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广安门宝应寺和中元节(已发北京晚报)
2022-01-0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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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广安门宝应寺和中元节
七月十五中元节是传统节日。看过水浒传的,会记得五十一回“插翅虎枷打白秀英;美髯公误失小衙內”。朱仝抱小衙内到寺里“盂兰盆会”看灯,孩子丢了,被杀了,朱仝只好上梁山入伙。从书中的描写和以诗为证的赞叹,可见宋朝中元节的盛况。这天是鬼的节日,可折腾的是人:宗教法事,世俗祭拜;街上灯游走,河里灯流动,还有“纸船明烛照天烧”。这些宽慰先人魂灵;超度荒野游荡的孤魂怨鬼。人们从中得到心灵的慰藉和道德的满足!
这个节日,佛道两教都有内容。道教认为这天是天庭派神下界,巡视人间,考核善恶的日子;道观要迎接年度期中检查,斋醮荐福。表达着敬畏和感恩。佛教传为目连救母的日子,起“盂兰盆会”诵念经文,做水陆道场以超度亡魂野鬼;在民间祭祖上坟、烧法船、放河灯,孩子们晚上提着、举着莲花灯、西瓜灯、荷叶灯、蒿子灯……,“结伴呼群,游乐于月下,更尽乃归。”当年是很像样的一个节!
上世纪四十年代末,中元节的习俗还保留着些。我十二三岁,是热心的参与者。一说就得先说宝应寺;门前一条马路相隔是宣武体育场,房后和广安门内大街的港中旅大厦相连,地址是登莱胡同29号。这条胡同原来叫干面胡同,又窄又短,三米宽、三十来米长;北口是广内大街,南口外五路会合:往东即现在的德源胡同,往西是通南线阁连南马道被港中旅占了,往南两条路一条贴宝应寺东墙,一条奔东南老君地。都和庙前的路相连。现在庙被楼挤着;当年庙东只散落几户人家,不成街巷。宣武体育场是一片低洼的庄稼地,一户农家住洼地西北角;春夏之交麦浪滚滚,夏秋季节高粱玉米青纱帐。地南边是高坡,大华窑业公司北墙;(白广路二条马路)。沿体育场西墙是一条人行小路,路边,洼地西南角是一小片水塘,孩子们(也有大人,都是男性)夏天全裸嬉水,叫孟家坑。路西是虎皮墙围成的大院子,一个门在南线阁,一个门临着这条小路,东墙北头嵌着块石碑,三个隶书大字“寄骨所”;院里是坟丘子。棺材不埋,在平地上用砖封砌,顶有弧型的、尖的。叫“丘子”,做法叫“丘着”。夏天院子里长满没人高的野草;蒿子多,又高又壮,是做蒿子灯的主料;宝应寺,在《北京名胜古迹词典》里有条目,介绍说:“宝应寺在宣武区登莱胡同29号。相传是唐刹。地名南燕角。原有明万历中编修顾秉谦重修宝应寺碑,谓‘宝应寺在彰义门南五里,林越深秀,途径逶迤。寺以往无主僧,椽梁告毁。有中贵人过而叹息,迎天庆寺和尚净春为主持,兴修未就而逝。其弟子真万率其徒如莲等,禅诵余闲,躬耕寺侧。岁收其入。点滴而藏之,积十余年,共得千金。纠工备材,构筑一新,工以万计,金以千计。皆万、莲师弟之力也。’另有万历三十二年铜钟一。寺旁有明司礼监王安墓。清末改为山东登莱胶义园,现四重大殿及偏院仍在,已公布为宣武区文物保护单位。”义园就是殡葬服务,寺庙的红色门墙,不甚肃穆,改为黑白二色。五十年代成了登莱胶小学,直到现在。原来的大门拆改了,迎门的大殿是原建筑物,只换成玻璃门窗,做了教室。当年供奉“关圣帝君”,正中端坐关公塑像,两旁侍立着捧印的关平和执刀的周仓,墙边是大过真马的泥塑赤兔马。偏院另有一可出入车辆的大门,门西侧是排房,停放灵柩的;和“寄骨所”一样,登莱胶地区来京人士,倘不幸客死京城,义园办理身后事,灵柩暂厝此地,以后再回原籍。义园服务阴阳两界,七月十五烧法船是职责范围内的事。用纸糊法船是冥衣铺的经营项目,干面胡同北口对着的艾家冥衣铺,每年都承包这项业务;十来米长的船,分几截糊,屋里转不开;便道就是工场。从开工孩子们就盯着看;糊完了,一截截搬运,孩子们也来回跟着跑;组装完毕更是招人。白天法船在门外东侧墙下放着,成了展览品,大人孩子围着,上下里外的看不够,指指点点说不完。半夜,搬到孟家坑边,和尚们围着法船敲法器,诵佛经;然后点燃。人们守候到法船“樯橹灰飞烟灭”,才散去。
烧船的用意是超度流浪的野鬼。冥衣铺的工匠用高粱秸秆(香蜡铺卖用煤油灯烤直的,一百根一捆;光杆、缠纸两种)扎架子,糊彩纸或白纸彩画。船头是虎头,俩面在蓝色水波上有莲花荷叶。船头甲板上站着开路鬼,举着钢叉,探着身子,像是瞄准目标,即将插去。身后站着一对无常鬼;白袍、白色高帽,拿着哭丧棒,是白无常,也叫活无常。黑袍黑色高帽,拿着勾魂牌,上写‘你可来了,正要拿你’,是黑无常,也叫死有份。挨着无常鬼就是船舱,舱顶一卷一殿的宫殿形式,门窗可开合,能看到里边的陈设和人物。宫殿上方有桅杆挂一面旗正面‘盂兰盆会’,背面‘慈航普渡’。两侧甲板上有几名拿桨的水手,船尾一名扶舵的舵手。船身不高,一米上下。船上人物不成比例:开路鬼大过人,无常鬼略小,水手、舵手,只有五六十公分高,船舱里的就更小了。
这一天孩子们白天到‘寄骨所’,钻进没人高的野草中,寻找合适的蒿子;拔下,扛回。砍去根,劈去根近处的枝杈,绑在凳子腿儿上,成了能立着的“圣诞树”了,每个“树枝”上用纸条、糨糊缠上一段线香,枝杈都缠上香头,才大功告成。晚上点燃香头,擎在手上,如举着点点星星。有钱的在街上买莲花灯,没钱的,自己做。把西瓜两头片下掏净瓜瓤,用铁丝下边固定个插蜡烛的座儿,上边安个可提着的梁,就是西瓜灯;荷叶可以河里采,街上也有买的;叶子当中插上蜡,就是荷叶灯。灯备齐了,急不可待的吃晚饭;一擦黑儿,点着各种款式的灯,大点男孩举蒿子灯,小点孩子提着、擎着莲花灯、荷叶灯,簇拥着蒿子出发。大男孩是当然的领队和监护人。这一天忙在做灯,乱在看船。都围着宝应寺转。
学者夏仁虎先生,写过一组题为“旧京秋词”的诗,其中一首写莲花灯:小队儿童巷口邀,红衣蜡泪夜风摇;莲灯似我新诗稿,明日凭扔乐此宵。诗后说明:中元夕,里巷小儿结队,持莲灯以嬉。齐歌曰:‘莲花灯、莲花灯,今日点了明日扔。
俞平伯先生看了,也写了一段文字,“词颇隽美,……中元节夜之莲灯不论制作精粗,次日必须扔去;云留则不吉。……若彼时东安市场等处出售之莲花灯,则五彩斑斓,玲珑精巧,下垂流苏,其价有甚穹者,亦只供一夕之玩耳,亦旧俗侈糜之一也。”俞先生又引清朝诗人查初白的诗“万柄红灯裹绿纱,亭亭轻盖受风斜;满城荷叶高钱价,不数中原洗手花。……荷叶价高比洛阳纸贵,彼时九城光景之盛可知矣!”
邓云乡先生在《燕京乡土记》一书里提到这两首诗,还写了一首词。特别描绘蒿子灯;“青光荧荧,若磷火然。《京都风俗志》所谓‘于暗处如万点萤光,千里鬼火,亦可观也。”试想在黑黝黝的小四合院中,在飘着夜来香的七月之夜,廊檐下,垂花门边,甚至在偏僻的小胡同中,这该是怎样的情趣呢?其趣味就在‘青光荧荧’上。如果在上千支光的电灯照耀下,光同白昼,便索然无味,又哪里去觅莲花灯、荷叶灯、蒿子灯的朦胧之美呢?
邓先生又说:“‘凉风起天末,游子正徘徊。’在北京玩过莲花灯的人,如果客居异地;逢上这样的节令,哪能不思念这轻盈、美丽、朦胧的莲花灯呢?……有一年初秋在京,凉得很早,匆匆数日,已过了中元节。不禁想起幼年玩莲花灯的事来,便写了一首小词《念奴娇》云:‘新凉数日,又匆匆过了,中元佳节。檐下清阴清几许,树上月华迟发,院落居邻,绳床小坐,意趣何幽绝。渐忘漏永,似疑鸳瓦霜泼。 京国几度繁华,枝巢老子,唱出秋词咽。荷叶荷花灯儿好,惹得孩童歌叠。绛蜡焰轻,明朝扔了,故事凭谁说。未宜重问,趁凉倚枕安歇。”
我写了幼时的一些旧事,记下点人文资料;又把夏仁虎、俞平伯、邓云乡的文字引些片段,看看老先生们的品位、情趣、襟怀和崇尚;也当会有益处。
注:夏仁虎,字蔚如,号枝巢子;清举人,曾任农工商部候补主事。有多部著作。49年后,进文史馆、政协。文革前后去世。住宣南西草场。是台湾女作家林海音的公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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