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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边城》不是写于1934年

2022-01-0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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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人需要生逢其时,需要契机,一部作品也同样需要。《边城》若非成书于1934年,而是1994年,或2014年,那么该书必将失色一半。

      自鸦片战争以降,中国社会将要面临的,乃是数千年未有之变局。新我分娩的阵痛,并非经历短暂的痉挛便可告结束,战乱频仍的中华民国在大陆地区的三十七年,便是这阵痛的延续。其时旧我将死未死,新我将生未生,玄关未过,任督二脉尚未打通。在一片混乱与混沌中,1927至1937却是难得的所谓“黄金十年”,这期间时局趋于平静,经济与文化呈蓬勃之势。尤其是文化领域,因统治力的削弱、旧思想禁锢的松懈、新视野与新思维的冲击,如此诸脉交征,继春秋战国之后,中国在二十世纪前后再次迎来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文化繁荣期,其中又尤以“黄金十年”为高潮。蚁活于那个时代,虽有忧患与迷茫,也难免生出希望,或许正是这被迷茫裹挟着的希望,给了沈从文创作的动力,于1934年写出了《边城》,讴歌了那片古老土地上的朴素生活与人性之大美,以及那些人对生活的热情,那些平凡的生命,虽然“所要死的都已在书中死去,未死的也将要在平凡的职务里终老。”但他们并未放弃对生命的希望与热忱,正因此,主人公经历了命运中的起伏之后,仍在渡口守望归人,那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就回来……

      如果我们身处1934年,以上这段文字会是《边城》带给我们的大致感观,虽因人或有小异,但总脱不离某种大同。

      然而,我们是身处后世,更长久的时间跨度令我们获得了更高远的瞭望点,也更能看清历史的脉胳与走向,如同攀登至山颠处回望,会比身处山腰更能看清来时路径。

      那叶小舟在命运的河流里浮沉,此时沈从文的视野便是舟上之人的视野,既有两岸的苍翠与和风扑面,前方水天交接处又似有惯见的险滩,但我们在更高处,知道江流婉转后,便是飞瀑深渊。

      每个作品当然都属于它的作者,但它一旦流入社会,就成了一种社会存在,而任何小说的阅读,对于读者都是再次创作的过程。《边城》属于一个特殊的时代,所谓“石相击生火,水相激生浪,相常之人遇非常之事则生非常之感。”作为知晓前尘的后来者,拥有了一种上帝视角,也由此进阶成为“非常之人”,容易生出非常之感,在“二次创作”中会不自觉的拓宽《边城》的空间广度,延伸它的时间长度。我们深知,在乱世的一隅,那个有如世外桃源的茶峒古镇,那些朴素而宁静的生活,那些淳厚而充满生机的生命,它们同时又是何其脆弱,平静的水面下暗流汹涌,动荡的时代如翻云覆雨手,而人如浮萍,渺小与无力,随时会被轻易颠覆。这种以动荡时代作为大背景进行的空间拓宽,无疑增强了《边城》的忧郁气质,也更易触动人们内心深处所共有的那份伤怀——那些生命中的不安定感与无力感,正是人类与生俱来又亘古不变的悲哀。我们也深知,更剧烈的动荡就在不远的前方,浓重的战云已经悄然聚拢,在更远处,那抹诡异的红云正在升腾,它最后将成为整个苍穹的主宰……这种时间尺度的延伸,又让我们意识到,所有一切已不可避免的滑向深渊,那些事物有多美好,它们就有多脆弱,在摔落中也必将粉碎得有多惨烈,而我们因此就会有多痛惜。

       那个被翘首以望的离人——船总的儿子——资本家或地主的崽子,他还能从纷乱的山外世界归来吗?但归或不归,悲剧早已锤定。

      即便是沈从文本人,同样无法预见自己的命运,否则早该和胡适一样走掉了,而不是最后沦落到扔弃了手中的笔,一头扎入古代服饰文化的故纸堆里,了却余生。

      姜尚于市中见筌者,知其午后必溺于江河,但是能做的,唯有兔死狐悲的恸哭,因为他了悟了,自已也在天命的局中不得其出。在整个国家与民族的天命棋局里,对于《边城》那些本该属于他人的故事,我们却无法成为真正的他者,超出故事预设之外,由不得作者的本意,我们读出了更为沉郁的大悲,也把它推上了更高的格局。如果它不是书写于所对应的那个时代,而是书写于渐行渐远的后来,写于1994或2014,那么就会失去它的时代意义,时空的隔阂也势必造成读者的淡漠,引发不了更深远的共鸣。这并非是过度解读,假设沈丛文当年写好后压下不发表,交给我,我现在仅在开头扩充几百字,偷天换日改成游戏同人小说(当下的一种小白文,以游戏或漫画的人物为原型衍生出的另一个故事,然后那些把游戏当作人生的年轻人看了后会感慨人生无常),或是只字不改,佚名发表,那么,它将黯然失色,甚至泯然于众。因为,一个人需要生逢其时,需要契机,一部作品同样也需要。

      历史可以分为很多种,从社会史的角度观察,1930前后无疑是一场暴风雨前短暂的宁静,如果从文化史的角度看,1930前后则又是一种文化现象的大拐点。

      在中国文化现象的众多脉胳里,其中有着较为清析的一支, 始终贯穿于中国古代史,一直延伸至近现代,那就是无数文人乃至无数人潜藏在心里的、对一种田园牧歌式生活的向往。或者出于对生命本真的追求,或是出于对宦海与人世沉浮的厌倦,抑或是与现实抗争落败后的逃遁,总之,回归自然、归隐田园在农耕社会里几乎是唯一可供借鉴与操作的生活蓝本,无论是心存向往,还是进一步去践行使其成为一种生活,那份情怀已是他们精神家园的重要构成部分。历朝历代那些咏叹隐逸、山水、田园的诗歌之所以层出不穷,并非毫无原因,正是该种文化现象的具体写照,它们又反哺了这个民族不安定的灵魂,深入人们的骨髓成为顽强的基因,代代相传。

      这份向往或情怀随着历史的推进与新文化的出现,也许有时会被附会上些许老庄的无为,或些许佛家的禅意,但它的精神内核始终不变,自无数无名氏辑成的《诗经》开始,再到历代的谢灵运、陶潜、王维、梅尧臣、范成大……等等这些文人的篇章里,那些隐喻了田园牧歌情怀的空谷足音与泉水淙淙、鸡鸣与犬吠,星夜下的蛙声……彼伏此起,遥相呼应,那轮高挂在茅舍上空的明月,同时也随着历史的长河一路流照。

      这一根贯穿古今的文化经脉一旦被打通,便可轻易直达《边城》的骨髓部分。也许我们曾经疑惑,那些质朴与平淡的词句,为何能从中体味到幽古的诗意,有着月光落满原野的空灵与忧伤,又呈现出浸泡在山溪里的洁白卵石的质感,隐忍着孤独与沧桑——随着那根经脉的打通,茅塞也会顿开:就象《诗经》之后,许多山水田园诗皆是它的变体一样,《边城》的那些文字何尝不是遥承了《诗经》神韵的一种白话文变体呢?那条清澈宁静的山溪,溪岸上的风,月夜里的和歌,还有那些不知所踪的爱情,它们曾经在《诗经》及其变体里精灵般的闪现过,那些古朴的民风与赤诚的人心,也曾在《桃花源记》里出现过,《边城》只是变换了一种形式把它们复活了。

      可是,这种田园牧歌的生活是需要外在条件的。无论它的外在形式或内在属性,都决定了它必须依附于与其对应的古老的农耕文明,以及良好的自然生态环境,然后才能得以存在。30年代闭塞的湘西和中国其它广大乡野一样,数千年的农耕文明生活式样大体上仍在延续,维护乡间生活秩序正常运转的基层自治体系尚有遗存,也尚有山水佳处,人与自然的亲密关系还可维系,田园牧歌的梦想与沈从文的《边城》还有可安放之处。30年代就处于这样一种历史拐点上,拐点一过,便是席卷全国的大规模战火,继之而来的,是摧枯拉朽的社会大变革、战天斗地的大生产运动、政治触角延伸到每一个饭碗里的生活、人已非人的接二连三的文武斗、工业文明、商业文明、环境危机、人口爆炸、人口大迁徙与大流动、全球变暖、全球一体化进程向前迈步、全球一体化进程受阻、人类谋划着移民火星……

      历史的册页飞速翻过,只短短数十年间,一切都已不再是旧时模样,尤其是在人口大爆炸大流动与工业大扩张的冲击下,旧世界支离破碎。这个重新组合的新世界,人群既喧嚣又冷漠,既拥挤又隔阂,不知何时起,城市的天空不再蔚蓝,空气变得污浊,祖先来自于丛林与原野的人们,毕竟还残存着对大自然的稀薄记忆,但是当他们忆起旧时光与旧家园,才猛然发现,那是已经回不去的故乡。这片曾经孕育了数千年农耕文明的土地、孵化出无数山水意象诗歌的山岳河川,如今已是满目疮痍。

      2014年在河南偃师,我站在一片山坡上,山下数根烟囱耸立,浓烟滚滚,山坡上的草木落满了尘埃,据说前两晚,因化工气体泄露,附近村落的鸡狗都被毒死了。一位当地人指着脚下的土地说,这就是首阳山。当时不免心头一震,难道这就是历史上那两位不食周粟的义士采薇而歌的地方吗?我有些难过,为这两个高洁的生命托付灵魂的地方,最后竟成了污浊之所。但我知道必须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别说在中原,就算是在遥远的南亚热带边陲,我那个曾经不亚于边城的故乡,也已经好不到哪里去,曾经江面开阔的河流萎缩成了沟渠,大片的沙滩与成群的白鹭不知去向,田埂上和田沟里,农药瓶子随处可见,过去只要一下雨,沟渠里的鱼虾仿佛就是随着雨水掉下来的,捕捞半刻便有一大桶,现在连蚂蟥都死绝了……这并非孤例,在这片土地上已成普遍现象,鲜有一块净土了。

      许多东西往往只有失去了,才会令人记起它们曾经存在过并美好过,在雾霾与现代生活的压力里,人们不由得忆起从前,涌去凤凰,涌去同里,涌去各景点,或曰旅游,或曰寻梦,可是,无论我们再建多少古城,再恢复多少古镇或古村落,再也挽不回一个时代。那些古镇或古村落早已在从前死去,在死去的标本躯壳里,人们或面面相觑,或互相打量对方是否适合交配,或将死去的标本用作“到处一游,立此存照”的照片布景,然后发到朋友圈里,成为网络时代张扬存在的方式……

      时光渐远,当我们回过头再读《边城》,会愕然发现从前竟然有着一种山清水秀、与大自然紧密相连的生活。沈从文曾解释过,《边城》的目的就是让人们在现代生活的迷茫中,知道在世界的另一处,还有另一种质朴的生活蓝本,但沈从文本人可能也没预料到,世界会变化如此之快,他笔下的边城、作为《边城》创作原型的湘西、以及那个时代,会成为一种文化现象的最后的绝唱——自那以后,所谓的田园牧歌,已经无处可托付与安放。也因此,《边城》已不再单纯是一个小说,大时代赋予了它一种延续了数千年的文化史的意义,30年代给这种文化史划上了一个句号,《边城》则是它最后的挽歌,此后再有余音,也是袅袅了……


      加上文前所提及,举而观之,《边城》也就拥用了双重的时代意义,获得了双重契机,如此“便宜”占尽,又如此意义深远,格局如此开阔,这在中国现代小说史里面,是绝无仅有的。夏志清在他的《中国现代小说史》里,将一个封锁在自我世界里自艾自怨的小女人——张爱玲所写的《锁金记》称为当世中篇第一,实在是时代目光的缺失,纯属“小人”相怜,暂且不论笔力的高下,单是大时代赋予《边城》的大格局与大气象,已使它成为无冕之王。

       ——19世纪90年代的某一天傍晚,一个美国牛仔站在西部的草原上,目送着远方那一轮预示着自由放牧时代结束的夕阳;20世纪,亚马逊雨林里的土著人不安的听到天边隐约传来的油锯声;在今天,北极熊看着远处消融的冰川簌簌落下;同样是在今天,戴着防霾口罩艰难呼吸的人突然想起《边城》里的那些从前……我想,在那一刻,所有这些生灵的悲哀都是相同的,不知不觉的,我们互相组成了一个时代,造就了一个时代,但是不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许多东西又远离而去,对于那些旧家园,也许只能一声长叹,正是:日落乡关何处,那时秋水长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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