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傻子

      四爷五大三粗，行事莽撞，外号傻子。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不算缺陷。

      那天清早，四爷兄弟五个睡眼惺忪的被父亲吵起来，端沙镰准备下田割稻，一班日本鬼子躲过“广西梁子”（桂军）的视线，攀岩翻铁门坎来到上马石沟。父亲眼尖，大吼一声快跑！四爷憋住一口气跑到后山，发现父母兄弟都没跟上，又一口气跑回家，亲人和跑不及的亲邻都死在鬼子的屠刀下！

      四爷嗷地一声，掂起一把铁叉去撵鬼子。那把铁叉是烧窑扠柴禾用的，石棒棒树做的把，一丈多长。四爷嫌叉把长，啪地折断一截，使劲摔掉。

      四爷撵得不耐烦，忽然听到山沟里传来呼救声。四爷腾地跳进沟里，见一鬼子正褪裤子身下压着个白花花的女子。四爷是有些傻，您对准鬼子的屁股一叉下去不就好了。他救人心切，一把掀起鬼子，鬼子提裤子弯腰捡枪……枪来叉挡，双方像斗红眼的公鸡在草坪上转圈。四爷不傻，他想起撵热闹看“广西梁子”练刺杀，赶紧用钢叉往鬼子裤裆里扠，果然鬼子只有招架之功！他看准机会一叉扠进鬼子的裤裆，鬼子痛得摔枪跪地双手护裆。四爷扯一根葛藤将鬼子捆成柴禾往肩上一扛，手提枪叉回到村里，将还在翻白眼的鬼子往家门口一撂，他好像看见躺在地上的父母兄弟在笑……

      四爷被乡亲们抬着游街，顾县长亲自给他戴大红花，奖励他八块大洋。英雄四爷参加了抗日队伍。

      信阳三关失守，小界岭一线的部队腹背受敌，准备往武汉开拔。四爷请假回家看一眼，见屋里一女子，把屋子收捡得停停当当。他以为是狐仙，他回家的路上碰到一只狐狸对他笑。那女子对他行礼说，多谢夫君救命之恩，贱内找你找得好苦。四爷揉眼再看那女子，似曾相识，对了就是被救的那个女子。只是啥时成了她的夫君？女子流泪说，一起逃难的亲人都叫鬼子害了，还望夫君原谅小女子的孟浪。四爷说，嗨，我两个肩膀上这个瓢，不晓得哪一天叫小鬼子炮了！你不走也好，那儿那儿是俺家山田，你好自为之吧。说罢抬腿就走。女子叫，你不是个男人……四爷住了一晚，第二天四奶送他，依依不舍地说，你已是有家眷的人，打仗有勇也有谋……四爷傻人傻福，有了一份牵挂。

      三年后队伍回防路过家乡，四爷急急地回到家，见门口一两岁小儿在玩泥巴。四奶惊喜地抱起儿子送到四爷面前，快喊大大！大大！四叔一点不认生，用泥手摸大大的脸。四爷抱紧妻儿又哭又笑。军情急，长官只给他几个小时。他掏出三年来积攒的军饷和军功章，还掏出一张武汉会战时在东湖照的一张相片交给四奶说，看好儿子，等我回来！匆匆地走了。

      抗战胜利了，新生政权成立了……四爷没有回来，四奶望眼欲穿。

      世事变化，孤儿寡母的艰难生活不必多说。好在四叔的功课好，四奶捧着相片有意让他报考武汉大学，又分配在武昌工作，四奶有条件到武昌。她按图索骥找到东湖上那个水榭，每天到那里睹物思人。一位中学女教师注意到她，关切地问，婶婶，有么心事想不开的唦？她给女伢讲了四爷的故事。女伢泪流满面，坚持送她回家。

      一来二往，女伢成为四婶。不久四哥出生，四婶让他把四奶喊姥不喊奶。婆媳情同母女。除了上班晚上和四叔睡觉，四婶和婆婆黏在一起说不完的知心话。每次和四叔亲热后，四婶常自感叹，我娘18岁开始守了二十……四十…….五十……年的寡，心无旁骛，痴心不改！

      婆媳俩，不，娘儿俩四处寻找四爷。大陆军方找过，查无此人。条件一许可，娘儿俩飞到台湾，总算查到线索。俩人来到彰化的荣民之家，找到四爷的几位生死战友。

      金门炮战停止，四爷真的傻了。他偷渡回大陆，还负隅顽抗，上了军事法庭。出狱后他变得更傻了，他销毁了所有的证章钱财，甚至连家乡的详细地址都搞忘记了。经常三更半夜起来拿根伙叉扎铁门，嗷嗷大叫，我要回大别山，老婆孩娃等我回家！搞得鸡犬不宁。他被送进精神病院，不久去世。战友们含泪把他的骨灰埋在一棵相思树下。

      去台老兵西望故乡，生死不得回家，又不愿意占用社会资源，多遗嘱树葬。

      四婶和四奶跪在在那棵相思树下，四奶用双手拼命地扒。彰化是红土地，扒到黑黑的那层泥土就是四爷……魂归故里，四爷的战友感激四奶，崇高的军礼，紧紧地拥抱。

      四奶一路紧抱四爷回到家。家乡风俗，死在外面的人不能进屋，否则妨后人。他一辈子行军打仗风餐露宿在外面漂泊，回家了不能再让他在露天地里。四奶和泥搬砖不要任何人插手连夜给四爷砌了间小庙。

      不几日，四奶无疾而终。

      四婶力排众议，将四奶四爷装进一口棺材。四奶留下遗言，生前与四爷聚少离多，死后永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