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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与生活对唱

2022-01-0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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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生活对唱
         
        ◇茨平

      青蛙词
村里有三个名扬十里八村的笨虫,王秋生是其一。
别看村里人识字不多,但一点都不影响用词准确。说人笨有很多说法,笨鸟、笨虫、笨蛋。笨鸟也是鸟,身上长了翅膀,笨一点也无妨,可以先飞吗,真不好意思看扁了人家。笨蛋呢,除了会滚,几乎是一无所长,而滚,还要有人动它一下,没人动一下,连滚都不会,说他是笨蛋,真的不至于。笨虫最贴切了,笨虫没有翅膀,只会在地上蹦达,样子笨笨的,很难看。明白了吧,村里人说王秋生是个笨虫,是想看扁他。
被人看扁了是不好受的,王秋生很伤心,坐在田坎上发呆。这条人样高的田坎,别人一个上午可以刨好,他天麻麻亮就扛锄头来了,现在太阳落山了,还两块桌面大没刨完。我赶着牛从他田边过。他说:春赖子,你过来,跟我说说话。我扫了他一眼,说,你不刨田坎了?
村里三个笨虫,我也是其中之一。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村里人怎么也把我归类为笨虫,很伤我自尊。我很不服气。王秋生上了八年学,一年级呆了四年,提回家里几篮子鸭蛋。我上了三年学,一个级都没留过,虽然考试老不及格,但也没提鸭蛋回家呀。不是鸭蛋怎么可以与鸭蛋相提并论呢?可村里人要说我笨虫,我也没办法。
现在,两个笨虫坐在一起了。要说有点区别的话,那便是一个大笨虫一个小笨虫。说实话,我有点不情愿跟他坐一起,心里还是想把自己拔高一点,跟他有所区别,可是,我还是顺从地坐在他身边。我突然想到,我们两个坐在一起,村里人看见了,一定会笑死掉,瞧,两个笨虫笨在一起哩。想到这,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其实你不笨,王秋生说,他们说你笨,是你不怎么说话。
我一直搞不明白,村里人为什么说我是笨虫?现在,居然让王秋生这个笨虫搞明白了。
我是不怎么说话,跟爸妈不怎么说话,跟小伙伴们不怎么说话,跟大人更不怎么说话,我只跟树说话,只跟石头说话,只跟草说话,只跟鸡鸭鹅说话。村里人都说我是笨虫,跟他们说话,岂不自取其辱。树、石头、草、鸡、鸭、鹅不会笑话我是笨虫,我跟他们说什么话,他们都耐心地听着。
王秋生说我不笨,我有点感动。他是第一个说我不笨的人,我差点要把他当作知己了,可他却长叹一口气,说村里人说他是笨虫是对他的极大侮辱,哪怕说他是只笨鸟也比笨虫好哇。
我想笨鸟肯定要比笨虫好,笨鸟可以先飞吗,飞到天上去了,笨字所带来的耻辱可以一洗而尽。事实上王秋生是在努力地先飞。比如说别人还赖在床上,他已经扛着锄头出门了。可这有什么用哟,别人用一个上午可刨好的田坎,他一天都还没有刨好。笨鸟他肯定是当不成了,如果不当笨虫,那他当什么呢?我使劲地想,想了好久,才说:你可以当一只青蛙。
我会说他可以去当只青蛙,是想起一句话:蛇有蛇路,龟有龟路,青蛙没路,也会一跳一步。村里大人常把这句话挂在嘴上。意思你懂,人活在世上,总有一条路可以走。青蛙没路,也可以一跳一步呀。王秋生当上青蛙了,就不用那么悲伤了,总有一条路可以走吗。
王秋生把眼眯成一条缝,笑了,直夸我真聪明。他说当只青蛙也是挺不错的,最起码比当笨虫好。我想起了语文老师教的一个成语:坐井观天,一下子觉得,全村里人都是青蛙,因为村庄就是一口深井,他们全在这里,他们当然不是像天文学家那样去观什么鬼天,而是在井底忙碌地蹦达。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王秋生一下子与村里人扯平了,不,是平起平坐了。
或许,村里人真认识到自己是只青蛙。青蛙会老老实实呆在深井里吗?如果没有机会跳出去,那只有老老实实在深井里蹦达。一旦有机会了,那肯定是要跳出去的。他们要用行动告诉那个造成语的人,青蛙是知道外面的天很大。后来机会来了,外面有工打,于是村里的青蛙们纷纷往外跳。我收拾好行李,王秋生跑过来,说,我也想出去打工。班车上,火车上,我们这两只笨虫格外兴奋,一路上畅谈理想。我们的理想不是很大,就是先变成一只笨鸟,笨鸟可以先飞吗。笨鸟先飞,早先的人太会造成语了,一下子造到我们心坎里。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那时候的工作太不好找了。我们两个笨虫,不,是两只青蛙(笨虫是别人眼中的,青蛙是自己心里的),几乎走遍了佛山大大小小的工业园,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身上的钱花光了。我的运气比较好,终于有家工厂收留我,可以不用睡桥洞了。进厂时可兴奋了,感觉肩膀上就要长出翅膀了。我进工厂了,王秋生却拦在工厂外。他蹲在厂门口哭了。我没办法帮他,他抹了一下眼泪,说我再找找。
他再找了多长时间的工作,我不知道,只知道他身上没钱了。我不知道此后他遭遇了什么,只知道他再也没出来打工了,连念头都没起。父亲告诉我,他是走路回来的,一路乞讨,篷头垢面,村里人差点认不出来了。
这场失败可能是把他彻底打败了,从此死当笨鸟的心。他多次跟我说,人还是要认命的,我这只青蛙呀,只适合在村里蹦达。
村庄是口深井,四周的高山是井壁;工厂也是口深井,围墙是井壁;在工厂里熬了几年十二小时候后,我发现我还是一只青蛙,只不过是换了口深井的青蛙。在村庄的深井里蹦达,与在工厂的深井里蹦达,其意义是一样的,都是跟吃饭有关。想到这我突然有点悲,我努力了这么多年,还是跟王秋生一样。打小我就想跟王秋生划清界线。那晚南海的月光很好,我在月光下想了很久,终于想明白了,努力了这么多年还是跟他一样,是因为我和他,终其一生都在做一件相同的事:为了吃饭。要与他有所区别,那我就要做一件跟吃饭无关的事。人到中年我会跟写文字耗上了,你不用奇怪,原因就这么简单。
不说你也知道,年轻的青蛙都跳到外面的深井里,村庄里只剩下一些老青蛙。老青蛙有些田里活是干不动的,比如说搬打谷机,比如说扛谷包,这时,就需要年轻青蛙来帮忙。王秋生已经不年轻了,五十多岁能算年轻吗?说他年轻只是相对于六七十岁的老人。父亲说,多亏了王秋生,不然种那几丘田真不知咋办。于是,我想,王秋生人笨,外面的世界不给他谋生的机会,本是人生的悲剧,对村庄而言却是件好事。
过年时,我们这些在外蹦达的青蛙纷纷跳回家。过年,亲朋好友都要聚一聚,买鱼砍肉杀鸡摆酒请客。老人说要去请到王秋生来。王秋生请来了,他老婆在家里闹意见了:平时我也出力了哇。于是,请客的再去把他老婆请来。村里再也没人持看扁他的态度,而是恭恭敬敬请他夫妻俩坐上席。人一坐上上席,便会坐出骄傲的情绪来。那天他在我家,几杯小酒下肚,脸微微泛红,说:春赖子呀,不瞒你说,一到过年,我是吃不赢,上家请下家也请,推都推不掉。
       居室注
一百块钱做起了两间房子,王秋生最引以自豪的就是这档子事,到现在,他还是念念不忘:那时呀,我身上只有一百块钱,就敢去做房子,胆子够肥吧?
一百块钱搭个柴棚围个鸡舍都不够,怎么能做起房子呢?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为此,村里人都对他刮目相看。父亲就老用筷子敲我头,说:你看看,你看看,王秋生都做起了两间房子,你呢?十多岁的人了,屎都还不晓得臭。我直接怀疑,我这么笨,就是吃多了筷子头。
王秋生都做起了两间房子,听话听音,听听那个都字,父亲没什么文化,却很懂得用弦外之音。不错,就是弦外之音。村里人,几乎都要把王秋生看扁了。一个被看扁的人,怎么可能做起房子来呢?
村里人说王秋生是笨虫,就有看扁了他的意思。自己不行,有个厉害爹妈也好,村里人想看扁他,也只敢在心里,可偏偏,他母亲是个傻女人,他父亲是个拐脚佬了。村里人就可以理直气壮看扁他了。被村里人看扁是不好受的,我就有切身体会。王秋生用一百块钱做起了两间房子,我充分理解他那种扬眉吐气的自豪感。就像我现在写几个字,拿到报刊上能换到几个碎银子,哼哼,领稿费时,我都想告诉全世界的人。
他的新房是把老屋推倒重建的,这样省了批宅基地的钱。
那会儿,乡村兴起了一股建房潮,虽说是泥坯土砖房,但新的跟旧的感觉就不一样。房子是用来住的,也是用来长脸的。村里人一脸喜气建新房,王秋生又没办法躲开来不看,有时还会喊去帮忙。有人说,王秋生呀,你啥时也要做两间房子吧。村里人说话历来好有水平,悄悄地嘲讽你一下,还暗含隐词,你王秋生也是二十多岁的大男人了,壮劳力,该为家里承担起责任。王秋生脸上显然是挂不住了,脸红了良久,才憋出一句自己才听得见的话:总要做两间。这话说得,一点信心都没有。
农村青年一到二十岁,就面临一件最着急的事:娶老婆。娶老婆一定要有几间像样的房子。媒人作介绍时说出最有力的一句话就是,他家有三间大瓦房,亮敞着哩。王秋生也想娶老婆了,媒婆赶紧摇头,就你那茅房一样的狗窝,不要说老婆,狗婆都不会来。
媒婆说的不错,王秋生祖上传下来的老房子,的确像茅房,有的人家的茅房都要比它好。只有一层,低矮得像长不起来的香菇。屋顶盖的是杉树皮与稻草,外面下大雨,屋里放自来水。那墙,土砖与土砖间的缝隙,经过老鼠长年累月穿爬,一个个墙洞,照得进光来。更要命的是,隔壁就是他人的茅房,他家吃饭时,茅房有人拉屎打粪,异响穿墙而来,还有阵阵的恶臭。将老房子推倒重建,顺便把隔壁茅房填了,我想,王秋生会下大决心,不完全是受不媒婆的嘲讽,将生活质量有所提升,谁不想住得好一点?
当年建这两间房子,他们一家人可以说是拼尽了全力。木头是自己一根一根从山上驮下来的,土砖是自己一块一块动手做的,沙石是自己一担一担挑回来的。泥瓦木匠是以工换工换来的,瓦、石灰是赊的。欠下的债,他用了三年时间还。当年我亲眼见过他们一家人干活,父亲印砖,王秋生提泥,母亲挑水炼泥。以前他母亲只知道坐在门口唱山歌。村里人说,连她都知道要新房住。他们起早摸黑,日复一日。有人跟他说,王秋生呀,叫人帮忙哩,村里人不会要你开工钱。王秋生只是嘿嘿地笑。村里人是不会要他的工钱,可人家来帮你做事,饭食总要招待吧。招待他人,仅萝卜白菜是不行的,豆腐海带猪肉总要去买几斤。他身上只有一百块钱,那是留下来招待泥水木工的。钱要花在刀刃上,谁说他笨的,帐算得可精哩。
这是王秋生为人生作的一场努力,也算小有成功,他也骄傲了一些年。可惜好景不长,村里人建房的热情就没停下来,泥坯土砖房没过几年,就开始建红砖瓦房、水泥平顶房,一栋比一栋气派,铝合金窗,外墙贴瓷板,还有人跑到镇上县城买商品房。王秋生那两间泥坯土砖房与之一对比,害羞得不知怎么好。
村里人说:他那个也叫房子吗?听话听音,村里人又要看扁他了。
也有人说,王秋生呀,你那房子过期了,不如也新做一个?
这回王秋生没有红着脸低下头,也不说是要做两间,只是嘿嘿地笑。他这嘿嘿一笑呀,把所有的内容都化解了。生活早把他打磨成皮糙肉厚,不怕被人看扁了。私下里,哦,我每次回家,都会去他屋里坐一下,他说,不瞒兄弟说,看他们做新房,我是想做,可现在一百块钱敢吗,水泥都买不到几包,我是不跟他们比了,田螺才有比,人比得了吗?我说:有房子住就行,什么样的房子住了也会老,你这房子挺不错的,冬暖夏凉。
生活让我学会了安慰人,但我没说假话,他的房子是挺不错的,坐北朝南,冬暖夏凉。房子是用来住的,也可以用来长脸,可不是一定要用来长脸。
接盘侠
王秋生二十岁就开始想老婆,三十五岁才娶上老婆。
像他这样一个人,像他这样的家景,不是我在看扁他,而是世俗的普遍观点,怕是娶不上老婆。人都想过上好日子。嫁给王秋生,明摆着要过苦日子,有哪个女人愿意过来。王秋生怎么样着急,一点用都没。开始是王秋生自己着急,听说哪家有个姑娘,就跑去央求媒人。后来呢,是王秋生爹妈过世之后,村里人也替他着急了。村里还没有出现过老光棍。如果王秋生打老光棍,村庄的名声也败坏了。爹妈在,儿女的婚事自有爹妈操持,爹妈不在了,村里人感觉有责任了,只要听说哪里有与王秋生般配的女人,便会跑去说媒,结果可想而知,没一桩说成的。连我嘴笨的父亲也为他说过媒,介绍的女人,王秋生都得委屈了自己。父亲想,她总没有理由挑剔王秋生吧。王秋生不想去。我父亲劝说,你爹妈都不在了,你家里只有一个人了,一个人的家能叫家吗?有老婆总比没老婆好。可就这样一个女人,居然也看不上王秋生。不是女人看不上,而是女人的父母看不上。
我这辈子是要打老光棍哟。王秋生每每与我聊天,都忍不住唉声叹气。就在王秋生快要放弃努力时,却出乎意外地娶上了老婆。他娶老婆的事,让我想起了青蛙。青蛙没路,也会一跳一步,天无绝人之路。
他的老婆是怎么来的呢?我想用一个网络新词:接盘侠。对,他老婆是接盘接来的。
现在要来说村里第三个笨虫:满天红。满天红脑子的笨法与王秋生有得一拼,可身体却根本没法拼,弱不禁风,走路摇摇晃晃,灯芯砸爆脑。他唯一的优势就是爹妈厉害,父亲早年还当过生产队长。厉害的爹妈送他学了一门手艺:剃头。想来,只有剃头这门手艺适合他,所有的剃头工具加起来不会超过五斤。事实上剃头这门手艺也不适合,主要是他手会抖。想想呀,手一抖,岂不把头皮剃破了。像他这手艺,剃头店指定开不成,鬼都不会进来。他不是有一个厉害的父亲吗?开不成剃头店,可以定户脑头剃,把一个村庄的头包下来。那时候很兴定户脑头剃,大多数剃头匠以此谋生。村里人不好拒绝。可以说,村里男人的头皮没有不被剃破过,我就被剃破过三回。他因为有门手艺,因为爹妈厉害,二十岁就娶上老婆,一个叫细秀的女人。
不用多说,细秀也是个傻女人,模样长得倒周正,如果不开口说话,鬼都不知道她傻。可是人在生活中,怎么能不说话呢?没过多久,村里人就知道她傻得还可以。
结婚五年了,细秀还没有怀上娃,这就让村里的女人有了过度关心的理由。村妇甲说:你不着急呀?细秀说:怎么不着急?你们都有了娃,就我没有娃,我都急死了。这话你还没听出她的傻吧?没听出就接着听。村妇乙说:要怀上娃,是要跟男人睡觉的。细秀说:睡了呀,死鬼跟我是同睡在一张床上。这时傻相就开始显露了。有人想笑了,有人用眼色制止。村妇甲接着开导:不是那种睡,而是要那种睡才行。细秀说:我知道,死鬼时不时都会爬到我身上来。听听,傻馅全露出来了。女人们快要笑死了。村妇乙接着逗:可能你家死鬼不行,不如换个男人试试,比如说你隔壁的王秋生。细秀说:哎呀,也没用,王秋生是跟我睡了,还是怀不上。
王秋生与她的奸情就这样经过她的嘴广播出来了。
王秋生与满天红是隔壁邻居,事情就那么凑巧,他们的田,也同分在一条山坑里。满天红父母健在时,田里的活不用傻女人操劳。可是,再厉害的父母也不是长命草。他们两口子不但不是长命草,还是短命鬼,细秀嫁过来的第四年,双双一起去阎王那儿了。爹妈一死,满天红又干不了农活,家里家外所有的活都压在细秀一个人肩上。场景常常是这样,一条寂静的山坑,只有王秋生与细秀在那儿割稻子。割稻子有一件事她细秀一个人做不了,那便是拉打谷机。时不时细秀就在上丘田喊,王秋生过来帮下忙呀。王秋生是很乐意帮她忙的。他力气轻,村里谁的忙他都乐意帮,就是细秀的忙帮得最多,帮她犁田,帮她裁禾,帮她挑谷子,帮她劈柴,里里外外,女人干不了的活,他都帮。
他们的爱情故事发生在午后,满天红背着剃头箱子去给人剃头,细秀要弄一担谷子下楼去加工,这事自然是要麻烦王秋生了。王秋生在睡午觉,短裤赤博躺在竹床上,小弟弟把短裤子撑得像把雨伞。细秀惊呆了,禁不住伸手过去。其时王秋生已经醒了。他看见她胸脯上两个皮球仿佛要冲出来。王秋生说你的奶子真大。细秀说大有什么用,还不是怀不上娃。王秋生一把抱住她。
记得细秀刚嫁过来时,王秋生说过好几回:人家长得多好看呀,皮肤白嫩,掐得出水来,满天红都娶上了那么好的老婆哟,唉,各人各命。那会儿我傻,以为他只是伤感而已。是呀,同是村里的笨虫,满天红都有老婆了,而且是个长相不赖皮肤可以掐出水来的女人,而他王秋生呢,连丑八怪都看他不上眼,这怎不令人伤感。在王秋生眼里,满天红还要比他低一个档次,他肯定要抱怨老天爷不公了。如今想起来,王秋生可能不是伤感不是抱怨,而是喜欢上了细秀,觉得能娶细秀这样的女人做老婆,这辈子足了。一把将细秀抱住,在王秋生心里不知道谋划了多少回。
我那村子呀,在舆论上,偷情是要用口水来诛伐的,虽然偷情的事情时有发生,这也可以理解,舆论从来都没办法消灭什么。而王秋生与细秀的偷情,村里人保持着难得沉默,最起码是公开场面没人嘲笑他们,私下里鬼才知道。我是这样想,村里人挺理解他们两个,一个男人没用,一个娶不上老婆,男人女人不做那样的事情真的很难熬哩。他们大度地认为这不是伤风败俗。可是,满天红呢?
不能说弱不禁风的男人对此就不会敏感,人再傻也是有尊严的,满天红一定是很难受。证明材料有很多。满天红一见到王秋生,必定是狠狠地瞪上几眼,再吐几口水,呸、呸、呸。两人墙挨墙住着,一天要见多少回面呀。满天红瞪眼珠吐口水都快累坏了。自此,满天红与细秀频繁地打嘴仗,只是打嘴仗而已,一个声音高一个声音低。有一回他们终于动手了,是满天红先提起扫把,细秀只是甩了他一下,满天红就跌倒在地爬不起来了,把细秀急得大声喊叫:王秋生快来帮忙呀。
我们好担心满天红与王秋生打起来,这样的事村庄里出现好多起,担心一点都不多余。万一打起来怎么办?两人打架满天红肯定要吃亏,他是占着理呀,替他打抱不平又下不了手。王秋生也挺可怜。还好,他们没有打起来。只是满天红更加沉默寡言了,他本来就不爱说话。
据说,那天满天红会提起扫把,是细秀的几句话杀得他受不了。细秀说,我就喜欢跟王秋生睡,跟他睡我舒服,哪像你,爬到身上就没用了。你有本事跟他一样强盗,我就跟他一刀两断。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乡下的泥坯土砖房透风得特别厉害,一时间全村人都知道了。这几乎是印证了村里人的判断,满天红那个事不行,王秋生特别行。
她怎么那么不要脸呀?夜晚,床上,老婆的脑袋枕在我胳膊上,说起细秀,气恼得直打感叹号。那会儿我新婚不久,细秀拉我老婆去聊天,问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男人那方面行不行?再诉说她的经历:我就上了好苦的当,死鬼一点都不行,肚皮上蹭两下就没用了,也怪我傻,还以为男人就是那个样子。跟王秋生睡了才知道,我上当了。你不知道,王秋生强盗一样好有味道哟。她又以过来人的身份开导我老婆:万一你老公不行,赶紧去找个相好的,不然就亏大了。
真是太可笑了,傻女人居然开导起我老婆来,我甚至怀疑村里的女人都被她开导过。笑着,笑着,就不好笑了。她真的是傻吗?我想这世上就没有傻人,说人家傻,真不是傻,而是想事简单,想啥就说啥。简单在这复杂的世界就变成了傻。想到这,我说:她哪是不要脸,她就没想脸的事,脸是我们这些自以为聪明人费劲掰出来的。
事情的结果不说你们也知道了,满天红死了,细秀就搬到王秋生屋里住了。村里人说,王秋生还是有福之人,一百块钱做起了房子,没花一分钱娶上了老婆。刻苦钻研命理书的父亲说,老婆运有早有晚,老天在你出生时就安排好,运到自然来。
有年端午回乡,我是想趁假日帮老父亲栽几天禾。在田里,看见王秋生在上丘田栽禾,细秀在下丘田拔秧。王秋生站起来喊,提秧过来呀。细秀身边没几只秧,但还是捡到畚箕里提过去,说,没想到,你栽禾还是蛮快哟。王秋生笑了笑,说,你自己慢就自己慢,不要说人家快。细秀作个怪脸,一副很调皮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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