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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从建筑到花朵——你的名字倾国倾城(修改稿)

2022-01-0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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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苇杭
         有道是名为万物之始,大到以冠冕堂皇之名包藏魑魅魍魉之心,蛊惑一干脑残的二杆子既作炮灰也兼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一哄而起杀人无算血流成河,在老天爷打盹的间隙里竟然也吆五喝六忽忽悠悠地建国了!给这杀人越货连偷带抢得来的“国”,起个啥名字呢?“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遂以蛇吞象的野心,窃我《周易》,把这野人之国名之以“大元”,虽则其内里“堂堂大元,奸佞专权;贼做官,官做贼,混愚贤”,但强盗也是要面子的不是……但强盗毕竟是强盗,这厮只看见了“大哉乾元”的恢宏,没料到后面那句,“大明终始,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看到这一句洒家不禁废书长叹,苍天有眼啊!苍天有眼!不断我中华文脉!早就草蛇灰线伏脉千里,隐微地暗示了这强盗的终结者必是“大明”——名字的微言大义莫过于此吧!这是说名字的重要性,从大处着眼。建国啊?这还不大?暂不讨论,反正一时半会还用它不上,呵呵。
      小呢,小到建个楼堂馆所,若造化如怡红公子也有个当皇妃的姐姐,又适逢皇恩浩荡,归宁省个亲啥的,就派上用场了。说不得踏看地界儿、缮画图纸、车马喧嚣土木瓦石搬运不歇,各行匠役齐集,各显神通,一朝竣工,少不得题题匾额,卖弄卖弄才学……啥叫题匾额,说白了就是给建筑起个名呗!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水榭歌台也如此这般。题匾额就是最言简意赅的题咏,最见题者胸次。如大观园里有亭曰“沁芳”有阁曰“缀锦”有轩曰“蓼风”有榭曰“藕香”有庄曰“凸碧”有馆曰“凹晶”,不必一一坐实,只是“纸上谈兵”望望这名色,就足以令人心驰神往了……不像现代人,在煌煌帝都耗时数年烧钱无数,建个国家体育馆,名之以何?鸟巢!鸟巢!鸟巢!你没听错,确实叫鸟巢!地下的曹公听了,还不得气活了,像笔下的政老爹一样,厉声吩咐左右,“无知的孽畜,还不给我一顿乱棒打将出去,留在这里不够丢人现眼的,仔细脏了我的地!”——哼,还鸟巢,我看也不是什么好鸟!!!估计不光曹公雪芹这样看,连赫赫有名的张大导演也是这么想的,否则如何让百十个无知后生击缶娱宾呢?想当年魏武横槊赋诗“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根本没缶什么事儿——追根溯源,“缶”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下里巴人的乐器,甚至不能称为乐器,只是乐器的替代品。《说文解字》里说,“缶,瓦器,所以盛酒浆,秦人鼔之以节歌”。指示的再明白不过了,缶就是装酒的瓦罐子;秦人——在西周早期只是西北一隅为周王室养马的马夫,劳作之余,幕天席地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喝高了,以箸击缶,就是用筷子敲酒坛子,再高门大嗓吼上几声,也挺乐呵。《墨子.三辩》说的更明了:“昔诸侯倦于听治,息于钟鼓之乐;士大夫倦于听治,息于竽瑟之乐;农夫春耕夏耘,秋殓冬藏,息于瓴缶之乐”。说早先啊诸侯办公累了,以编钟乐舞来放松紧绷的神经;士大夫工作疲惫了,欣赏欣赏竽瑟和鸣,心情也就愉悦了;农夫一年四季忙于农事,闲暇时酒桌上喝大了用筷子敲敲水瓶击击酒罐,也不失放松之法。张大导演是深谙此理,才在鸟巢击缶为乐?——潜台词是“哼,都什么鸟人,给我庄严神圣的帝都弄个鸟窝来寒碜人,就你们这般鸟人,也配鼓瑟吹笙!说破大天来,也就击个缶耍他娘的”?史上可有堂皇盛典举于鸟巢乎?不怪网友说,活久见!真是活久见!老祖宗要地下有知,还不得吓个跟斗!没文化真可怕啊!——没有鸟人何来鸟巢何来堂而皇之的击缶娱宾?
      再看看帝都西郊的慈禧老佛爷的那个大园子,叫什么颐和园。颐者,乃《周易》第二十七卦。霤出山中,万物萌发,这是颐卦的卦象。君子观此卦象,思养生之不易,从而谨言慎行。节制饮食,修身养性。和者,相安,谐调也。从养生的角度说,就是上与天和,下与地和,中与人和。“颐和”最表象的意思用一句明白晓畅的诗来注再恰当不过了,那就是曹操的乐府诗《龟虽寿》里的“养怡之福可得永年”。这个园子是光绪帝为表示孝心,送给归政后退休的慈禧老佛爷颐养天年的大礼,故取名“颐和园”。名字雍容典雅,内蕴深邃,即符合帝后的身份又与当时帝后微妙的关系相符。可是“颐和园”翻译成英文怎么翻,“Summer Palace”,夏宫!太简单了,汉语丰富的内蕴一风吹了!没办法,汉语太博大精深了,好比满腹经纶的大学士,与刚刚发蒙的小学生对话,大学士只好放下身段,纡尊降贵,委屈委屈了。“夏宫”就“夏宫”吧!
      官方的建筑,事关国体兹事甚大,像紫禁城里这个宫那个殿的,什么太和殿、养心殿、乾清宫、翊坤宫,得端足了架子,久了,看着也累得慌,不妨到私家园林逛逛,疏散疏散。
      丙申年正月十五一过,我便休了长假——说是长假也没多长,也就一周吧,专程到苏州转了转。不为别的,就那些私家园林,虽说是“观之不足由他缱,便赏遍了十二亭台是枉然”,但多看一眼是一眼,不能起居坐卧于其中静赏四时八节之美,好容易从朝九晚五刻板无趣的职业生涯中、飞雪漫天荒寒冷僻的发配流人地儿,抽出身来,飞到江南赶上春,得以与梅同芳,与月同闲,与竹同韵,与松涛同啸,与亭与轩与阁与馆共流连,也是不知今夕何夕了。
      有一说,中国建筑,厅堂是属于儒家范畴,正襟危坐一脸严肃,过于讲究秩序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一丝也乱不得。花园或曰园林则属道家,可以佯狂舒啸可以横琴伴鹤,窗下种几本芭蕉听雨时好派用场,点滴淋漓点滴淋漓,文人便柔肠百结浮想联翩了;园子里遍植橘树,从“倚亭嘉树玉离离”到“照眼黄金子满枝”,则“洞庭须待满林霜”,故以“待霜” 名园亭。主人如此急盼霜降是自己馋橘子了想大快朵颐吗,非也非也,是“怜君卧病思新橘”,以慰远方友人病渴,足见雅人深致。自然,这都是旧典了。说起来话就长了,要从唐代韦应物的《答郑骑曹求橘诗》转跳到晋代大书法家王羲之的《奉橘贴》。《奉橘贴》为便函,没有书圣尺牍中“羲之白”、“羲之顿首”、“不具”等惯见的书写格式,内容简单,寥寥数语,“奉橘三百颗,霜未降,未可多得”,自然随意,不拘礼,就是家常闲话。笔意活脱,结体宽松,气韵灵动。《奉橘帖》诸多微妙处,恰恰在于信笔不缚,妙手天成。这魏晋名士范儿太有号召力了,直到唐代有友人向时任苏州刺史的韦应物要橘子吃,韦应物作诗以答,还用了羲之《奉橘贴》“霜未降”的典。韦诗里所说的橘,应为洞庭红橘,是吴县洞庭山的特产。韦诗人这位朋友也不见外,以为韦老兄主政以财富强而著称的“大藩地”,些须土特产,还不是小case吗,岂料韦苏州政治敏锐性老高了,今上登基不久正高调反腐,你这不是让我没事找事授人以柄吗——可不敢比从前了……遂婉拒之。以诗代信,诗曰,“怜君卧病思新橘,试摘犹酸亦未黄。书后欲题三百颗,洞庭须待满林霜”。瞧瞧,这韦老兄也太谨慎太抠门了,一样是“霜未降”,羲之可是“奉橘三百颗”的,到你老兄这干脆一毫不拔,秀才人情纸一张,且把责任全推给老天爷——韦苏州这是要当廉政楷模的节奏啊!闲言少叙,反正一个“待霜亭”就如此令人思接千载……
      苏州园林就是这样一个梦,一梦千年!没去时让你寝食难安地惦记着,去了吧,身处其中了吧,又令你吓得直拧自己个儿大腿——又是诗又是画又是哲学又是美学的,亦真亦幻,上下五千年纵横几万里的,融文史哲诗书画于一炉,美得太不真实了,是个美梦吧?下意识拧下自己的大腿,哎呦,疼!那么这一切都是真的喽!离开时呢,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什么的都是人之常情。回归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儿,便害上了相思病,茶饭无思的,痴人一样,望着窗外没完没了的飞雪发呆。已是人间四月天了,我这还在下雪!!!此时的我更深地领会了“与谁同坐”的况味!遂又想起那个小巧玲珑的扇形的轩。背依山翠,前临潭水,其屋面、轩门、窗洞、石桌、石凳及轩顶、灯罩、墙上匾额、鹅颈椅,均成扇面状,别具一格。人在轩中,无论是倚门而望,凭栏远眺,还是依窗近观,小坐歇息,均可欣赏到不同的画面。若是下雪时轩中的景致又何如呢?白了黛瓦,竹翠,梅朵儿,静了鸣禽,隐了白鹤,不管渊碧与丹红,只剩下白,大彻大悟的白。彼时,我坐在几千里外的腥膻之地痴痴地想。与谁同坐?与谁同坐?大千世界芥子之微的轩亭,竟承载了如此沉重的百年孤独!NO,NO,NO,这“孤独”岂是“百年”可以容纳,自东坡以降(“与谁同坐”轩名来自苏轼的词《点绛唇•闲倚胡床》),也孤独了千年了吧?且不是金钱能够驱逐,更不是卿相之尊就可以摆平,唯恐剪不断理还乱!思绪从额题转忆轩两边的对联:上联是江山如有待,下联对花柳更无私——哎,也只有把一颗孤独的心付与碧水青山无边风月来抚慰了……
      多好的轩名啊,穿越迢迢时空,打开貌似富贵的彩锦轻罗的层层包裹,把园主的高洁、耿介、不同流俗,掏心掏肺地呈现给你,当你是那高山流水的知音人,摒弃诸如尊卑、贫富的俗见,直抵灵府最圣洁的精神殿堂。
      知音难遇啊!与谁同坐啊与谁同坐?要不大苏咋说“明月清风我”呢,范仲淹也有“微斯人,吾谁与归”之慨。理学的开山祖师濂溪先生在《爱莲说》里也说,好花千万朵,东晋渊明单单独爱菊,李唐那帮子俗人爱的是牡丹,我自己嘛,喜爱的是莲花不染尘……像陶潜那样的菊痴子,后继没了人;与我同品味,看取莲花净的,不知是哪一位;牡丹的粉丝嘛,乌泱乌泱的,多了去了!
     不仅人是孤独的,花也是。周敦颐算是懂花的人,他把菊花看成花中的隐士,大抵是不错的。何为隐士啊,不同流俗啊。百花园里人家都桃夭杏艳的,一个个使出洪荒之力来媚东君,单单菊花反弹琵琶,在万木萧疏落叶成阵的时节,于山陬泽畔傲霜开。敢于与摧折百草繁花的金风鏖战,傲骨铮铮,宁可枝头抱香死,也不哭哭啼啼花雨飘零。恰与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潜,超逸、淡然的表象下“刑天舞干戚”的金刚怒目,不谋而合。据我看来,菊花分明就是众香国里的渊明。渊明与菊花,不分彼此,不可拆分。此即彼,彼即此。
     对二者的关系解读最到位的还属那位用貌似荒诞不经的野狐禅来阐释大道的聊斋先生。《聊斋志异》里的《黄英》篇,有这样一个精彩片段。风姿洒落、爱菊艺菊贩菊的陶姓少年,与相知的友人,饮酒赏菊,自晨至夜,豪饮百壶,“归寝,出门践菊畦,玉山倾倒,委衣于侧,即地化为菊。”咋样?雷人吧?与少年一起喝酒的肯定吓坏了,没见过这阵势啊,赶紧去找少年的姐姐黄英。黄英急匆匆跑来,一把把这棵一人高的菊花拔下来扔地上,嗔怪道,如何醉成这个样子!边说边拿衣服盖在地上的菊花上,随即遣散了众人。翌日一大早,酒友到花圃遛早,咦,昨晚跌倒的陶姓少年还卧在菊畦旁……此后,少年只要喝醉了酒,便卧地化为菊,变戏法似的,朋友们也就见惯不惊,如法拔之,守其旁,以观其变。终有一日,许是酒喝得太高了,少年变的这朵菊花,不但没像往常一样睡一觉就笑盈盈地爬起来依旧谈笑风生,而是“叶益憔悴,根株已枯”。 “(黄英)掐其梗,埋盆中,携入闺中,日灌溉之。盆中花渐萌,九月既开,短干粉朵, 嗅之有酒香,名之‘醉陶’,浇以酒则茂……”  
蒲留仙的眼忒毒了!与孙行者的火眼金睛有得一拼!勘破遗世独立的菊花便是醉酒的彭泽先生所化啊!难怪菊花有这样的潇洒风神,嶙峋傲骨!
      恰值西风紧,秋叶飘,上班途中但见人行道上的原木花坛里枝枝菊花开得正好。有黄金英,也有短干粉朵者,我总疑心便是留仙笔下之“醉陶”……再是争分夺秒的上班途中,也忍不住驻足流连,就是想以靖节先生的霜魂雪魄,来给自己净净心,洗洗眼。
      也曾凑热闹与一干人等摩肩接踵逛菊展。在帝都北海公园。在冰城香坊公园。成千上万本的菊花被攒成各种造型,因型赋名,巨龙腾飞、丹凤朝阳乃至葵花向日者……渊明先生有知,怕得再一次拂袖而去。
     倘若,我也有一亩三分地儿,必效颦辟作菊圃。在霜晨或月夜,伴着茶或酒,抚弄无弦琴,与每一朵霜花,进行心灵的对话,并给他们起一个形神兼备的名子。这朵,长条形的花瓣参差披拂,令我强烈地感受到了那份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孤独,遂名之以“佯狂”;那一朵,仰首向天,花枝欹侧,好似屈子问天又如彭泽长啸,则以“舒啸”写其神;余者,白菊命名“霜娥” 或“素女”;红菊则“醉陶”或“飞霞”;花型散淡者“易安” ,奔放者“骏奔”,形容萧疏者“影陶”,道骨仙风者必“御风”或“栖云”……
       嗨,咋说我也不是那艺菊为业的老圃,充其量,也就是个痴人说梦的呓语者……
      也不完全是呓语啦,说渊明是菊仙,“御风” “栖云”,也不算夸张。钱与权,在无正信的时代已被奉为最高的信仰,渊明却反其道而行之。彭泽令再小也是一县之长,有多少人挖门子盗洞花上百万的银子就为这顶乌纱!你倒好,竟然愤而辞职,挂冠而去,还“情在骏奔”!
    实则那龌龊的官儿,在渊明眼里无疑于鸱之腐鼠。渊明不仅有着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的高洁人格,他还是个伟大的预言家,用一曲载欣载奔的“归去来辞”宣告了逆淘汰的腐朽王朝不可挽回的覆灭!在陶渊明辞官归隐15年后,东晋王朝果然如渊明所料便呼啦啦大厦倾了……
    端的是倾国倾城也!
    堂皇冠冕下的糜烂的、令人掩鼻的、见不得天日的东西统统被历史的飓风荡涤干净了!(5112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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