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上的时间书
2022-01-0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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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上的时间书
文/李新文
一
如果用慢镜头来显示,首先,你看到的是一条凹着辙痕的石板路,辙痕蜿蜒起伏,像一根趴在大地上的老藤,一脚踩上去,便一脚的沧桑。接着是溪水,清亮得倒映着天空的影子,树木的影子以及时光的影子。溪水左边是一架村庄,房子随意站立着,一栋新的,一栋旧的;再过去,又是新的,或者旧的……似乎听得清它们的呼吸。这些或新或旧的房屋,俨如时间的色彩在交融、更迭,让你感觉得到事物变化的节奏,仿佛,冥冥中有一只掌控人间的大手在书写着生命的章节。右边呢,是一个山梁,掩埋了不少骨殖,一座座坟茔排列着,并以寂然无声的方式打量着人间。这一动一静的格局,多多少少隐藏了事物的秘密。清明节的头一天上午,我同爹去山上堂叔公彭九斤的坟头祭拜一番、插上几挂清明吊后,又慢慢返回,一脚踏在石板路上,突然感到脚下有些虚晃,尤其爹把白花花的酒洒向坟头的那一刻,仿佛不是洒在地上,而是洒向了一个个日子。我想,这大概不止是一个动作,更是发自心底的祭奠。
也许,生活中的祭奠无所不在。你想,今天何尝不是对昨天的祭奠,存在何尝不是对消亡的祭奠……那么,凹着辙痕的石板路,又在祭奠什么呢?
苔藓,一疙瘩一疙瘩从石板路的缝隙里长出来,绿茵茵的,并沿着山外的方向蔓延,这样的长势,像是一种指向。爹一边走一边说,你堂叔公生前就是从这条路上打着土车进城的,最后又从这里去了山上。他说得很慢很慢,似乎把每个音节拉长了一倍。我听出了他的意思,大体是说这石板路成了堂叔公一生的起点和落点。
江南的乡下,把推土车不叫推,叫打,似乎一个“打”字,隐含了数不清的力量。爹先前告诉我,周围十里最能打土车的脚夫除了堂叔公,其他人统统靠边站。我问为啥?他把眉毛一扫、甩出一串:人家曾一口气将两块老大的硚板打到半天云里的张古坳,看得不少人傻了眼,你行吗、行吗?我哑口无言,却看见他的瞳孔里闪出两道奇异的光。显然,他佩服得五体投地。而我的印象里,堂叔公就是个酒鬼,他一出现,老远能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连地上的影子也醉醺醺的。那年我在分水垅小学读一年级,下课时,一眼瞧见他把那辆上了年纪的独轮车往路边一放,抹了把汗,径直到对面的商店买酒喝。人没进,喊声却抢先跑了进去:发饼八个,烧酒半斤——!不一会,出来的却是一个个酒嗝,一下把空气震得摇摇晃晃,差点呛我一个喷嚏。
我从来滴酒不沾,哪怕闻一下也头晕,可那天傍晚,硬着头皮听完了堂叔公的高谈阔论。他在我家的地坪上说,先前跟人赌酒时一次性喝光了九斤,把一桌子人全喝得东倒西歪,还边说边做了个趴倒在地的动作。这才明白从他太爷起一路数下来,都能喝,都会打土车;也才晓得他爹就是因打土车闪坏了腰的,一下雨,痛得要命,比天气预报还准。
二
很早,堂叔公拽着一辆独轮车上路了。没想这一拽,将他一辈子的光阴拽了进去。
车与他家的瓦屋年龄不相上下。屋,站在溪边,是祖上住过的,在用积满灰尘的青砖、木檩、燕子瓦片等一个个建筑符号,讲述着年代的久远和岁月枯荣。车,也是祖上用过的,不但木质好,而且扎实,尤其铁箍轮子磨得光亮,能照鉴人的影子。地上试着一推,竟自个儿往前走,仿佛有什么力量拉着。的确,这车是该上路了,你想,一个脚夫世家的脚步怎能中断?只是,上路前他爹说:“步子要稳,腰要有劲,手要抓牢。”九斤听在心里,一时理解不透。看来,打车的奥妙,得用一生的时间来悟。
起先,给人送茶叶。三四月间,坡地上的新茶发了,摘回来,一番炒炕后,装入一个个薄膜袋,随后塞进大木箱,再码上车,绑紧、扎牢。动身前,少不了摆酒吃肉。九斤站在阳光下,敞开壮实的胸膛,抓起酒坛咕嘟咕嘟猛灌,白线似的酒溅到胸口,像溪水在流。喘口气,抹下嘴巴,嗨一声,出发。或许,这样的出发有着仪式般的庄重,似乎这一刻,上天诸神都在看着,帮他们扫清了不少邪气障碍;日头也朗朗地耀着,把前面的路照得通明。九斤牛高马大,自然领头。码车时,敞开喉咙喊:码不完的全归咱,怕个啥。是的,他啥也不怕,能推动一架山。果然,车把儿一紧,甩开脚片子,走。旋即,白日耀耀的天空下,十几辆满载茶叶的土车,离开瓦屋,沿着石板路行进,发出一路“唧咯唧、唧咯唧”的欢唱,仿佛在穿越一个个时间的节点。
溪水的流向,是出门的方向。此刻,长天的静穆,大地的慈悲,成了他们的背景。
溪水把土车送到港头屋,便要分路了。水朝下流,土车却往西边的高坡上走。远远看来,那坡不止陡,而且长,像个躬着身子向上爬行的人。平日里,哪怕空着手向上走,也会出一身汗。然而脚夫恰恰吃的是辛苦饭,把满身的力气挥洒在无休止的攀爬中。此刻,九斤望了坡一眼,在笑;坡望了九斤一眼,似乎也在笑。坡,窄窄一线,一级级的石板从半空蜿蜒而来,恰如抛下的一条飘带。两边的山使出狠劲向上拔,似要绝尘而去。树木也在向上拔,将一声声鸟儿的叫声送到山外。
要说,我对这坡一点也不陌生,每天上学得来回两趟,累得气喘吁吁。这是梅溪方圆十里除射火岭之外的第二架高坡。抬眼望天,似乎伸手可触;低头向地,像是深不可测。此时,不少脚夫闪到车前将横档系着的麻绳挽在肩上,把全身的力气聚到绳子里,拼命向上拉、拉,那情形,一如大河上拉纤的纤夫。拉一下,冒一串汗;移一步,眼前的金星子乱蹿,似要把胸腔里的魂儿也向上拉出一步。掌车的汉子不敢怠慢,使着狠劲往上推,牙齿里发出的嗑嗑声,像一种生命的回应。这时候,不唱几句是不行的,九斤嘴巴一张,果然吼出一串词儿——嗬嗬嗨,嗬嗬嗨——!虽音调简单,但格外有力,一下把空气震得晃晃荡荡,那架势,有如关中的汉子在吼秦腔,又像某种劳动的号子嘡嘡作响,雄壮、激越得不可名状。蹿入高空,恍若唢呐在吹,有着金属的质地;撞到树上,哗啦作响,弹回来,一如岁月的回声起伏,有了大河一样的浩荡之气,仿佛看得见岁月的悠长和生命的博大。不一会,众声齐发,前呼后应,将天空下的一架高坡给覆盖了,似乎也将人的血脉给贯通了。很显然,这不是一般的劳动号子,而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生命之音,仿佛刹那间把内心的孤独、苦闷等一切复杂的情绪全释放出来,化为源源不断的力量。也许,人的生命里真的不能缺少这样那样的欢唱。你想啊,无论哪样的歌与音、腔与调,也不管哪样的环境,只要在唱,哪怕就吼几下,也能给生命带来不少色彩。其实,这坡上的歌音,就那几个音节,简单得如《诗经》里的吭唷,但足以把他们的底劲唱出来,乃至把天空唱得更加瓦蓝,草色更显青翠。
如果世上真有上帝,我相信,一定会关注这些事情,说不准那股向上攀爬的力量就是他老人家给予的。四下里,粗重的呼吸、土车的叫声,果真在与满坡的歌声交集、律动、翻踊,共同制造一种生命的气场,以至多年以后的某个月夜,我站在这高坡上,仍能听到那种声音在流淌,并沿着我的毛细孔进入体内,传遍全身,涨满不可知的力量。或许,这样的声音由来已久,遍及大江南北,只是我们很少留心而已。彼时,堂叔公不愧舵手,他将车把儿抓紧,腰一发力,木器便往上走。这车是他爹或更早的先人用过的,路走熟了,坡也爬熟了,便轻车熟路了。
山顶是平地,看得见低处溪水的流向和村庄的脉动。溪水在春天的阳光下流,流出一些日子的味道,究竟流到了哪里呢?没人知道,就像谁也看不清脚夫的内心。忽而一阵风吹,满山的树木沙沙作响,人的骨头也随之哗啦哗啦。
隐约看见了城市的影子,那是范仲淹笔下的岳州。我不知庆历四年的城市是什么样子,但从如今留下的1980年代岳州老照片来看,那时的街不宽,仅有铺满麻石的竹荫街、南正街通往湖码头,看得见一个大湖的辽阔和帆来帆往的影像。市也不太热闹,倒是茶巷子、鱼巷子散发出的气味儿,蛊一样种在人们心里,甩也甩不掉。但茶楼酒肆、戏场店铺一样不少。想必,劳累了好一阵的脚夫沿着石板路进入陌生的城市,除了左顾右盼,瞄几下来往的人群外,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当当,蛋糕哪,新鲜不过的蛋糕哪——!梆梆,包子啦,刚出笼的糖包肉包啦……长一声短一声的吆喝和飘出的香味儿,顺着空气钻进他们的耳鼻,传入大脑神经,谗得口水直流。等等这些,是乡下没有的。那时,我所熟悉的乡下,只生长树木、禾稼、炊烟、鸡鸣狗吠,用浓郁的烟火气息撑起一方天空。再有就是,一幢幢青砖瓦屋和麻石板成了乡土的一部分。那天上午,我亲眼看见堂叔公领着一群脚夫,推着装满嫁妆的独轮车,在村前的石板路上晃,阳光把他们的手臂和大红大绿的物品照得分明。忽而,堂叔公大喊:唱几下,唱几下,马上喝糖茶。话头刚落,果真唱了起来——
太阳出来亮旺旺,
哥哥打车走四方,
妹妹纳鞋千层底,
哥哥心头暖洋洋。
……
路在脚下一寸一寸的移,走动的步子左摇右晃,有了朴素的浪漫之美。后来,我才明白这曲儿叫《打车歌》,唱起来挺热烈,但不知他们喝上糖茶没有?
现在,离村庄很远了,往日的情景也拉开一段距离。脚一落地,便与街上的麻石贴在一起,尽管体形和乡下的石块没啥分别,但终究不长青苔绿草,更无法开出花儿的梦想。他们压根不知这麻石街沉淀着无数的脚印,男人的,女人的,老人的,娃儿的,本地的,外来的,都有。说不定,是个脚步的交集场。大约头一次进城,总觉得有一双双眼睛向他们袭来,不大自在。是的,你想这些脚夫全一身汗褂,一顶草帽外加一条汗巾的模样,怎不引人注目。那会儿,堂叔公领着一群独轮车穿过一条条巷子,感觉里除了一丝局促,更多的却是新奇和激动,恍若走进另一个世界。便想,那范仲淹笔下的城市面对一群脚夫的到来,会不会产生同样的新奇感呢?随着爹后来的叙述,我的脑子里倏然展开一个画面:一架架土车往茶行的门口一停,散发着天地灵气和水土气味的茶叶,准会重新包装一番,贴上标签,堂而皇之走进橱台上的木格,随后又流水一样走向城市的角落,或者更远的地方。想必,那些打开的窗子里会弥漫出不少好闻的清香,把一个个日子滋润得风生水起。比如戏台上的老生嘴巴一张,你能说那高低起伏的嗓音里,仅仅只是纯粹的词儿吗?
从我记事的第一天起,溪水两岸的茶叶年年泛绿,而后随着脚夫的身影流向街市,这样的走向,让人疑心那条溪水也流进了远处的岳州。
哪怕爹不开口,我也猜测得到,那时岳州城里不少戏院、茶楼、说书场的茶叶是堂叔公他们送去的,用脚一步一步踏过去的。倏然,他们的形象在我脑子里迅速放大——那努力挪动的双脚以及独轮车行走的状态,电影般呈现出来,成为一个特写镜头。更觉得石板路上辗出的何止辙痕,还隐伏着一条血脉一样踊动的“丝绸之路”,甚至连同时间、汗水也一并融了进去,化为一种永远的收藏。我又想,也许在堂叔公看来,打土车只不过为混口饭吃,是山里人没办法的办法,否则,就会饿着。这样一想,还真饿了。他最先想到的是酒,对,是酒,那种飘飘欲仙的感觉远比坐在大戏院里听老生的唱腔来得实在。拐过一道弯,出现一爿酒铺,杏黄酒旗下的香味儿呈直线钻进鼻孔,勾得他直起了眼睛。是的,他太需要酒了,忙活了老半天,身上的酒虫子在左拱右拱,不知有多难受。一瞬,他被酒香牵了进去,桌旁一坐,大喊:烧酒两斤,米饭半桶——!不一会,酒,一碗接着一碗流进肚里,看得满屋子人伸长了舌头。一来二往,这酒铺成了他的歇脚处。酒饱饭足后,打着一溜酒嗝又去杂货店给邻居左右扯几截花布,称两斤红糖,买一些零细。如此张罗一番,拽着土车一路折回来。向晚的夕阳,贴着他们的脊背照着,把时间也放慢了。
岳州,梅溪;梅溪,岳州,像大地上的两个座标。土车,成了往返的动点。
三
一轮满月拱出山坳,天地一派静穆。
几声狗吠把土车迎到地坪,女人却从月色里钻了出来,说不出有多兴奋。九斤吁了口气,把花布、香皂、牙刷、牙膏等等依次取出,送到她们手里。女人接了物品,一路欢笑着飘走了。哎,该死,差点忘了隔壁的王娭毑,她老人家贫血,经常头晕,得用红糖冲鸡蛋补补身子。于是,赶紧拿了红糖去敲老人的门。谁呀?九斤嘞。哦,九斤,坐,快坐。不坐了。老人正去泡茶,九斤却一闪身出门了。月光下,几个小屁股嘻嘻哈哈围着土车,左瞄右瞄,眼睛里充满某种神圣。灯光下,他爹抽了口烟问,滋味如何?没事。九斤冲爹一笑。老头儿却一脸沉默,仿佛从儿子身上看到自己的命运。
与其说月光照亮了村庄,不如说堂叔公的谈笑生动了夜色。地坪上,男男女女拱在一块听他扯闲篇。哪个晓得岳州为何叫巴陵么?大伙摇头。他抽了口烟后,缓缓一句:大约三千年,不,八千年前的远古时代……那样汉,像通天河里的乌龟吐经一样,有一搭,没一搭。讲沙,讲沙,直到所有的眼睛全直愣愣的望着,才接着说:从四川巴山里跑出一条蟒蛇,张开血盆大口,把一头比它大三倍的大象吃了还不满足,又游到洞庭湖。可恰恰在这关口上,闭了嘴巴。后来怎样?下次再说。正起身时,却被人拖住,他哈哈一笑,丢一句: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啊,众人一头雾水。女人感兴趣的是《柳毅传书》里龙王三公主的爱情故事。九斤,后来那三公主与柳毅结婚么?这一问,卡了壳,其实他也是从酒馆里听来的。哈哈,不晓得吧?女人的笑声,摇落一地月光。
很多次,我偷偷跟在独轮车后面朝着岳州的方向走,想看看那儿的街道、铺面是什么样子,却又无一例外被爹拦回来,并吓唬我说那里是个迷宫,弄不好会把人弄丢。这样一来,只好眼巴巴的看着土车一点一点离去。好在,后来堂叔公告诉我,那条吃了大象的巴蛇被匆匆赶来的后羿射死了,骨头堆成一座山,便就汤下面叫做了“巴陵”。那一刻,我对后羿充满无限景仰,以至涌起要做“英雄”的念头。堂叔公听了我的想法,忍不住大笑,不一会又说别心太大,能凭良心做事就行了。这话,想了好久也没弄太明白,可能也得用一生的时间去悟吧。
有时,我傻傻的想,为何其貌不扬的土车有那么大的力量,能把许多笨重的物件推动,甚至把一条条人间的路也连了起来,是不是得了上苍的指令?也不知为何它要发出一串低沉的声音,是否在告诉人们生活的不易?等等这些,在我年少的头脑里打上一个个问号。直到后来翻阅《巴陵县志》,才看出一丝端倪:“洪武二年(1368)湘北地广人稀,迁江西土著驾独轮车以入,垦田土,积五谷……”由此可见,我们的祖先是从江西迁过来的,用土车把一个个家拽到这里,然后垒土筑屋,垦荒造田。不多久,这里一户,那儿一家,像生命力极强的树木一样生长,分枝,散叶。想必,平日里,他们除种禾稼,照样会把鸡公车拽出来——拉木料,推石板,送谷米……只要能赚些油盐家用,啥都干,将每根骨骼里的力气交给春夏秋冬。但千万别小看了这活儿,并不是谁都能支使的,比如堂叔公永远记得他爹说过的“步子要稳,腰要有劲,手要抓牢”的话,每次上路时,脑海里总会出现他爹闪坏腰的模样,恍惚中,天上地下有无数张嘴巴在朝他喊:步子要稳,腰要有劲,手要抓牢……这样的声音,像警示,又像冥冥中的神咒。有一次,我在地坪上抓着装满货物的土车的木把儿想推动它,然而即便胀得满脸通红也无济于事,直看得堂叔公和我爹哈哈大笑。事后,我爹说要是你能像堂叔公那样,就好了。
可到后来,连堂叔公也没想到,走着走着,石板路上只剩下他一个人了。有的在时间的缝隙里消失,有的奈何不了汗水涔涔的攀爬,改了行当。空茫里,只有一架土车与他踽踽而行,寂寞也潮水般涌进他的内心,将整个胸腔填满。夕阳下,独轮车、掌车的身影和升起的暮霭,组合成一幅孤单而不乏诗意的图景。不难想象,此刻的土车连同人的影子投在地上,被夕阳拉得又瘦又长。风一吹,身上的汗水气味和散发出的酒分子洒得到处都是。
一晃,他爹也从时间里消失。每次踏月而来,水缸空的,柴湾也是空的,一如空落的心绪。
雪花比土车跑得还快,一眨眼落满了村庄。那天清早,他扒开积雪挖了不少树蔸。夜里,火塘上哔哔剥剥,把满屋子人烤得浑身发烫,似要把一个个的魂儿也烤出来。火的呼啸声密集着,像土车发出的欢唱。九斤犯傻,打着赤膊坐在床缘上烤,烤着烤着,开始走神,恍觉世上的人真像一棵棵树,有的可作屋檩,有的能打家具,还有的呢,可造土车。可不知为何,忽然觉得自个儿啥树都不是,充其量只是火塘里的一个树蔸。夜里,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变成一支火把,从溪边一路往外走,穿过石板路,穿过石拱桥,向着不可知的方向延伸。火把走动的那一刻,一个个村庄被照亮了,一条条街市也照亮了,还有不少欢喜的样子。醒来,才知是梦,只是,那火光太大,让人消受不了。九斤怕热,还真怕热,听我爹说曾有人给他相婆娘,结果不是借故逃走,就是把手一摇,说什么跟婆娘睡觉太热,麻烦。如此这般,成了乡中鼎鼎有名的笑话。有一次我问他有这回事么?你猜,他怎么着,他把眼睛一鼓,朝我蹦跶一句:“屁伢儿,走开,走开。”直到现在,我仍一头雾水。
时间没有静止,堂叔公仍在日子里穿行,走到哪里便在哪里蹭一餐,睡一宿。他血气太旺,谷酒一烧,浑身的火苗子乱蹿,不免与一些女人有了暧昧。要问他到底播了多少种,没人知道。
村庄里,谁也没有看清时间的流速,看得见的,却是石板路上的辙痕在一天天加深,成为另一种生命的版图;堂叔公也由从一个血气青壮慢慢走向满头白发的老头,一刀一刀的皱纹里,分明写着时间的痕迹。太阳落水时,我望着老藤般的辙痕发呆,猜不透其中隐藏了多少秘密。不料,山梁上传来一串沙哑的声音:
太阳出来亮旺旺,
哥哥打车走四方,
妹妹纳鞋千层底,
哥哥心头暖洋洋。
……
不用细听,也知道是堂叔公在唱,一嗓子接一嗓子,连续不断。但弄不清,他为何把原本热烈的词儿唱得那么伤感,一个个词儿拉得很长,有一股老木头的味道,与陕北的信天游相差无几,凄婉、绵长、飘忽不定,像把人一生的曲折坎坷、辛酸苦辣一股脑儿抒发出来。可听久了,又像谁在哭,让人骤然陷入莫名的忧伤。抬头望天,不少云朵在晃,疑是岁月的余音颤动。
人一老,酒瘾愈老,他整天把自己泡在酒里,不可自拔。酒一下喉,脑子里出现一个个境头:一会儿,一轮红日从东边升起,把满世界照得一片贼亮,那些走过无数次的石板路、沟渠、坡岭仍站在阳光下,是否在等待他的又一次到来?不一会,月儿挂在天上,与大地形成一种映照。月亮走我也走,他不知哪一片月光属于自己,也不知有哪个女人在等待他的归来,替他温一壶热酒……他的那栋瓦屋蹲在溪边,两扇大门经常关闭着,像关闭了满屋的心事。几乎每天,人们会听到堂叔公的喊声顺着阳光飘过来——发饼八个,烧酒半斤。这词儿,喊了大半辈子,像土车的声音一次次播放。买了酒和食物,便靠着土车慢慢的喝,慢慢的嚼,嚼出一副年迈的味道。阳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地上,成了模糊的黑点。这黑点愈来愈小,仿佛随时被时间抽空。
四
酒一喝,开始打盹。往事,流水般铺展开来,一刹,出现了一架高坡,梅溪第一坡:射火岭。
阳光从西边射过来,一片火热。寂静的天空下,一辆装满酒坛的土车和一个人沿着高坡爬行,那神情,如一只甲壳虫在蠕动。那是送往城里的高粱酒,给人做寿用的酒,不能闪失。酒,是个好东西,喝它一壶,能提神壮胆,或许,清亮的酒里,还能看清人的内心和生命的长度。长而陡的坡上,他拽着自己的影子在向上爬,走一步,影子移动一步。此时此刻,我疑心他是在丈量着自己的生命。老头儿倔,仗着几十年积累的经验硬撑着,一寸一寸的往上挪。此时的坡一言不发,人也一言不发,仿佛在进行一场生命的对弈。狗日的坡,老头儿刚骂了句,额头的汗水便汹涌而出,沿着皱巴巴的脸往下流,流成黑黑的几线,滴到嘴里,舌头儿一卷,咸咸的,苦。我想,那种苦,大约隐含了不少日子的成分吧。日头高高照着,烤得老人像只弹动的虾公。那会儿,他正想吁口气,不料腿脚开始发软,眼睛发花,身子一晃,轰隆,连人带车倒入墈下的稻田。
不知过了多久,才睁开模模糊糊的双眼,嗬,土车还在,歪在稻田里,如一头凄惶的老牛;一个个酒坛摔在地下,成了一地碎片,酒,顺着泥土在流,似能听见咕噜咕噜的声音,大团的香气散发出来,闻一下,香透五脏六腑。这么好的东西别糟蹋了,怪可惜的。这样想着,慢慢支起身子,顺手摘了根空心稻秆,又慢慢矮下去,矮得与地平线一个高度,而后对着那汪残酒一阵猛吸,像吸一地的琼浆。那滋味太美了,让世上所有的词语相形见绌。而那匍匐的姿势,恰如扑向大地的清真信徒,焕发出神圣的光辉。
的确,他与土地打交道太久了,把人世间的许多事情融在心里。尽管一生没娶婆娘,哪怕曾播下不少生命的种子到头来一个也不能相认,充满无限的纠结,仍在路上走,用一架土车演绎着生命的起落。吸完残酒,抽了一阵烟后,不觉眼睛开始发酸,慢慢地,慢慢地,流出一串泪水。一颗颗人间的泪,滴到车把上,停留了一会,又沿着时间的缝隙流下来,洒入泥土,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浸洇开来,形同一幅沧桑的图案。有人说泪水是对灵魂的祭奠,那么老人的泪水,在祭奠什么呢?
终于,我鼓起十二分勇气跟堂叔公说教我打车吧。不说还好,这一说反遭了他的狠斥,脸瓜子一垮,劈头盖脸朝我吼来:这不是你干的活,把书读好,有本事到外面去闯,才是正路。刹地,弄得我红一阵,白一阵。忽然觉得,他把打土车看成顶没出息的事情甚至歪路了。然而更没想到,他的最后一面,我竟没见上,哪怕到了现在,仍怀有深深的歉疚。那时我在外地读书赶不回来,却听爹在电话里说,他老人家和那辆独轮车一同倒在石板路上,望了山外最后一眼,慢慢闭上眼睛,走了。那会儿,我的呼吸明显加快,骤然觉得一个人的生命被时间彻底抽空了,再也找不回来了。至今,我还记得,当初爹为我的学费伤透了脑筋。万般无奈,只好夜里去找堂叔公商量。恰好我在门外把他们的谈话听得清清楚楚:爹说实在不好意思向您老开口……不料,堂叔公朝我爹甩出一串,说的什么话,咱无儿无女,除了打酒,多的钱也没用,拿去,让娃儿多认几个字,总比打土车强……
时间是个怪物,能滋生一切,也能消亡一切,然而即便时间如刀,也无法削去那比那辙痕还深的、刻在我记忆深处的话语。不由暗想,这些年来,我从乡下跑到城市,又从城市转到乡下,绕了那么大的一个圈,最终回到了原点,既没像我爹说的把自己丢失,也没像堂叔公说的走上“正路”,多少有点不伦不类。只是,无论从文还是种地,都能坦然面对一个个日子。
据说人的一生有两极,一极是活着,一极是消亡。现在,我仍在阳光下呼吸与走动,老头儿却走了,连同他的土车走向了另外一极。天地间,只有时间在翻动着日子的书页。
此刻,站在堂叔公走过无数次的石板路上,随便一望,就能看见村庄里站着不少房屋,一栋新的,一栋旧的,再过去,又是新的,或者旧的……仿佛时间在变换着脸谱,呈现出事物变化的痕迹。也许,这只是个“微世界”。如果把目光稍稍放远一点,哪怕一里地,也能看见天空下耸立着一匝一匝的高楼,像长出的大片森林。这样的景象,更加显出长天的静穆和大地的慈悲。不言而喻,这是堂叔公生前没看到的——先前的坡坳和无数的田地被大开发的路径所覆盖,一条条公路铺展而出,来来往往的汽车,呼啸成一种时代的节律,给人无限宽广、通畅的感觉。显然,这样的格局,已将千百年来的农耕秩序打破,也打破了以往城乡的界限,呈现出新的走向。阳光依旧洒落,把远远近近的事物照得一目了然,也将一张张兴奋的脸照得轮廓分明。忽而,想起堂叔公临终前的那个眼神,是不是最想看到现在的样子呢。兴许,要不了多久,我脚下这条长满苔藓的石板路会连同它的辙痕一道从时间里消失,画上一个时代的句号。由此,我更相信,世上有一种比打土车更强大的力量存在着,这种力大约是时间之力吧。
我爹也显出从未有过的欣喜,一有空,便叫上我同他一起溜达,这里走走,那儿瞧瞧,尤其他把佝偻着的背向上一挺,仰望着直插云天的高楼,忍不住自言自语:我的天,比原先的张古坳高得太多了,哪爬得上去?我接过他的话头说不用爬了,有电梯。电梯?我说是。那一瞬,分明看见他的眼睛里闪出两道奇异的光,充满数不清的惊讶。那天上午,他从坟头上走下来时长长吁了口气,又发出一声感叹:这世界变得太快了,太快了,可惜你堂叔公看不到了。
前些日子,一个朋友弄了个器物陈列馆,要我写点什么。刚进门,一股浓烈的岁月气息扑过来,把我团团围住。那会儿,我看见一辆土车蹲在角落里,一声不吭,恍若一种时间的断面。然而透过一层层空气,分明看见不少时光在上面踊动。
不知怎地,那天中午我学着爹的样子倒满一杯酒,向着堂叔公坟茔的方向慢慢洒下,一不留神,把石板路和凹着的辙痕淋湿一块,阳光一照,更加鲜明。骤然觉得,对一个作古了的老人来说,无疑是一页写在大地上的时间书,其中的秘密,只能慢慢解读。
作者简介:李新文,湖南岳阳人。作品散见《青年作家》《湖南文学》《创作与评论》《北方文学》《奔流》《当代人》《散文》《散文百家》《芳草》《牡丹》等刊物。著有散文集《农耕时代》《放牧秋天》《我的灵魂在风中呼啸》《岳阳书坛中青年》等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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