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故事
2022-01-03经典散文
[db:简介]
父亲
我家祖籍河南。父亲说,祖父心灵手巧,勤劳善良,解放前在老家置办了很多家业,种地,开染坊,住楼,家有车马和船。祖父时常接济邻里乡亲。后来土改,把家产分个精光。
五八年闹饥荒,父母带着我哥姐与祖父母一路颠簸,逃荒到东北。家当只有几套行李。正值深秋,靠捡玉米、土豆糊口,一家人得以活命。
父亲要强。起石头,砌墙,上梁。父亲领着全家盖起三间平房,后来又带着我两个哥哥在后院盖起了石头水泥房,这在当时已经是最好的房子了,记得小时候常常有过路人把我家当成供销社。
分田单干以后,父亲和我两个哥哥冬天也不歇,掏大粪、捡粪。三年光景,我家在白辛成了万元户。
父亲没满足,在一块没人要的涝洼地试种水稻,整池、引水、育苗,天天长在地里,晚上回家累得饭碗一推便睡,第二天没亮起来接着干。水稻出了毛病,父亲整天蹲在稻田里琢磨,终于治住了稻瘟病。水稻连年丰收,一畦畦稻田翠绿着,蛙鸣一片。秋天,沉甸甸的稻穗,在稻浪里翻着滚。
父亲会瓦匠活儿,自己研究设计一种平顶瓦,结实、美观、适用。父亲开起制瓦厂,遇到谁家实在困难就少要点。有的人家几年给不上钱也不上门要,屯中谁家盖房子、搭炕,只要吱一声,父亲二话不说,拎起家什就走。永远大桥、永远学校、白辛政府,都流过父亲的汗。
屯中有一户人家,过日子慢抽筋。他家盖房,头一天打招呼请父亲帮工,第二天父亲早早去了,人家还在睡大觉,父亲在屋外自己干起活儿来,后来被人当笑话传。
有一年,屯里来一家南方下放户,一个大娘领着一双儿女,都小。她家分了一匹马,没法种地,父亲让我俩哥哥帮种,春播、夏锄、秋收,一帮就是十几年,没要过报酬。一年冬天夜里,大娘的女儿气喘吁吁跑来说:她妈妈病了,吐了好多血。大哥套上马车,拉着大娘到二十里外的卫生院检查,大娘得的是胃出血。俩哥哥回来冻得不会走路了。
父亲出殡那天,十里八村的相亲排成长队为他送葬。
母亲
我对母亲的记忆定格在十二岁那一年。
母亲瓜子脸,两道弯弯的眉毛,整齐的牙齿,两鬓斑白,中等个,腰略显弯。
大姐说,母亲年轻时漂亮。我们兄妹六个,我最小。不记得几岁戒奶的, 但是戒奶的过程我记得清清楚楚。一天我正在母亲怀里吃奶,大哥从外面进来,喝斥我说:“多大了,还吃奶?别吃啦!”“不用你管,我到五月节,就不吃啦!”说话算数,到端午节真戒了。
冬天晚上睡觉,把冰凉的手脚放母亲身上,母亲被凉的一嘚瑟,“嘶—哈—”把我慢慢搂入怀。早晨醒来看着玻璃窗上冻得大树一样的窗花,我出神地想,那是一个茂密的森林,那里一定有许多小兽在雪地觅食啦,野鸡把孩子搂在怀里啦,小鸟在巢穴里跟爸爸妈妈嬉戏啦……
小时候最刻骨铭心的就是“冷”。不管多冷,都要跟三姐跑到大河滑冰。晚上回来,手肿成馒头了,裂开血口子,疼得直叫,脚跟肿成大包,奇痒无比。母亲蹲在火炉旁,用小锅熬茄杆水,给我先熏后洗,一点点擦拭,才觉得手不疼了,脚不痒痒了。
最快乐的是夏天。我是校文艺队的,要参加演出,母亲用卖鸡蛋的钱,给我买漂亮的裙子。六一运动会到了,我打腰鼓打头,母亲给我和三姐买白衣服、蓝裤子、白鞋。运动会那天,母亲煮了好多鸡蛋、鸭蛋、鹅蛋,咸的、淡的,高兴得跟过年似的。
十一那年冬天,大哥陪母亲去黑龙江省安达县看舅舅,大哥把母亲送到舅舅家,只身一人去了牙克石叔叔家。大哥走后,谣传一列火车在去往牙克石的路上发生了故障,一火车的人被冻死在了荒郊野外。母亲听说后坐卧不安,疑心大哥发生了意外,不吃、不喝、不睡,任凭舅舅一家人怎么劝也听不进去,每天冒着零下四十几度的严寒,朝着大哥走的方向,呼喊着大哥的乳名。通讯不方便,从安达写信到家七八天,从家到牙克石还得七八天。大哥接到信赶到舅舅家,母亲死死抱住大哥不松手,哭不出声了。
母亲回来时头发白了。后来母亲病了,卧床不起,脖子上的动脉怦怦跳,医生说母亲得的是风湿性心脏病。第二年春天,母亲渐渐好转,一家人照常可以吃上母亲做的饭菜了。这样的日子就在九月初八那一天结束了。
前一天晚上,母亲吃了一个土豆饼,夜里肚子疼,父亲用热毛巾敷,用砖头烧热了再把毛巾包上敷,也不见好转,直到天亮才找到一辆拖拉机,送母亲到离家三十公里外的万宝镇.那天我和二姐、三姐天不亮就去生产队平整土地,我一边干活一边惦记着母亲的病,正在这时,远远开过来一辆拖拉机,车上母亲头发零乱,父亲和俩哥哥陪着。车停,我们上车,看着母亲被病痛折磨得痛苦不堪,我和二姐、三姐拉住母亲手大哭,母亲看着我说:“乖,不哭,妈不能死,你还没长大”,这是母亲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车颠簸着,时间那么漫长,到了医院母亲已经不醒人事,医生诊断肠梗阻需要手术,大哥告诉我,母亲手术需要输血,医生问我多大时,让我说十六岁,就可以给母亲输血了。正当医生准备输血时,只听走廊里二姐长长的凄惨的一声:“妹—呀—”不祥的预感让我撒腿跑了出去,二姐站在手术室门口,一把搂住我:“妹,咱没妈了!”母亲被放在地上。这猝不及防的噩耗把我吓呆了,我扑在母亲身上大喊:“这不是真的!”一家人大哭过后,拉着母亲回家,正值深秋,一路上树叶哗啦啦地往下落。
回到家,母亲被放在棺材里,烧了很多纸,我嚎哭一会昏睡一会,醒了还哭。第二天母亲被抬走了,我精疲力尽抽搐着睡着了。醒来是又一天的早晨,我背书包上学去,也不知道怎么上的课,到晚上放学回家,人已经走没了,屋里空荡荡的,炕上放着母亲还没纳完的鞋底儿,我放下书包找妈妈,我想她可能在仓房舀米,打开仓房门,里面黑洞洞的没有,她可能去喂猪了,我去猪圈,猪吱吱叫着,没有,她可能抱柴禾去了,我跑到柴禾垛,也没有妈妈的影子。我顿时大喊:“妈—妈—”没有应答,树林里回荡的着的呼喊。
在母亲走后的第七天,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陌生人赶着毛驴车,从我家门口过,母亲上了车,我奔跑着追,爬了上去,母亲用力一把推下了我。大人说,如果不是母亲推我一把,我也会跟母亲去的。其实我何尝不想啊!
母亲五期那天,下了一场大雪,雪花铺天盖地,覆盖了母亲孤零零的坟头。
祖母
母亲去世后,父亲带着我回老家接祖母。当时祖母在石家庄二叔家,到二叔家正是傍晚。祖母接过包裹,迎父亲和我进了屋。祖母边做饭便和父亲说话:“妮儿她妈咋没了呢,扔下可怜的孩子,还不如让我替她呢。”
祖母的到来结束了我没人管每天都可以睡到自然醒。她一个大字不识却知道学习重要。天不亮喊我起来:“妮儿,读书﹗”我困得不行,实在不想起来,喊第二遍时声音生硬里带着愤怒,我睁开眼稍微迟疑一会儿,祖母便抓起笤帚掀被窝,笤帚把落在屁股上,疼得我一个高窜起来,被这一吓,一点困意也没了,哭着穿衣服读书去了。临了,祖母也不忘点一下我的脑门:“不出息咋办?”
祖母小脚,走路脚跟使劲,一摇一晃好像随时要跌。祖母一天到晚不闲,总有干不完的活,只要是星期天,每一样活都要我跟她一起干。种园子的时候,祖母带着我把园子里的烂柴禾扫一堆一堆的,抱回屋烧火。天刚蒙蒙亮,叫我起来翻园子,用四齿铁叉,一脚踩下去使劲往后压叉把儿,把一大土块挖了出来,然后用铁叉把土块砸碎,再挖。我噘着嘴挖。祖母一旁说:“小孩儿不能睡懒觉,勤快点儿,哥嫂才喜欢你。”干着干着就不生气了,半天下来我挖了一大片,手磨出个大血泡。我和祖母种上豆角﹑黄瓜,栽上茄子、辣椒、西红柿,再留一片空地种上喜欢的土豆花和菇娘儿。
祖母眼睛不好,把手里的活拿离眼睛很近。祖母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做衣服剩下的边角料,剪成很多同样大小的三角块儿。中午放学吃过饭也不许我睡觉,让我坐缝纫机旁,把两块布合上,先把长边缝上,打开就是一个不同颜色不同花纹的正方形。起初不会用,针线穿好了,布也放在机器上了,脚一蹬踏板,线断了,有时线拽紧了一踩踏板针打折了,还得重新安装重新穿线。祖母告诉我,得用右手把缝纫机轮往里扒拉一下,按祖母说的,顺势用脚蹬踏板,机器便走了起来,手上找好了针脚往上推,就这样把四个正方形合到一起,四周镶上黑边加上里子,一个完整的坐垫做好了。我会用缝纫机了。也许祖母想的不仅仅会做坐垫,她又找人给我裁了一条裤子,让我做。祖母把前后片分好,这么高难度的活儿我哪会。祖母把穿旧的裤子拿来,拆开给我看,看懂了照样子做,就这样先做兜,再掐㯲,合裤缝,最后上裤腰缝裤鼻儿。十三四我能洗全家人的衣服,十五六我能 拆全家人的被褥,成家以后,能为爱人和孩子做合身的衣服穿。祖母常说:“女孩子,得学做活儿。”
我十四五岁了,还是贪玩,不知道帮嫂子干活。一次晚饭后,我把碗筷捡下来,不顾嫂子孩子小,偷偷溜走玩去了,等我回来,哥哥大发雷霆:“多大了?就知道玩,玩去吧,别回来啦……”我委屈的泪水止不住流下来,祖母站在一旁,泪水刷刷往下淌,转身把我拉走了。从那以后,祖母看我学习更严了,早起背课文,晚上写作业,睡前读书,记得我读的第一本书是《林海雪原》,书中的白茹让我喜欢得不得了,给姑娘起名字都带“茹”字。后来因为喜欢背诵高尔基的《海燕》,就读了《童年》﹑《我的大学》﹑《在人间》……书把我带入了一个广阔的世界。我读书的时候祖母一直陪在我身边,一会倒点水,一会拿点吃的。祖母语重心长地说:“妮儿啊,得长本事啊﹗”
祖母不善言语。那时两个嫂子进门先后生了孩子,祖母伺候两个嫂子的月子,忙里忙外默默地做着她能做的事。祖母擀得一手好面条,面和得硬硬的,再饧一会,擀得很费劲,开始把面擀平,再缠在擀面杖上使劲往前推,还不停地调换位置,直到最后擀得薄薄的,再一层层叠上,用刀切得又细又匀,做时油﹑盐﹑葱花爆锅,添上水卧上荷包蛋,面条煮好,东屋一碗,西屋一碗,从没怨言,两个嫂子各有各的脾气,祖母从不说谁好谁坏,至今两个嫂子提起祖母还感激万分。祖母在我家住了三年,又回河南三叔家了。
师范毕业第二天,我踏上了回老家的火车。祖母已八十五岁的高龄,拄着拐杖,耳朵聋了,眼睛更花了,颤抖抚摸着我 “妮儿怎么不跟你来啊﹖”我说:“奶奶,我就是﹗”祖母点点头,一行热泪从腮边滚落,我边擦去祖母的泪边告诉祖母:“奶奶,您好好看看,我就是妮儿﹗”祖母微笑着点点头,可是二分钟没到,祖母又转过身问﹕“妮儿怎么不跟你来啊﹖”我再次回答祖母:“奶奶,我就是﹗”祖母点点头。在叔叔家住了十几天,每天都和祖母重复着无数遍这句简单的对话。祖母老了,糊涂了,她只有短暂记忆,可是那个没有娘的妮儿却成了她永久的牵挂。
天堂的祖母有灵,她知道,妮儿心里想着她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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