘穿过灌木丛向淖尔侵袭。仿佛一瞬间的事情,月亮已经站在头顶。望着它,我只能用高傲、孤芳自赏、特立独行来形容。但星星们却不同,它们拥挤着,争抢着,用一眨一眨的眼睛向草原献殷勤。不必垫脚尖,似乎我一抬胳膊就能摘下一颗,放到包里代替蜡烛照亮。
我带来的朋友们午饭后就返回了,为他们可惜,没有再次分享到牧归带给眼睛和心灵的盛宴。他们都是摄影发烧友,头天夜里对着天空拍星星,一拍两小时,如果用这份热情拍拍牧归,一定能拍出好作品。
天黑了,万物都睡着了,除了偶尔的鸟鸣和牲畜的呓语再没有别的。离开电脑离开手机的我并没有感到不适,反而觉得从来没有过的平静,像草原的夜,安详、从容、静谧,让我忘记了自己的存在。
六
之后几天,我不再把自己当客人,能做点什么就帮着做点什么,如果皮肤晒黑了,我相信,穿上蒙古袍,没人认出我是冒牌货。
肖日嘎叔叔依旧微笑着来去,明显比我刚来那会儿自在了很多。乌兰阿姨的话多了起来,给我讲她小时候随父母游牧的趣事。她说现在的条件比过去好多了,冬天有砖瓦房住,不必再受冷冻。但草场远不如从前,退化沙化严重,草场分给个人,不方便游牧不利于草场保护,也有弊端,好在这里还有没分的草场,每年夏天能过来轮牧三个月,多少有一点点游牧的影子。听完阿姨的述说,我把目光移向浑善达克沙地,望着它,不由得生出一种亲切的感觉,我也该感谢这片沙地,如果没有它,游牧将成为乌兰阿姨心中永远的记忆,而我,便不能在轮牧牧民的蒙古包里体验牧区生活。乌伦珠日格舅妈和娜仁托雅舅妈闲下来也会过来坐坐,两位一个叫彩云一个叫彩霞的老人都使我心里很难受,她们拱起的后背、弯曲的双腿、变形的手指,让我看不出一点点彩云彩霞的美丽。
孩子们跟我混熟了,拽着我去这儿去那儿,告诉我草的名字,昆虫的名字。教我学蒙语,听到我蹩脚的发音他们就哈哈大笑。用一双小手,三下两下在沙窝子里印上牛、羊、马蹄印,我学了几次也没有学会。我开上车,带他们到远处玩,我感觉天空沙丘草地湖水跟蒙古包周围没什么两样,可孩子们却表现出万分新奇,一下车就开始奔跑撒欢,仿佛想用喘息、汗水、尖叫来抒发他们的热爱。一簇鲜嫩的草、一块儿普通的石头,一朵开败的花,都会让他们停下脚步研究上一会儿,但我却不明白吸引他们的到底是什么。当特尼格尔对着几串紫花苜蓿发呆时,我问为什么不摘下一串好好看看呀?他急得跟我摇头摆手,让琪琪格翻译,他说不能摘花,花儿会疼的,花儿会疼死的。我也是个认为花有痛感的人,所以不论到哪里,花有多么美丽,我都不会把它们摘下来。微风摇着铃铛样的花瓣,会疼的紫花苜蓿显然没有疼痛,它点头哈腰,对一只路过的蝴蝶频频致意。
午餐是黄油卷子,这是蒙族人待客很上讲究的一道主食。先用黄油和面擀成薄薄的饼,然后上笼屉蒸熟,再将饼切成细丝拌嚼克或者羊肉蘑菇汤吃。我吃了好多,胃着不下提抗议了,才放下筷子。这些天乌兰阿姨把什么锅茶、蒙古饺子、手把肉、风干肉、血肠肉肠、蒙古面、蒙古肉粥、嚼克拌炒米等等轮流搬上餐桌,我则顿顿大吃特吃,没有一点觉得不习惯。可见,我天生就有蒙古人的潜质,都是北方人,我的祖上曾经与蒙古人融合也说不定。
夜里明显比白天凉了。月亮依然站在高空,但有了一些凄清;风依然不紧不慢,但少了一些暖意。羊群挤在一起不愿意出声了,牛群没受什么影响,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卧在地上安静地反刍。我盖了两床棉被才让身体暖和过来,但心不用暖一直热着,为这从容宁静的草原之夜。黑夜是用来睡觉的,我用每夜酣畅美味的睡眠再次证实这一结论。
苏雅一直抹眼泪,从乌兰阿姨把给我带的东西一样一样放进后备箱的那刻起,她拽着我的胳膊就没有松开。两个小家伙也不乱跑了,站在姐姐身边默不作声。两位舅妈也过来了,把手里的东西往车里放,我说够了,不用带了,她们不听,把我推到一边。肖日嘎叔叔和陶如格妹妹出去放牧没来为我送行,但他们留下话,邀请我冬天再过来,体验牧区冬天的生活。我也没有忍住泪水,任由它们跟好多泪水对望。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我知道,从此后,这片草原有了我的牵挂。
八月末了,浑善达克沙地用它真挚的笑容为它的老朋友们送行。那些牛群羊群正在长途跋涉一批批离开它的怀抱。牛羊们知道远方有它们真正的家,那里有秋收后的草场等待它们,它们在那里要度过整整九个多月的时光。
起风了。风一点点大起来,浑善达克沙地把自己抛进风里,天空渐渐昏黄起来,我知道那是它扬起的手臂,在久久、久久地挥动。
注:本文刊发于2015年《福建文学》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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