铡草

      窑里的草料下还够牲口吃半个月时，爷就操心上了。
      爷见了二叔说：该铡草了！二叔说：哦。二叔说“哦”的时候面无表情，爷不知道二叔的“哦”，是一声回应，还是一声感叹！反正二叔说完就走了，然后就没有然后了。爷又寻见三叔说：该铡草了！三叔白了爷一眼，厉声说：知道了！说完，朝地上狠狠地吐了一口痰。爷被那一口痰吓得不发一言，悄然地走开了。
眼看着草料一天比一天少了，窑后的墙露出得越来越多了，爷的叹息也越来越长了！人没有粮食心难安，牲口没有草料也安生不了。牲口为人出力卖命，人自然要把牲口安顿好。按照爷的逻辑，即使人少吃一点，也不能亏了牲口的肚子，牲口对人一心一意，人对牲口不能没了良心。所以，看着窑里的草料日渐少了，爷心慌得就像年馑要来了。
      爷没有办法，只能厚着脸，硬逼着自己去一遍遍催促他的儿子们，遭受他可以料想到的冷落和白眼。爷知道，日子虽然没落到人后去，可也没过到人前去，儿子们着急，心里头埋怨他是应该的。在农村，给子孙创造出人上人的日子，是一个父亲一辈子的责任和义务。倘若这份责任和义务没有完全，他就是亏欠儿孙的，是他的不可饶恕的罪过。爷在心里，把自己当成了一个罪人，爷对此无话可说。
      草料快要见底的时候，叔叔们终于忙开了。其实每次铡草都这样，爷一遍遍地催，叔叔们一遍遍地嫌弃着无视着，爷无可奈何着不安着……到了最后一刻，大家不约而同地开始忙碌起来。这几乎成了一种套路，每个人在这个套路都是松弛的，只有爷始终紧绷着，自己把自己勒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让儿子们看着可气又好笑。
      春天了，地里的苜蓿长上来了。刚长上来的苜蓿一簇一簇，嫩嫩的，水水的，胖胖的，人见人爱。婆隔三差五就去掐一篮回来，蒸苜蓿疙瘩和菜卷，烙苜蓿饼，下面吃。绿绿的苜蓿真好吃，比荠荠菜还好吃！可嫩苜蓿吃不了几天，苜蓿长得太快了，不几天就把人的欲望甩在了身后，长成了细细高高的饲料，仿佛进入牲口的胃，是苜蓿迫不及待实现的理想。
      镰刀划过，苜蓿轻轻地倒在地上。停在紫色苜蓿花上的蝴蝶飞走了，苜蓿丛里的虫子跑开了，苜蓿地一点一点的空了，散发着好闻的青草味。我在割过的苜蓿地里追着蝴蝶，一会儿又蹲下身去追几只调皮的虫子。爷有时回过头来喊我：别往塄坎跟前去，小心有长虫！我朝爷嘟个嘴，嫌他啰嗦。其实，不用爷说，我也不敢朝塄坎跟前去。那里草长得密，我也怕有长虫。玩累了，我就躺在架子车上去睡觉，直到苜蓿像夏收时麦地里的麦子，一捆捆整齐地躺在苜蓿地里，然后被台上了车，装得满满的，等着送到家里的铡刀下。
      这韭菜一样的苜蓿，一直能从春天割到秋天，像是大地上的头发，你才割过它不几天，它又迫不及待地修复了自己。正是这一茬一茬的苜蓿，滋养着牲口的味蕾，从而滋养了大地上的人。我不能想象没有苜蓿的生活，如同我不能想象没有牲口的生活。那样的生活我不是没有见过，只是要付出更为巨大的劳动来支撑，即使很多时候轻贱了尊严，日子往往也是千疮百孔，随时都有轰然倒地的可能。所以，时至今日，即使苜蓿已消失在故乡的田野上，我仍然愿意为苜蓿唱一首挽歌，感谢它让我们在那个年月仍能像个人一样的活着。
      冬天没有苜蓿，我们就从草垛上撕麦草。避开外面那些发黑发霉的，专挑没有被雨淋过的麦草。这些闪着光芒的麦草，依然保留着田野的香味，似乎它们昨天还挺立在麦田里，在一片金黄里的妖娆陶醉。我们把这样的麦草铡给牲口，让它们也跟我们一起回味收货时的喜悦，在回味时憧憬，也在回味时蓄力。
      铡草前，爷手里拿着磨石，把铡刀搂在怀里，仔细地磨了又磨，直到铡刀上能照出爷的模样。爷搂着明晃晃的铡刀，痴笑着看着，目光柔软而又深情。我想，爷一定跟铡刀说着什么悄悄话，爷跟铡刀的亲密，让我莫名的嫉妒。
      终于铡草了！
      爷拿着矮板凳坐在铡刀跟前，把一旁的苜蓿或者麦草捋顺，递到铡刀上，一刀铡过了，爷顺手一搂，又把另一侧未铡好的草搂回来，重新递到铡刀上。二叔和三叔轮换着铡草，那节奏总是把握得恰到好处，快一秒就会铡到爷来不及撤回的手上。铡碎的草像水一样慢慢地从铡刀的另一侧淌下来，不一会儿，就溢得到处都是。小叔和我赶紧把铡好的草揽进背篓，倒在放草料的浅窑里。有时候，我觉得铡草其实一场祭奠。递草的人，铡草的人，揽草的人，每个人都是那么虔诚，也是那么庄重。这份虔诚和庄重是给牲口的，是献给牲口的赞歌，也是献给大地的。这水一样的草，这粮食一样的草，让人肃然起敬。
      铡草费力而又乏味，两三个简单的动作，不停地重复，一直要从半下午，持续到晚上点了灯。在煤油灯下，抬起的铡刀像极了吃人的大嘴，总是让人浮想联翩。
      草终于铡完了，除了眼前灯照出的这一小片光亮，四处都黑越越的，也静悄悄的。每个人都困乏到了极点，来不及收拾完摊场，就回去躺下睡了。我不想回屋里睡，就跟爷挤在饲养室里，看着爷还在地下忙着收拾着。我困得不行了，眼皮快抬不起来了，有气无力地问爷：爷，你咋还不睡呢？爷给牲口槽里舀了一马勺水，又撒了点草，拌了点麸子，抬头笑着给我说：你先睡，爷还不瞌睡！我知道，爷再累，不熬上几罐酽茶喝，爷是睡不好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