禀父书
2022-01-0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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禀父书
作者:孙本召
作者:孙本召
父亲,明天是父亲节,我坐在县城的家里和你隔空对话。这个家,你没有来过,但是,这个家,你不会陌生,你一直希望我在城里有个家。你在最后的日子里,还和我提出,你要是能多活几年,我买房子,你可以资助我一些。作为你的儿子,这句话,让我倍感温暖。你作为父亲,你的一言一行,都是我学习的榜样。我不崇拜别人,你是我唯一崇拜的对象。
父亲,我的这套房子位于怀远四桥北中央花园,属于高层居民楼,一共六层,我的房子在四楼,面积92.16平方米。这个小区,环境还不错,入住率高,管理规范。我不止一次地梦见你来看我们,你很满意这个房子,只是没有任何动作,就是微笑地看着,且不是站在屋里的地板上,就在我头顶上方。我一睁眼,你就不见了,一直在和我捉迷藏。你可记得,小的时候,我有一次淘气,你在我的屁股上打了一巴掌,我躲起来了,藏在一个稻草堆里,你把嗓子喊哑了,我就是不出来。后来,是母亲找到了我,又狠狠地在我的屁股上打了一鞋底,揪着我的耳朵说,下次,你若再打我,我再躲起来,就不要我了。就那一次,我记住了母亲的话。我怕你不要我了,再也没有淘气过,你也再没有打过我。这是我们父子多年有的默契。我努力学习,上了师范,参加工作,和你一起拿工资,养家糊口。
父亲,我要告诉你的,你是2013年5月5日晚上9点10和我们走散的,那天正好是立夏,我在你的灵牌上写上了这个日期。那晚,是个晴天,满天的星光在老家的院子上空闪烁,它们只是眨着眼,都不说话。你的孙子私下问过我,你怎么睡得那么香甜,怎么喊都不醒。我告诉他,你累了,你需要一场大睡来弥补力气。
父亲,你太轻了,估计只有50斤。我从床上抱你下来,一点儿都觉不到重。你小时候,抱着刚出生的我,笑逐颜开。此时,我抱着你,却泪眼朦胧。我把你安放在堂屋的偏东的草席上,草席下面的一口袋麦草是环叔家的,按照习俗,不能白拿,我给了他二十元钱。环叔象征性地收了一元钱。我觉得欠了他的一个人情。父亲,你在的时候,就怕欠人情,总是想着法子还人情。这一点,我随你。给你挖墓坑的时候,环叔把自己家的铁锹、铁锨、洋镐都扛来了。他说,我要是有什么需要,尽管说。我觉得又欠了他的一个人情。后来,你烧五七的时候,我请他来吃了饭,算是补了这个情。
父亲,你是独子,到了我这辈,你有两个儿子。可是,你的小儿子因为疾病,没有办法来料理你的后事。以至于在最后,你还担心,你走后,我一个人是不是可以支撑起这个家,能不能让你平安入土。我是跪在你的面前发誓的,我答应你,我会尽力安排好一切,那时,我的母亲,你的妻子,就睡在另一张床上,脑干梗死,插着胃管。你走的不安心,有太多的牵念。到了最后,你什么都不说了,整日整夜地寝不安席、食不果腹。
父亲,你知道吗?你呼出最后一口混沌之气后,我、你的大儿媳、你的孙女、你的小儿子、你的小儿媳、你的孙子、你的大女儿、你的小女儿都跪在你的周围,在堂屋里嚎啕大哭。我作为长子,已经没有眼泪了。我知道,我们的眼泪不能滴到你的身上,离你远了点,请你原谅。我是牵着你的手的,那个时候,你一个人上路,天黑路长,我有责任陪你一程山水,有个坎儿什么的,我可以拉你的。
父亲,那个晚上,堂屋里的白炽灯比任何一个晚上都要白,墙壁也白,你的脸更白。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听到了我们的哭声、呼唤声,但是,我却分明清晰地听到了屋外你栽种的芭蕉树叶在哗哗地响。你的头发刚硬,一根根有个性地直立着。你的头是二姐梳理的,你的脸和身体是大姐洗的。你保持着一个父亲惯有的威严和慈祥。
随后,左邻右舍都赶来了。他们是被我们的哭声招来的。夏夜的九点,庄子还没睡去。我们被他们生拉硬拽起来。我是长子,被三哥拉过去,他吩咐我:把你的一件衣服扔在老家的三间平房上,放了你走后的第一挂鞭炮,那挂鞭炮是没有大炮的。买了一只领魂鸡,是我花一百元钱当时从军爷家买的。
父亲,你的衣服是米叔帮你穿的。那件绸子刺绣唐装,是你两个女儿买的,是当时那个寿衣店里最贵的。颜色是紫红的,统一尺码。那件衣服你穿着有点宽松。买的时候,店家说,送老衣都大,穿的时候好穿。米叔,你知道他这个人的,村子里谁家老了人,都是找他。我没有亲自去找他,是三哥去的,他和米叔熟悉些。米叔给你穿衣服的时候,他说,老哥,一路走好。我来给你穿衣服了。父亲,你不会抬头了,你不会举胳膊了,也不会伸腿了。你从来没有那一刻无助和无知,即便是你患病后,一次次忍受化疗的痛楚,一阵阵抗拒骨痛的侵扰,你在我们的面前都是一个铮铮铁骨的硬汉,不哼一声,不掉一泪。你穿唐装的样子还是很帅的。你静悄悄地躺在老屋里,我不知道,左邻右舍的人怕不怕。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他们说,直到今天,他们都不曾害怕过你。
父亲,你的身体已经是一个冰坨了。水晶棺里的温度是零下5度。晚上,你睡在水晶棺里,天寒地冻。我睡在地上,给你焐棺,我能把自己的体温传递给你吗?晚上,我会一次次地坐起来,和你尽在咫尺,却远隔重洋。你的长明灯忽明忽暗,夏夜的风从屋外吹进来,白色的墙壁上灯影摇曳。想着,和你父子一场,短暂41年,我来到你身边的时候,你30岁,中年得子,你是多么的喜悦。你的母亲和我说过,我来到这个家的时候,待遇是最好的。你会在学校下班后,让我骑坐在你的肩膀上,满村子溜达。每次吃饭,我必是被千般哄着的,一人抱着,一人哄着,一人喂着。我想,那个时候,我的两个姐姐一定讨厌我。父亲,你忘了问你一个问题,我有没有骑过你的大马。你属马,我猜测一下,依据你的性格,我一定骑过。你宽阔的脊背,在我给你最后一次冲澡,为你搓背的时候,我发现,你的背早已千沟万壑,瘦骨嶙峋。你背着一个家,慢慢地成了一只微小而坚强的蝼蚁。
父亲,你是火葬的,这是你的意思。你的头盖骨是完整的,还有你的腿骨、臂骨、指骨、脚骨都被我一一从用红色的被面包裹回来了。父亲,陪我一同进入火化室的是义哥。他一直都跟上跟下的。他的手里一直拿着一把红色的伞,那把伞是给你打的,你从火化炉里出来后,再行走在路上,是要一把伞来给你遮阳的。义哥告诉我,你要被推进火化炉的时候,我要大声喊,我爸,躲火呀!我喊了,喊了多少次,我不记得了。我站在火炉前,看着火苗一点点吞噬你,我的骨头是生疼的。我明白一个父亲的伟大,这一次,你在我的眼前,被熊熊的烈焰翻来覆去,你骨头炸裂的脆响似乎也听得到。我竟然无计可施。我干涸的眼眶河床再一次暴雨滂沱……
父亲,你的后事办的很顺利。一个老四房的几支都来了人,每支出一个人出来,组合一个主事组,大家各负其责。这在以前是没有的事情。和你说这点,你应该感到欣慰。你一生与人为善,是个好人。来吊唁你的人很多,一共招待了60桌人,每桌600元的标准,用的是普皖烟,酒是柔和种子酒。花圈和花篮摆满了院子,老家后面的路上,招待客人的客棚边也都是。你的棺材是十大喜的,从常坟买的。原本打算找16个人抬重的。因为年轻人少,村子里已经很少有专业的抬重的。我决定,用拖拉机直接把你的棺材拉到墓地,你火化后,直接去墓地。家里只有拖拉机头,没有拖拉机斗子。我花1700元钱从常坟买了一个二手拖拉机车斗。
父亲,你还记得那个傻小勇吗?下午待人的时候,他也来了,我没有赶他。给他一个红色的孝手巾,他系在头上。晚上,他也没有走,我给他端去了饭菜,还给他拿了一瓶啤酒。我给他拿了两床租来的被,叫他晚上在客棚里的睡。他很听话。从那以后,他见了我,就会喊我叔。这件事,你是不是应该给我一个表扬呢?
对了,父亲,有件事,我要特别和你说一下。待客的晚上,要放烟花。我特意去问了母亲,我想测试一下母亲的反应。她是知道你走了的。虽然,她不能说话,或者说,她的脑子还是混混沌沌。我们在外面忙忙碌碌,她一个人躺在床上,她是知道的。我看着母亲,大声地说,妈,晚上放六百元的烟花,可以吗?如果可以,点点头。母亲用眼睛死死地看着我,不点头,不啃声。我又说,妈,放一千元钱的,你看可以吗?如果你同意,点点头。这一次,母亲轻轻地点了一下头。就是这个点头,我确定了你的妻子,我的母亲是明白一切的。她一个人在那儿躺着,她是和我们在一起的。父亲,你走后,你的妻子,我的母亲在和病魔又斗争了半年后,于2013年11月11日去找你去了。她是和你合葬的,你们今生和来世都不曾分离过。她和你一样,在苦难面前,给我们上了人生最珍贵的一课——面对苦难,我们不能逃避,要学着和它握手言和。
父亲,五年了,你从我的身边消失的无影无踪,你成了野外之人。哪一天,我都在想你。我一次次飞蛾一般扑向老家,只为去看看老屋里你的照片,你的衣服,你的日常用具。院子里,你栽种的花草。田野里,确权过的你的土地。北湖的大坝上你的坟茔。你一直都在的,你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爱我们而已,我这样安慰自己。你地下有知,恩佑于人。我们都好好的。村子里还是有新变化的:家里的土地明年就要实施“一户一田”了,我们家确权了7亩9分地;村村通水泥路终于完工了;你的孙子明年就要高考了,现在个子有1米83了,是这个家族中最高的男人;你的大媳妇工资也长了。今天春节,我们商议着,明年清明,把你和母亲的墓碑竖起来,好吗?
现在,是2017年的父亲节前夜,时间是9点10分。夜色已经弥漫,县城的灯火比建华老家明亮。窗外没有一丝风,空气干燥,我的内心被一团火炙烤着。今夜,来一场暴风雨吧!权当是我五年积攒的泪水。父亲,今夜,明晚,你来看我吧!儿的思念已经病入膏肓!
草于2017年父亲节前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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