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梦
2022-01-0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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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写过一篇《谈梦》,意犹未尽,所以续上一篇。
一般人形容睡得好,总说“一觉睡到大天亮”, “黑甜一觉”大概也是这意思。如果以无梦作为标准,我的睡眠质量是严重的不合格。我几乎每天夜里都有梦,所差者只是有时候记得内容,有时记不得。大脑皮层得不到充分休息,早上起来容易疲劳。我母亲、我外婆也是这样,“一脉单传”,原来也包括做梦的遗传。其实这根接力棒,我是不情愿接的。
我做过的最吓人的梦是自己看见自己(不是从镜子里)。我在医院的走廊里走着,灯光昏暗。我拐弯到一个办公室模样的门前停下,敲门。里面一阵笑声。我正在纳闷儿,门开了,很多人看着我,并且团团围上来,全是我自己。那感觉像置身于一个四面都是镜子的水晶宫,转来转去,总是自己的影子。喜欢哲学的人可能产生“本我”与“超我”的追问,我却只感到单纯的恐惧。爱开玩笑的同学据此编了个笑话,说“一百匹马跑起来觉得壮观,一百头大象一起跑就不可想象,一百个陶然一起跑,简直是世界末日。”
我记住的最恶心的梦有两个,一是我咀嚼着一个东西,香香甜甜的,脆绷绷的,吐出来一看,是电热蚊香片,醒来后早饭也不能吃,反胃了好久;二是我赤脚踩在垃圾堆上,又是阴雨天,烂兮兮的,而且一眼望到天边,全是垃圾,脏得无边无际,宇宙洪荒一样的宏大的恐怖,感到非常绝望。
最美的梦是一个人在看电影,是一部风光纪录片,美不胜收,看着看着,我不知怎么,到了电影当中。夕阳斜照,锦重重的落花铺了厚厚一层,像地毯,叫人不忍踩踏。闻得见馥郁的花香,看见一种苍绿色的锋鸟。我自己也飞起来,掠过一棵一棵小树,顺手从树巅上摘两片叶子,还庆幸不用去踩地上的花了。人家说梦是黑白的,但是那次的梦确实五颜六色。不过就像小说里好人比坏人难写,我得沮丧地承认,我的美梦不比恶梦有创意。
有些梦浅显易懂,比如讨厌某个人,连续三天梦见跟他争吵、推搡(奇的是始终没有打得起来);还有怕什么就梦什么,考试前梦到不及格,体检前梦到查出传染病,不用多想也知道成因。
有些梦就不那么一目了然,只是依稀有迹可寻。比如梦到同学聚会,有初中、大专、本科不同阶段的同学。他们之间,好象还挺熟悉,说说笑笑的。我自己研究了一下,大概是最近跟初中同学接触得多,内心里,又想念久违的大专和本科同学,所以烧杂烩似的一锅端,端出一锅浓浓的思念。这就是要理一理才能明白的梦。
第三种是令人费解的,不明其意的类型。私下里,我对这一类的梦格外感到兴趣。比如梦到一个中年人,自称是我的领导,安排我到一座小镇工作。我和几个同事一起坐汽车逛小街。驾驶员开到一半说有急事,要我驾驶。我说不会,但是摸索了两下,发现原来很简单,用脚踩就行了。踩的那个动力装置像小型的水车。到了镇外,大家下车,在小泥路上走来走去。风景平平,我们也不大说话,也不想回去,也没了目的,一直走下去,走得无喜无悲,带着淡淡的荒诞。这是典型的“坏小说”的胚子,吊起了人的胃口,其实什么都没有,不但失望,还有点上当受骗的感觉。再一个很短,梦见和家人一起划船,老是划不到岸,可是也不着急,心平气和地浪费着时间,无情无绪地划着。水是厚重的蓝黑色,乍看仿佛隐藏着危险,该冒出个水鬼来的,就像《红楼梦》里的“迷津”。但是神鬼皆无,味同嚼蜡,如同《水浒传》里说的“嘴里淡出鸟来”。
我既是这样的“造梦专家”,当然对与梦相关的东西较为注意。关注的结论是,电影、文学涉及到梦的,不计其数。电影只谈两部,一是黑泽明的《梦》。这是部被我寄予厚望而实际上觉得扫兴的作品。它是黑泽明较后期的影片,失去了《乱》、《七武士》里充沛的元气,说教成分却大大增加。我这人的习惯是,每当有人居高临下地“教导”我,我就起强烈的反感,对《梦》也是如此。它分为七八个小段,每段一个梦,主题分别是反战、保护环境、寻求关爱等等。这样过于直白的呈示缺少余韵,并且流于空泛。画面和特技倒是可圈可点——这不用诧异,有斯皮尔伯格和乔治•卢卡斯两大导演联合监制,怎样的视觉奇观都造得出来。稍有印象的却是影片中有一段梦的音乐与《梁祝》里祝英台拜见老师的配乐一模一样;另一段雪山女神(还是女鬼?)的造型,跟《倩女幽魂》里王祖贤的扮像相似。爱说徐克受过黑泽明影响的人,可以在这里找到证据。
另一部电影叫《梦境》,是很老的恐怖片。现在看来,当然不足道,当年还没经过《山村老尸》、《午夜凶铃》、《无头骑士》、《第九部分》的“洗礼”,已经觉得惊心动魄了。该片不是黑泽明那样的社会重大问题的思辩、演绎,却有一个坚实的剧本,一个精巧的构思,讲一帮科学家发明了一种机器,能够让人进入他人的梦里。野心家于是雇了个杀手,想进入总统梦中把总统害死,男主角也入同一个梦里保护总统,与杀手展开充满灵幻色彩的格斗——影片有个大胆而奇特的设想:你在梦里杀了某人,他就在梦中死亡,也就永远不会在现实中醒过来了。这样杀人,又不需承担任何责任和制裁。有志于写惊悚小说的作者,或可从此借鉴一二。
文学上,仅仅中国古代,写梦的作品就如恒河沙数。《阅微草堂笔记》中《滦阳消夏录》六卷就有近十篇以梦作题材的。《梦赠诗扇》、《狐友说梦》几篇颇见才情。不过最有趣是《喻世明言》第三十一卷《闹阴司司马貌断狱》。
话说这位司马貌是一位不得志的秀才,怨天尤人,触怒上帝,先梦见鬼卒,以示警告;又使司马貌魂入地府,出现现代医学上所谓的“假死现象”。阎王的意思是要刁难他一下:你不是抱怨才高命薄吗?好吧,请你在梦里来地狱处理处理案子,展展你的大才。哪知司马秀才有真本事,下一段他断案的情形堪称精彩,适宜奇文共赏:“韩信,你尽忠报国,替汉家夺下大半江山,可惜衔冤而死。发你在樵乡曹蒿家托生,姓曹,名操,表字孟德。先为汉相,后为魏王,坐镇许都,享有汉家山河之半。”又命刘邦“你来生仍投入汉家,立为献帝,一生被曹操欺侮,胆战魂惊,坐卧不安,度日如年。因前世君负其臣,来生臣欺君以相报。”又发放萧何:“你在杨家投胎,姓杨,名修,表字德祖。当初沛公入关之时,诸将争取金帛,偏你只取图藉;许你来世聪明盖世,悟性绝人,官为曹操主薄,大俸大禄,以报三荐之恩。不合参破曹操兵机,为操所杀;前生你哄韩信入长乐官,来生偿其命也。”又唤英布:“发你在江东孙坚家投胎,姓孙,名权……坐镇江东,享一国之富贵。”又唤彭越:“你是个正直之人,发你姓刘,名备,字玄德……后为蜀帝,抚有蜀中之地,与曹操、孙权三分鼎足。”分配下来,樊哙成了张飞,项羽成了关羽,纪信化为赵子龙,丁公变成周瑜,项伯、雍齿做了颜良、文丑,还有些刻薄害人的小角色就变作战马,给将帅骑坐。
这么井井有条,丝丝入扣,不单阎王爷叹服,连玉皇大帝也赞不绝口:“三百余年久滞之狱,亏他六个时辰断明……司马貌有经天纬地之才,今生屈抑不遇,来生改名不改姓,仍托生司马之家,名懿,表字仲达……曹操虽系韩信报冤,所做欺君弑后等事,不可为训。只怕后人学了歹样,就教司马懿欺凌曹氏子孙,一如曹操欺凌献帝故事……以警后人。”于是司马貌醒转过来,不久去世转生,当了司马懿。
我每次看到这里,总要笑起来。这样精致的淘气,一本正经地开玩笑,只有古人才会。近现代中国作家,写梦的成就反见萎缩。大概弗洛伊德的余泽实在深远,意识流等外来技巧太过诱人,致使我们一写到梦,就板起脸来,想去解剖人性深层的隐秘,终于把老祖宗那一点儿游戏精神都磨光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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