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做了陈庆
2022-01-0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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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做了陈庆
陈学长
一
至今,我都固执地认为,老大会教一辈子书,因为我深信,十八年前那个盛夏的夜晚,他流下的那水晶般的泪珠,来自骨子里。
记忆中,那时的我们常常并排躺在学校大操场葳蕤的杂草里,睡在对未来的憧憬中。如水的月光静静地笼罩着校园,千万颗星星在空中眨着眼睛,风中传来清脆的虫鸣和有节奏的跑步声。在谈到将来的生活时,一向沉默的老大说了很多。那时我第一次得知,在老大念初中时,教他物理的秦老师得了尿毒症,这病在当时的医疗条件下意味着病人的时日已不多。班里的很多学生,包括老大,都不止一次地求秦老师回家养病。秦老师答复他们的总是那句话:“当痛苦有了意义,便不再是痛苦了。”
秦老师最终都未放下教鞭,在老大考上高中的那一年,病魔吞噬了他年轻的生命。老大告诉我,他现在终于明白了秦老师说的那句话的意思,他毕业后也要拿起教鞭,哪怕路上布满荆棘。他试着描绘未来的生活:早晨,在桂花树下打拳,听书声朗朗;傍晚,漫步花园,观风抚花草,满目芬芳。当然,还要有唧唧啾啾的鸟鸣,更重要的是要能看见孩子们天真的笑脸。
说着说着,竟然有几滴眼泪顺着他的眼角滚落。我心头一颤,那晶莹的泪珠,滴进了我的心里。十八年过去了,它依然在我的心里流淌,令我感动。我深知,那是老大悲壮誓言的印证,是现实和理想的结晶。
二
我清晰地记得,那一年是1999年,我们大四。
面对即将走入的社会,我们的内心既欢喜又紧张,甚至还有一丝恐惧。无数个夜晚,我和老大躺在操场的草地上,遥望着星空,我们谈的最多的,是以后的工作,是将来的生活。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几个月后,老大和坐落于合肥市西郊的一所中专学校签了就业协议。最先看到协议书的是老三,他把宿舍的方桌捶得啪啪响,大骂老大是疯子。老三的过激反应可以理解,毕竟,我们的母校——合肥工业大学——虽然算不上响当当的名校,但也绝对不差,何况彼时的大学毕业生还颇为抢手。当时学校已经不包分配了,校企双方可以自由选择,很多同学都钻进了银行、电信等单位。听到老三愤怒的叫嚷声,正在宿舍里打牌的几个兄弟放下了手中的扑克,对门宿舍的老大、老六,以及老六的女朋友,也都前后脚走了进来。惊闻老大签了一所中专后,骂声、议论声、叹气声此起彼伏。老三靠在门框上,破天荒地抽起了烟,一时间,斗大的宿舍内弥漫着呛人的烟雾。夹在老大和几个兄弟们之间的我有些犹豫,时不时瞟一眼老大,也想劝他换个肥差。可那个满天星光的夜晚总在我的眼前闪现;那在月光中闪闪发亮的泪珠也仍然挂在我记忆的脸庞上。最终,我做贼似的躲到了宿舍的一角,默默地看着,听着。老大趴在床上一声不吭,像是在看书,又像是在发呆,仿佛周围的吵闹与他无关。
快到吃晚饭的时间时,老三把刚点燃的一根烟使劲摔在了地上,并用脚狠狠地踩灭,然后拾起一只拖鞋,在老大的屁股上轻轻拍了一下,说:“换也好,不换也好,你都表个态,我们也懒得管你了!”顿时,宿舍内鸦雀无声,老大这才缓缓地抬起头来,转过脸对我们微微一笑,说:“一个人做了陈庆,还稀罕什么地位和钱财?”老大叫陈庆,他这句话说得轻轻松松,却让满屋的人大吃一惊。
“你将来会后悔的!”老三对老大说。
“不过,你们几个人将来不要后悔,要怪就怪他自己没救了!”老三又对我们说。
老三这样说,像是真想放弃对老大的劝说,又像是在做最后的努力。
老大最终还是进了那所学校,同宿舍的几个兄弟都无法理解老大,就像当年老大无法理解秦老师一样。我想老大是不会后悔的,他和那所学校签订就业协议时,就已经预想到了未来清贫的生活。我又何尝不想过教书育人的生活呢?可我的勇气太少,顾忌又太多。
工作以后,我去过很多次老大供职的学校,在那所清静的校园里,他确实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他在桂花树下打拳的姿势不算美,但很舒展;他面对学生时脸上挂着的笑容不算好看,但很亲切。
人能够真实地活着,或许就是一种幸福。
三
两年之后,我和老三去拜访老大,虽说已有心理准备,但看到老大当时的境遇后还是唏嘘不已。老大租住在合肥市西郊十里庙的一座城中村里,他住的是一个单间,面积不到二十平方米,纵深较长,没有任何遮蔽,一进门,整个屋子都在视线之内。房子内靠里的一角摆着一张折叠床,靠门的一侧堆放着简陋的灶具和一台十七寸的老式电视机。上厕所和用水,要到近百米外的地方去解决。而此时的老三,已经按揭买了房。自打一进屋,老三便眉头紧锁,仿佛是一位对旅游景点极其不满的游客。忽然,老三长叹了一口气,想要说些什么。我赶紧朝墙的方向努努嘴,他便又止住了。洁白的墙上贴着一张黄纸,上面是一首诗:朝能赏水库,晚可爬蜀山。只识小学生,不问校外天。
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我们还能说什么呢?事实上,我们也真没什么可说的,看着自己的学生不断成长的老大过得不比我们差,而且很有可能比我们要幸福。
工作的头几年,同在合肥的老大、老三和我走动得特别频繁,三两天就要聚一次。进入20世纪90年代,合肥的很多国企都进行了私有化改制,我们的生活节奏一下子变快了,生活压力也随之变大。我们几个一年半载都很难见上一面,只能偶尔打个电话聊上几句。
日子如流水般静静地流逝,转眼间十几年就过去了,在不多的几次聚会和谈话里,我感觉我们三家都过得不错。直到今年春天的一个傍晚,老大打电话约我到母校的操场走一走,我这才知晓,老大已经离婚三个多月了。
对旁观者来说,离婚就如脱掉了一件不合适的衣服,再平常不过,但对当事人而言,却不亚于一场灾难。晚风中的老大不再鲜活,得双眼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像两颗遍布积尘的小灯泡,先前浓密的乌发,如今稀稀疏疏,一如风中的乱草。不过,老大的心境还算平和,似乎已从这场灾难中走出,他在讲述自己离婚的事情时,平静地像在讲述一个虚无的故事。
他的前妻小芳,也是他的学生,当初,她爱上他,并义无反顾地嫁给他,就因为他是老师;后来,她讨厌他,且毫不犹豫地离开他,也因为他是老师。爱他的理由似乎说不清,嫌弃他的原因却明摆着——事业没啥起色,无非就是随着学校升级为大专,老大成了大专老师,非要说还有些变化的话,就是老大原来租住的是城中村的单间,现在租住的是小区里的二室一厅。一切向“钱”看的浪潮冲击着一切,小芳瞅着别人买了房、买了车,心里开始不平衡。终于有一天,小芳心中那个学生时代建立起的高大、完美的教师形象坍塌了。她开始苦口婆心地劝说老大在房地产业或者金融业找个肥差。小芳对老大的劝说,和毕业时宿舍的兄弟们对老大的劝说一样,如一阵微风,过去就过去了,没留下任何痕迹。于是,小芳流着泪走了。倔强的老大没有向物欲横流的社会弯腰,也不会向势利的爱情低下他倔强的头颅。是啊,一个人做了陈庆,只会像秦老师一样教书育人,哪会稀罕什么地位和钱财?
我们沿着塑胶跑道边走边说。我注意到,老大的手提包里还装着沉甸甸的课本。仿佛丢掉了课本,便丢掉了他深爱的校园生活。我想,这种生活肯定让老大觉得很幸福,很有成就感,否则,他不会为了它放弃一切。
谈到小芳时,老大丝毫没有责怪的意思。
“她放弃我,是在选择一种生活。我不放弃教鞭,也是在选择一种生活。”
一轮明月当头,和十几年前并无两样,可当说到生活时,老大已不再如从前那般激动,更没有落下晶莹的泪珠。他偶尔笑一下,更像是在苦笑。
老大又说:“我要回老家萧县工作了,但还是教师。”
这让我大为惊讶,老大是要去寻找一份收入不错的工作,还是要寻找一份适合自己的爱情?我没问他,但我相信是因为后者。
四
不久之后,老大打来电话,说他和一教育培训机构谈的不错,有可能会留在那里当教师。
又隔了些时日,他愤慨地告诉我,那里不是真正的学校,是唯利是图的商业机构,给再多薪水他都不去。最后通过公务员考试,他成了萧县邝庄村的一名小学教师。
到2017年,我们大学毕业就整整十八年了。同学们如今不是在政府里有个一官半职,就是在企业里混成了经理,而老大从教中专,到教大专,再到成为乡村小学教师,其经历让人唏嘘不已。
老三把老大的经历发到班级的微信群后,群里顿时炸了锅——有人骂老大太迂腐,有人说老大已经被社会淘汰了,还有人劝老大放下教鞭,现在回头还不晚。老大默不作声,他在面对别人的指责和劝说时,向来都是沉默以对。
我不认为老大的选择是一种退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反而是一种进步。仿照秦老师给学生的那句话,我在群里发了一句:“贫困的生活一旦有了意义,便不觉得贫困了,甚至还很幸福。”
我的留言下面,是一长溜的“赞”。
五一假期,我乘坐一辆大巴车,经过三四个小时的颠簸后来到了老大教书的乡村学校。远远地我看见,校园内的歪脖子老柳树下,老大正坐在小板凳备课。他身后不远处,开满了粉红色的桃花,桃花丛中有一位脸蛋儿红的像要燃烧起来的乡村姑娘,她一边晾衣服,一边痴痴傻傻地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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