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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线路图

2022-01-0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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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哪儿走呢?我在空荡荡的牯岭镇穿梭,身边还跟着一个背着画夹的小孩子。街市店铺关门,候鸟飞往他处。树木和建筑沉默站立,画地为牢,表现出对遥远里程和变换季节的淡然。小镇的巷道如同峡谷一般,弯曲窄小的阶梯,家庭旅舍有点隐藏,有猫从地下室出来溜达。
      拐角的指示牌覆盖着一层薄雪。我的孩子在赭红色的美丽木牌前站住,仔细辨认方位和箭头所示的景点名称,并开始绘制小镇路线图。
      向南向北都可以,向东向西也都是可以的。于我而言,坐下来,也是一条路。
      然而我的孩子尚小,正月从山外回来,走过那个新建的毫无特色的平庸大广场,她都有了怀念和忧伤。孩子怀念欢歌笑语的人群,怀念像糖浆一样甜腻绚丽的色彩和音响,怀念曾经从人群中走来的探访我们的热情访客。九岁的小姑娘,能渐渐享受安静的喜悦,但也是欢喜热闹的,她甚至沉迷于看妈妈出门之前开启衣柜的时刻:美丽的衣裙幽灵一般现身,打褶的丝绸香囊摇摇晃晃挂在衣柜窄门边的衣架上——Ready go! 她兴奋得呼喊起来,似乎所有的一切都会从这扇衣柜窄门飞出来,让妈妈变得轻盈,闪亮,勇敢。
      得做点什么——总是在屋里,棉拖鞋会让妈妈的孩子也变得很傻!
      如此,我们沿东谷西谷开始了数天出行旅程。去大林,漫走,拍摄,画画,或如这两日突发奇想绘制起小镇的线路图——找一张超市买来的旅游图来描摹?不,我们不需要它。旅人们常常手持一份坐上一辆旅游公交车,便可在一两天时间快速走完旅游图上每一处景点。可是我告诉孩子,阿里阿德涅的线团,一定不是公交路线。我们边走边看,自己动手绘制,会更有意思——喏,像这样,以我们自己的屋子为出发点,加上一条线,一个点,再加一条线,一个点……沿循这些线和点出行,便可以截获风、声音,故事……
       一张奇怪的令人不安的的蜘蛛网。世界正在女儿的画纸上缓缓伸展,扩大。
       每一个点,每一根线,都在微微抖动,陷入无尽的讲述。



       小镇高高耸立的圆葱型尖塔钟楼里,钟摆一左一右摆动,一种永恒的有规律的节奏,时针周而复始。这时间的魔术游戏,让你觉得今天走开的,明天会回来,一分不多,一秒不少,都在。而时间的参照物——就像我们常常看见的许多土地上的新变化那样,人们生活蒸蒸日上,新建筑越造越高,城镇越建越大,车轮越来越快,来去快捷无障,故人新友推杯换盏,觥筹交错……这一切多么美好啊。然而,一个叫达利的画家曾用钟表去触摸梦的边沿——钟表,改变了自己的形象,时间被缓慢融化成一张软塌塌变形的路线图,抵达一片荒芜、广阔、记忆空缺的无垠地界。
       达利的钟表带给我震惊。不需要解读,不需要意义,它直达且照亮了社会学和政治学、道德学都无法进入的神秘之境。达利的钟表安抚了我潜意识里对时间空间不知所措的永远的困惑,它承认了我在狭促谨慎的小世界里莫名生发的一种重叠的目光。没错,我在自己的身体版图里行走,旋转,时针的我,分针的我,秒针的我,地老天荒。有时照镜子,会好奇二十年后自己会变成什么样,会出现在哪里——树荫下一位安详,慈爱的老太?希望是。是否也有另一种可能:苍老,虚弱,薄如纸张,但不可战胜?



       那天汐子说,你最美丽美好的岁月是在三清湖教学种菜那段人生岁月!老友一语惊醒梦中人:别忘了你是谁,别忘了出行线路图的起点,故乡!我想了想,就没再做声了。我已经目送三清湖和她的女儿离去,每一秒,她都在沉入记忆的深水中。离家的孩子,终是要失去种植蔬菜的幸福,终是要想象幸福的其他方式。
       在更早的童年的某一个雨天,一位消瘦而年轻的父亲站在老屋墙面的那张旧地图前发呆时,坐在墙根处的他的瘦小女儿就沉浸在出行的美妙想像中了。我猜父亲也沉浸在别样的白日梦中呢。我听见雨敲打着窗户,听见它顺着屋檐口流下,汩汩地流向地面,去往村边小溪,我的未来似乎也在雨中向我潺潺地流来。只是我从未曾想过父亲因何一生痴迷地图。正月里我在高速上无意之中进入了浙江常山、开化境内,忽然想起父亲的旧地图,这两个地图上的点,正是年轻的父亲出车路线常驻点。这里是否有过他的故事,甚或还有一个等待过父亲车轮声,聆听过父亲笛声的女性?一时这般胡思乱想让我感到羞愧——可是,之后几天我发现自己竟摆脱不了这个糟糕透了的猜想。父亲同我一样爱发呆,而且酷爱吹笛,吹得很好听——发呆,音乐,都不是一个农民一个司机应该有的喜好。在父亲的笛声里,是否隐藏着一个我们和母亲无法触及的存在?当我们睡着的时候,是否正是父亲的车轮在梦中出发,并奏起他的笛声?父亲一生温和有风度,尤其表现在对待我母亲的态度上,他从不曾说出任何自己的秘密和憾事,他对秘密效忠。这是好事,现在父亲在坟墓里,可以让等待和发呆变得更从容。
       也许文学能帮助我走近父亲,帮助我找到自己和故地的关系,能把意义归还给一切我们经历过的事物并重新拥有。除此,我别无他径。设若有天能再次写下故乡的文字,我或许无法再次沉浸在湖畔少男少女们对自己命运走向的懵懂天真。不会的。生命线路图上的每一个点,每一根线,都会有另一个模糊暧昧的领域。就像没有实质的影子潜伏着,一种看不见的危险和光泽,赋予我们行动意义上的行走、停顿以灵魂的质地。
      这是一个含糊其辞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说法,就这样罢。暮色已经笼罩牯岭镇,我的孩子收好了画板。有汽车的喇叭声从大林路传来,街灯一盏一盏亮起来,拐角无人出行的路径亦被朦胧照亮。



201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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