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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遥:古城三重奏

2022-01-0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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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遥:古城乌托邦
                                                             张艳庭


                            自行车:观看古城的角度

       千里迢迢抵达平遥古城之后,我脑袋中出现的,竟然是家乡那个逐渐淹没在我记忆中,我少年时代居住的古镇。
      乘长途汽车抵达平遥之后,我顺着司机指的方向,向平遥古城走去。这座古城是易于辨识的,因为它那将整个古城包围的城墙。不管从古城的哪个角落,都可以被城墙指引到正确的地点。从城门侧面进入古城之后,便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道墙分割出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或者说切割了两个不同的时代。这个时代并不像我所想象的那样完全古色古香,而像是只倒流回去三四十年。只是三四十年对于当代中国来说,便塑造了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这里见不到高楼,即使只是四五层的小楼。但想象中古老的房屋并没有鳞次节比。在古城主干道东西大街之外,几处普通的房屋才能见到一座古老的门墙。有人在不宽的小街上骑着自行车,小贩把食物摆在熙攘的街上叫卖。这种感觉让我一下想起了我少年时代居住的那座古镇。那同样是一个商业古镇,只是与平遥不可同日而语。平遥在衰落之后修造的建筑与格局,倒与它有些相似。后来我专门租了自行车在平遥古城里骑行,一下仿佛骑到了许多年前,那时我正是这样骑着自行车,在家乡的那座古镇里寻找古迹和仿佛可以穿过时光的静谧。许多年后,我又在平遥古城找到了这种感觉,就像是平遥上空的云朵一下撞进了我的心里。
      在平遥的几天,天总是分外地晴朗。天空格外蓝,云朵格外白。在家乡古镇骑行穿梭寻觅,我往往会选择雨天,雨水仿佛可以洗去小镇的世俗一面,把它透彻的一面倒映出来。这样的晴天白云,正好是雨天的反面,是它的另一种极端。但它们同样能够去除那些古老建筑的世俗感,它们的陈旧因为这种晴朗而产生了油画般的质感;而雨天赋予它们的质感则是国画。蓝天白云之下,它们的陈旧显得耀眼夺目。也许平遥和家乡那座古镇的区别就在这里,国画只需廖廖的意象便可勾勒出一番独特的意境,而油画则可以呈现层出不穷的崭新事物。我在平遥古城背街小巷里的骑行,就是不断遭遇新事物的过程。当然,这是陈旧的新事物。那些古老的青砖片片风化的城墙,那些隐藏在小巷里的高门大户,那些镶嵌在朴素建筑里精致的砖雕石雕,都给我的寻找以惊喜。这样的寻找不只是就平遥古城而言,而是可以追溯到许多年前。从少年时代居住的小镇开始,到后来我所生活过的几个城市。每到一个地方,我都想去寻找那里的古迹,寻找属于它的历史。在有历史的地方居住,像在时光中也找到了落脚点。这种寻找并不完全包括被圈定的风景区。这些地方被圈定之后,就像成为了风景的标本,也成为历史的化石。虽然精致,却丧失了与当下生活相连的血脉,而显得没有生命力。
      但日常生活中的城市或小镇,古迹都在慢慢地消失,要么,就被旅游业进行过度开发或破坏性保护。平遥古城正好处于两者之间,它是作为一个古城,而不是作为一个单纯的景点,也不只是把些个单纯的景点保存了下来,是中国仅有的以整座古城申报世界文化遗产获得成功的两座古县城之一。这座古城基本保留下了一种古典生活的全貌。于是在那几道商业气息浓重的街道之外,这个古城的其它角落仍然是较为质朴古典的形态。我就在这样的街道里走进了古城,后来也是骑着自行车在这样的街道里行走、寻觅。虽然没有像主干道东西大街那样密集的票号等古迹,但一些更为日常的住宅或其它建筑样式,还是散落在这样有些空旷的巷道里。
      这里说的空旷,当然是与那几道商业街相比较的。在那几条街上,因为行人太多,骑自行车往往还不如走路的速度快。在它们之外,我的骑行获得了加速度。当我的脚步在车轮上飞起来的时刻,我知道我又用这个感到亲切的交通工具帮我找到了以往“寻找”的感觉。
      它们帮我找到了这个古城的宁静,找到了这座古城曾经的生活。事实上,建立在这宁静和真实生活之上的古迹才真正动人。我在一个小巷里停下来,被几个门楼的典雅所震摄,久久地驻足。这样的小巷,基本可以算作古城的阑尾,一般的游客不会轻易抵达这样的地方。所以它们安静得仿佛被世界所遗忘。一个晚上,我在城墙旁的一个老房子外停下来,驻足了很长时间。老房子不仅用适当的遮蔽让人无法看见内部,同时,又以它典雅的外在让人对它的庭院房舍浮想联翩。尤其是昏黄的灯光打在大门上,让我在瞬间仿佛迷惑于家园本身的含义,而觉得也许那可以算作一种归宿。
       一般来说,骑自行车和步行能够将人们从概念化的旅行中解脱出来。按说步行是最接近于人的自然状态的。它将人从交通工具中解脱出来,使旅行的含义也变得轻便轻松。但在平遥古城,步行还不能算是让人超越常规旅行概念的方式。因为这里真得被开辟为步行区域的街巷,也真得像是城市里的“商业步行街”。在这一文化古迹资源最丰富的街区,商业也最为发达。各类店铺鳞次节比,除了售卖的货物有些不同外,整体形态与大都市里的商业街并没有不同。这样的街道对步行的定义,更多是商业意义上的,而非旅行意义上的。因此,步行的趣味也丢失了许多。刚进入古城时,我还走得饶有趣味,但后来,就慢慢失去了兴趣。熙攘的行人,雷同的铺面,让我多少有些麻木起来。尤其在晚上,这样的行走因为不是抵达某个票号或古宅的过程,而只是成为了脚步的重复,成为被人流裹挟的一朵浪花。
      因此,可以说,我对这座古城的浏览,基本上是在自行车上完成的。车轮在古城里飞动的时候,我的内心也动起来,其中有一小部分是感动。我似乎在这熟悉的工具上,在这特殊的速度里,有了身在家乡古镇的感觉。

                    古城之夜:商业和青春乌托邦

     但那自行车所承载的慢生活,只是这座古城诸多生活方式中日渐萎缩的一种。旅游业的发展让这座古城在节假日期间的生活节奏比大都市还要快。虽然古城的外在建筑形态没有太大改变,但古城中的人都已经改变。很多时候,我愿意把这个古城叫作矛盾之城。
     这种矛盾的印象,在我到达平遥之前,即已存在。作为名闻遐耳的古城,它的古老是毋庸置疑的。但因为对摄影的接触,我深入了解了平遥国际摄影节。在翻看摄影节参展作品的画册时,一种强烈的现代感,国际性,先锋色彩充溢了我的眼睛,并在我内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种印象之所以如此深刻,也许是因为好几个原因。 一是这是我第一次真正地接触现代摄影节,而它的举办地竟然不是大都市,而是一个古城,它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二是因为我所在的城市,有几位青年摄影师连续入展平遥国际摄影节,其中一位获得过平遥国际摄影节优秀摄影师大奖。而他的摄影作品,既有十足的现代性,又与现实生活接壤,既先锋又大气。我曾经较深地了解过他。对他们了解得越多,事实上也就对平遥了解得越多。它们构成了对原初的古城印象的颠覆,但这种颠覆却也是一种完善。它们构成了强烈的矛盾,而平遥成为了这矛盾的统一体:既古老又具有十足的现代性。这现代性体现在艺术层面上,是最合适的,它不但不破坏小城原来的构架和古老,反而在它的映衬下,小城的古老也似乎具有了艺术性。事实上平遥古城发展最为迅速的明清两代,的确把中国古典建筑艺术包括雕刻、家具等都推上了一个顶峰。在现代语境中说古城具有艺术性并不过份。
      我抵达平遥的时候,正值初夏的五月。古城里自然没有国际摄影节。而我所到的第一个收取门票的景点,就是日升昌票号。因为时间已晚,日升昌里已经没有了太多的游客。这使我得以在这个并不大的地方享受到了安静。中国古典艺术所追求的最高境界之一就是静,而只有在宁静中才能真正感受到古典建筑的美,也才能想到历史。我一人呆在第二进院落里,看天空由醒目的蓝变成黯淡的蓝。许多只燕子的尖叫着飞来飞去,就像是一股股潮水一样,拍打在屋檐上。这当然是好听的声音。天色的黯淡似乎还原了这里应有的颜色,淡淡的暗让历史浮现了出来。飞来飞去的燕子,却言说了它的当下。与屋子里那些摆放的蜡像相比,它们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它们的到来,也让我对这些老建筑产生了仍然活着的感觉。没过多长时间,管理人员就催促我离开了,但在天井里独自观看夜色一点一点黑下来的几个画面,却留在了我的脑海。仿佛我的这种观看,是在照应着许多年前这里主人的观看。
     在这样的地方,我的历史感和时间感陡然地强烈起来。从日升昌出来,我也就没有再去其它票号。因为它们都关了门。为了寄托我的这份思古之情,我在吃过饭后,有很长时间都坐在大街上几个票号镖局的门前。这里的现代商店相对少了些,也就没有那么嘈杂。我坐在门前的台阶上,仿佛就能与历史靠得近一些。坐在这里看街上的行人,也仿佛才会产生距离感。我通过抚摸那油漆斑驳的大门,抚摸那被磨得油亮的青石台阶,想让自己与历史靠得更近,仿佛拥有一番温存。但在熙攘繁华的大街上,这种想法多少有些失重。
      夜晚的古城,拥有着另一番情景与生态。仿佛与白昼的古城完全不在一个时空中。灯光刷新了那些古老的事物,或者说灯光的粒子像一层漆一样将那些古老的事物粉刷一新;古城因此而变得年轻,时尚。而在夜晚的古城中熙攘的也大多是年轻人。我坐在台阶上,看到了数不清的年轻人从身边走过。在古城游逛的时候,我看到的也大多是年轻人。这就是这座古城另一个矛盾之处。它以它的古老,召唤来了无数的年轻人,以古老承载了青春。古城的夜晚,几乎成为了一场青春的嘉年华。
      我坐在台阶上,看着数不清的年轻人,思古之情没过多久,就被拽进了人群。也许是我想知道他们在这座古城里寻找着什么。晚上,那些票号和古宅等景点都已关闭,但却是各种咖啡馆、酒吧,各种商店最为热闹的时候。它们构成了一个古城的夜晚的乌托邦。这时的古城,为年轻人提供了一种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以自由为核心,以慢为节奏,以流浪等意象作为花边来装饰。古城的建筑当然更是一种装饰。就像历史往往都是当下现时的装饰一样,古城几百年的历史,也是为了这场青春的乌托邦提供装饰,这种装饰构成的语义,是:青春是无所不能的,青春可以反叛城市生活,反叛现代生活,可以抵达历史,可以永恒。这使这里成为一种青春的乌托邦。而我也为这样的乌托邦迷醉。那些卖非洲手鼓的店前,往往聚集着许多人,看着店主在门口打着手鼓。虽然这并不是平遥真正的特产,但却是这种青春乌托邦的有效构成形式。鼓声似乎成了自由奔放的象征,与青春拥有同样的含义。怀旧主题的咖啡馆和酒吧里,也聚集了大量的人,有相当多是年轻人。怀旧这一事件对于青春来说,拥有着游戏的性质。因为青春拥有最多的大概就是时间,时间的流逝并没有在他们心上留下太深刻的痛感,因此怀旧就不会产生痛楚、悔恨、人生易逝等负面情绪。对于他们来说,这种怀旧更多的像一种时髦的游戏。甚至对于整个平遥古城的旅行,也像一种怀旧的游戏。在怀旧的同时,他们也参与了由商业所营造的青春乌托邦,进行着一种超越时间的狂欢,仿佛青春在这些古老的事物面前,本身就是一种胜利一样。
我走在平遥夜晚的街道上,被人群带到一个又一个地点。让我有些惊讶的是,这里的邮局竟营业到晚上将近零点。无数的年轻人买着明信片,填写之后,在这里寄出。重重的邮戳盖下去,就像为他们的青春盖下了“到此一游”的标签,并且让别人来见证。这是另一种形式的“到此一游”,虽然比书写在景物上要文明得多。
       而让我印象最为深刻的是一个名为“一朵一果”的店。这样的店名应该是深得文艺青年喜爱的。因为一个喜欢写文章的朋友在向我讲述平遥时就专门提到了这个店。我在平遥的街道上逛时见到,就走了进去。它所经营的业务叫悠悠漫递。也同样是购买名信片,或者写信,然后让店家帮忙邮寄。这仍然是一种怀旧的形式。我本无太大兴趣,但因为朋友的提及而多呆了些时间。然后我就看到店里墙上密密麻麻的留言便签。它们让我的目光和脚步都停驻了。
       在那一张张的纸条便签上,都写满了各种各样对爱的表达,很多都是对幸福的赞美或者憧憬。它们美好地让我自惭形愧,因为我是一个人来这里的。果然,我在满墙的便签上找到了和我有同感的人,他在纸条上表达了一个人来平遥旅游的孤独和伤感。一个人可以去很多地方,但也许不会有这种孤独感,但在平遥,这种孤独感变得强烈起来。因为有太多的年轻人,太多的情侣在这里,构成了一种强大的气场,把孤独者给剔除出古城乌托邦的行列。我坐在平遥的街道上,一下变得异常伤感。我想我无法融入这古城的青春乌托邦中,同时,我也无法融进这古城的历史,即使我坐在那些票号的门口,我也融入不进,我甚至不知道在这里发生的故事,曾经在这里生活过的人。
      在这种状态里,我似乎被双重抛弃了。既被古城的历史抛弃,也被古城的现在抛弃。我不属于它的古老,也不再属于这里的年轻。但后来,我才想到,那些甜密的爱情,那些纯洁的憧憬也许很大程度上,都只是一种商业布景。我想起朋友说过类似的那些便签也许很多都是商家自己操作。即使是游客们所写,很大程度上,也只是一种被商业炒作和烘托出来的情调所感染,写下的激情或浪漫的语录,它们很可能与真实生活是脱节的。但那一晚,不仅只有独自一人的我有这种情感,同时我在墙上的便签里也见到了大意为“孤独者是可耻的”的留言。它们在一墙的甜言蜜语里,显得格外冷清。其中有一个写道:“李小黑在平遥,想谈恋爱。郁闷的平遥之行”。平遥古城和恋爱,在没有去过的人看来,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但它们的确又有很深的联系,这里几乎成了恋人们扎堆的地方,于是孤独在这里自然就是“郁闷”的。但平遥这样的古城为什么会成为恋爱目的地呢?

     它的古老造成了人们对于现实生活经验的脱节,而年轻人所追求的“浪漫”感同样是一种超越平淡平庸现实的感受,而浪漫又是爱情的标志性情感。于是,这样一座与钢筋水泥的都市完全不同的古城,从空间上轻易就超脱了日常生活,同时似乎也从时间上超越了日常生活。这种双重的超越似乎一下就把人们空降进了“浪漫”里。相识时间不长的情侣,经由这次古城之旅,就仿佛在一起经历过了数十年的时光一样。两个人的情感,仿佛也由之弥深了。
     但在很大程度上,这似乎更多只是假象。空间上的超越的确完成了,但时间上的超越,却就像一种背景真实的情景剧一样。在这种古代建筑的背景里,时间依然是现代,也拥有现代商业所提供的种种便利和舒适,还有更多的东西足以满足现代人的欲望和虚荣。而由古建筑所提供的历史感,也像是速成的一样。因为现代游客太多了,面对这种拥挤和热闹,思古的幽情自然不会深沉幽长。就像许多景点里,排队等待和古老的具有代表性的建筑合影一样。人们以此来证明自己来过,以此来占有这个风景和它所象征的时间。就像人们争相和“日昇昌”等知名票号的门匾合影一样。之所以需要排队,是因为需要在画面上留下一种“独占”的假象。这种占有的确发生了,但它很多时候却只有几秒,和历史真正的长度,以及思想真正抵达这种历史所需要的长度,构成了一种巨大的反差。虽然表面上这种抵达已经完成,但这它确乎就像一个背景真实的情景剧一样。
      由这种情景剧的虚假性,似乎可以推导出这种“浪漫”的肤浅性。在这墙上留言的游客中,也有人没有因为这种浪漫而感觉自己的孤独可耻,或者至少像上面的李小黑一样郁闷。有一张纸条上写道:“一个人活着,一个人上路。草料场老军”。这个留言者将上路与活着置于同等的位置,修饰语也都是“一个人”,虽然没有说究竟是高兴的还是悲伤的,但是最起码对这种生活状态是一种确认。简单的话语似乎流露出一种宿命感。而面对这种命运,老军像是坦然接受的,这种坦然也许就是流行的诗句里所写道的“不悲不喜”那样吧。而草料场这个古老的词语在这些青春话语的包围中,具有一种奇怪的错置感,也许正是用来营造那种超脱于现实生活的文艺感。还有一些纸条的话语也都太过书面化,文艺范,让人怀疑是商家自己抄下放在这里的。那天晚上,我也想在这里留下字条写下我的不适感,但也许是因为觉得贴在这里有些矫情,没有写出来。
       但一个人在这街道上的游荡,仍然受到这种情绪的感染,而没有第一天来时,那样高兴。主干道上,仍然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如果用不夜城来形容节假日里的平遥古城,是合适的。古城里的景点晚上都不开放,但并不影响游客们在这里游逛。在晚上盛装登场,扮演主角的是那些店铺。各种各样的店铺盛装登场。生意最为火爆的,是饭店,打着各种特色小吃等旗号的饭店,几乎都是人满为患。其次是各种酒吧,然后是咖啡馆,再然后是各个古镇都能见到的一些店铺,比如卖非洲手鼓的店,比如卖火柴的店,比如悠悠慢递。然后是古城本地的一些特产店,如漆器店等。与一般的城市相比,节假日期间,晚上零点以后,有些店铺才开始打烊,最中心地带的店铺,也许会通宵营业吧。这样一座形态上基本上保持历史原貌的古城,却在这个时代,成为了一个不夜城。古老的生活习惯早已被颠覆了。这是商业营造的奇观,是一种和历史无关的乌托邦。

                   历史古迹:古城的果核

   相较于晚上古城的现代意味,白天的古城更加古典。阳光不仅把古城更多的地方打开,更打开了古城那些重要的古迹,它们已经作为景点在这个古城存在。相较于商业性的大街,小巷民宅,这些保存更为完好的古迹,是古城真正的核心。
    这些核心并非真正处于古城几何学意义上的中心地带,而是相对较为分散的。它们只是古城历史的核心。平遥古迹的数量和保存完好程度都是我在古县城中见到最多的,甚至超过了许多作为古代都城的城市。这当然首先是因为平遥明清时期经济的发达,在清代更成为金融中心。其次就是因为清朝之后,平遥金融业的衰落,造成了整个古城的衰败;又因为深处内地,现代化建设的步伐没有在这座古城中大踏步前进。在大拆大建的当代城市发展模式兴起前,人们及时意识到了保护,古城才幸免于难。我因此才能见到如此之多的古迹留存。这些古迹中首推的当然是票号。这是平遥繁荣的基石,也是它繁盛的王冠。最早进入的日昇昌票号当然印象深刻,但它却并不是规模最大最好的票号。在白昼间进入也和傍晚进入的感觉完全不同。在蔚泰厚票号,我得以像在他们工作时间进入一样,参观了票号的构成以及运作。当然并不是真正的时光倒流,而是依靠蜡像和场景的还原。与我想象中不同的是,这些账房及相关的场所并没有那么宽敞,而是呈现出竖窄的长方形。票号的院落也并不宽敞。除了生活和居住的习惯之外,这种建筑结构给了我晋商谦逊、严谨的印象。但在这金钱汇聚之地,怎么可能没有奢侈。在一处过厅之中,我就见到了两座巨大的红木雕塔。塔雕工艺之精,让我叹服,而它的价值也超出常人所能预料。类似这样的宝贝我在几处票号或商号中都见到了。它们彰示着这些晋商的富有甚至奢侈。一定程度上,票号商人比实业商人更热衷于展示自己的富有。因为巨额财富往往就是金融信用的保障。而票号商人如何展示自己的富有?并不是将金银显露于外,那样显得没有内涵。通过几件奢侈品来表现这种富有,则可以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除了这红木雕塔,还有一处票号里的木雕精美程度应该可以和在故宫我所见的同类题材雕刻相媲美。“富可敌国”正是商人所追求财富的终极状态。虽然这并不容易达到,但通过一两件器物表达这种象征,对晋商来说却是容易的,也是有内涵的。
      建筑同样是展示这种富裕的有效手段。这种手段晋商最为熟悉的。甚至对于晋商来说,已经不是一种展示的手段,而是一种生活习惯。平遥的票号往往会有较为精美的建筑,精美程度往往随着院落进数的增加而递增。越往后走,院落越开阔,建筑越复杂多样,色彩越丰富。后院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抵达的,它们是与重要客人会谈之所,也是票号主人起居之所。会客之所的精美华丽可以理解为展示,而生活起居之所的精美华丽则是因为这些票号商人真得富有。正是因为这种富有,才能够使华美居室成为一种生活必须品。而最能证明这种富有的,则是票号的地下银库,它们的面积巨大。我曾在河南的康百万庄园中见识过康家货栈的地下银库,这里要比康家地下银库面积大得多。毕竟这是票号生意,比康家的实体生意现金流要大得多。因此这个储存黄金白银的地下银库才修得面积如此之大,也更加讲究。机关暗道当然必不可少,这是在物质层面上确保安全的方法;与此同时,守护银库的神像也雕刻得栩栩如生,这是银库安全的一种精神和信仰层面的保证。有了巨大财富的支持,虽然身处地下,这些神像依然能够享用到最为精细繁复的雕刻工艺。
      平遥的票号和镖局数量众多,可以看出当年平遥金融业规模之大。这些留存下来的票号中,除了一些大的票号之外,许多票号都被改作他用,如商会、博物馆等等。原有的建筑格局之内,填充了其它内容。在这样的建筑之内走动,却仍能体会到属于晋商,属于历史的那种兴味。这些建筑不管被改成什么博物馆,它们首先都是建筑本身的博物馆,值得让人流连忘返地欣赏。但这种欣赏很容易眼花缭乱而迷失。平遥城里有数量众多的保存较好的古建筑,在其他地方值得惊艳的院落,在平遥却很常见。这应该就是清代金融中心的魅力。正是晋商的聪明才智,让票号业务得以汇通天下,几乎整个中国的财富都在这样一个小县城集中,铸造了这个小县城的辉煌。这数量众多的票号、商铺与宅院构成了一个强大的古典的气场,让我不断地在其中迷失而无法突围。
平遥古城更加可贵的地方在于,不仅这些商业和住宅类的古迹保存完好,还有更多公共空间同样完好地保存了下来,政治、军事、教育、宗教等设施和建筑的遗存,让这一座古城几乎拥有着一种完整的历史生态和古典生态。那俯视整个古城的城墙算是它的军事设施了。中国古代拥有城墙的城池数不胜数,然后保存下来并相对完好的并不多。而一个县城的城墙能够保存得如此完好,并不多见。作为古代用来防御的城墙的保存完好,让我产生了一种错觉:它们也抵御了时间大潮的涌来,抵御了现代的入侵。千城一面的现代城建模式,让我不得不把它比喻为一种入侵,而平遥得以较为完整地保存,就像是一种军事对抗的胜利。这至今仍然绵延的城墙因此而拥有了一种形而上的军事意义。
      而平遥的政治建筑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县衙了。平遥县衙拥有很高的知名度,可以算作游览平遥古城必到的景点之一,在全国现存县衙建筑中都有很高的地位。但因为去过榆次县衙,平遥县衙并没有让我感到惊喜,反而有些失望,因为这种对比太过强烈。在榆次县衙雕梁画栋的建筑,精雕细刻的装饰映衬之下,平遥县衙显得太过朴素,也有些单调。对这种不同的原因,并不难想到。榆次靠近太原,被称为“三晋首辅”,政治地位更高,这一地最高政治权力象征的县衙也便富丽堂皇了。平遥远离山西政治中心太原,虽然经济发达,但政治地位并没有那么高,政治权力最高机构——县衙的朴素也就可以理解了。
      但县衙的朴素并不代表其他公共建筑设施的朴素,除了那些商业设施之外,平遥的孔庙甚至城隍庙我觉得都要好于榆次。与衙门的官方属性不同,城隍庙更富于民间意味。在汉族民俗语境中,城隍是冥界的地方官,职权相当于阳界的市长。这个宗教形象产生于古代儒教祭祀,又经道教演衍,成为了古代城市守护神。虽然获得官方认可,但城隍庙相较县衙来说,显然不具有公共政治权力,而更多是一种宗教安慰。对于处于政治权力末端的民众来说,这是政治诉求对象最好的替代品。因此繁盛的商业造就的市民文化,也造就了平遥面积更大的城隍庙。虽然榆次的城隍庙是国家级文保单位,拥有精美的雕刻和悠久的历史,但在规模上,平遥城隍庙更胜一筹。因为建筑规模的庞大,平遥城隍庙呈现出一种宏大的气势和历史氛围。也许是因为殿宇庞大,而又没有灯火照明,进入其中,暗淡的光线催生了一种独特的幽晦之感。大殿墙壁上是清代的壁画,但因为光线黯淡,影影绰绰,无法看清。无人之时,我打亮了手中的光源,一幅精美的宗教壁画呈现在眼前。精美的线条,鲜艳的色彩,奇异的想象,构成了一个栩栩如生的鬼神世界。但这鬼神世界却并不让人心生恐怖,而是让人生出一种肃穆庄严的感受。这应该是因为城隍所代表的鬼神体系,与人类社会权力体系的参照和对应。因为这种参照和对应,这些壁画才不营造恐怖和血腥,而是呈现一种秩序,表明阴间同样存在的秩序。这种秩序一方面强化了阳间的政治秩序,是对它的一种再确认;同时又是对它的一种解构甚至替换,人们在对现实中的政治清明失望之时,还可以来这里求助于阴间的政治力量来完成自己的公平或清明愿望。这种二元色彩,让城隍同时满足了官方和民间的双重需求,而使它在古代城市中具有重要的地位。在平遥这个市民文化发达的地方,又有雄厚财力的支撑,它的宏大和华丽就顺理成章了。
     平遥的文庙也同样超出了我的预料。这里说到的文庙不光是祭祀孔子的场所,还包括两旁的东学和西学,南至魁星楼、文昌阁,北至尊经阁、九龙壁,共同组成了庞大的文系建筑群。原以为平遥会重商而轻文,以之推测文庙不会太大。我之前在对晋商的了解中,知道许多晋商更愿意自己的后代经商,而非从文。但这并不能说明晋商整体对儒学对教育的态度。许多晋商都特别重视后代的教育,而这种教育也是以儒学为主体的。我去过的许多晋商大院,都有专门的私塾和家学。这种重视一定程度上是因为儒学是进仕为官的途径。封建制度下的晋商当然知道官商结合所带来的,是更大的商业利益。
     于是走进平遥文庙,我的眼界大开。它的规模甚至超过了县衙,单是主体部分就有前后纵深五进院落。主入口的棂星门气势恢宏,并非简单的大门,而是歇山式的木构牌楼,四柱三间,精致壮观。古人认为棂星为文星,负责选拔人才,而这棂星门的寓意就是孔子是文星下凡。因此,这个建筑更多是一个象征符号,具有形而上的意义。孔子在文庙建筑的独特寓意中,具有了一种超凡脱俗的神性。这是文庙之所以为“庙”的一个原因吧。事实上,整个建筑群因为这一定程度的宗教性,都有了形而上的象征色彩。走进棂星门就进入了第一进院落,院落里的泮池,也不仅仅只是一个小池塘,它的围栏上精雕各种图案:琴、棋、书、画、辈辈封候,犀牛望月……这当然是具有象征意味的,单单上面刻下的桃榴,都寓含着孔子桃李满天下之意。接着是大成门,虽然只是一个大门,但也是孔庙建筑体系中不可或缺的一个环节。因为它的含义取自孟子评价孔子“孔子之谓集大成”之语。经过这层层的表意之后,第二进院落才正式进入主题,因为这里坐落着大成殿,这是供奉孔子像的殿堂。大殿始建于宋代,重修于金代,有一番不同于明清建筑的豪放阔大之感。殿中供奉的除了正中的孔子像,还有“四配”:述圣孔伋、宗圣曾参、复圣颜回、亚圣孟轲;以及“十哲”:分别为仲由、卜商、冉雍、冉耕、冉求、宰予、端木赐、闵损、言偃、颛孙师。此院的配殿东庑、西庑还供奉了七十二贤人。这么庞大的孔子及弟子彩塑群在国内孔庙中都首屈一指。而从中,我感受到的是一种强烈的儒学宗教化意味。这众多的造像所拱卫的都是孔子,他们的存在,甚至都是为了进一步彰显孔子的地位。这种拱卫就像佛教造像中一百零八罗汉对佛主的拱卫一样。而这种四配、十哲、七十二贤的级别鲜明,也像是佛教菩萨、天王、力士、罗汉等鲜明级别的模仿。
      走出大成殿,向后走去,会发现大成殿后墙上有一个硕大的魁字。在第三进院落中向后看,能够清楚地看到这个“魁”字。传说当地如有高中的状元,从棂星门中间甬道进入大成殿,即可打开“魁”字门,寓“一举夺魁”之意。文字在这里也参与了整个建筑的表意系统。第三进院落的主体建筑是明伦堂,”取“存天时,明人伦”之意,是古代讲习儒学之所。中轴线第四进院落主体建筑是敬一亭,是古代祭天之所。祭天是古代崇拜自然的宗教活动,在这文庙之中设立祭天之所,进一步彰显了文庙的宗教性质。儒学在这里已经不仅仅是一个学说,而是与中国人的自然鬼神观念相互融合,成为了一种宗教。古人在说到儒家时,有时候会把它与佛道两个宗教并列成儒释道三教,在这文庙之中,我才更深地体会到了“儒教”的含义。不过,与其他两教相比,儒教有更多世俗意味。如这文庙之中更多的是和科举制度、文官制度相关的种种表意与象征,而缺乏的是对彼岸世界的勾勒刻画,对死亡的进一步阐释。如同孔子所说的“未知生,焉知死”一样,儒学缺少这种终极关怀,而更多经世致用。但这并没有妨碍它成为一种宗教。因为统治者拿儒学用来巩固自己统治的封建体制就有政教合一的倾向。皇帝们都说自己是真龙天子,就是一种宗教性的手段,为自己的统治增加合法性。而官本位的社会机制里,一个寒门学子通过考试而成为官员,也像是由人到神的变化,鲤鱼跳龙门的故事就是这样的寓意。这样一个为封建统治所用的学说,因此才会成为一种宗教,与佛道共同构成一个互补的宗教体系。而这,应该也是平遥文庙如此盛大的原因之一 。封建时代的儒学并不只是意味着“从文”,而且还是通向仕途的一个重要路径。见多识广的平遥商人不会不知道官本位时代的“官”意味着什么,“士农工商”这样封建时代阶层的划分应该也曾给他们带来过耻辱。而更多的商家都会意识到,只有和政治权力结合,他们的商业才能够真正做大。事实上,平遥许多票号生意的巅峰,正是因为与政府官员维持着较好的关系,做起了政府的生意,汇兑官饷甚至赔款。
      从文庙后门出来之后,向北不多远,便看到了一个九龙壁,这同样是文庙建筑群的一部分。壁高约4米,长约20米,由琉璃瓦拼接而成。壁的下方是波涛汹涌的大海,上方是漫无边际的云层。在这云山沧海之间,九条色彩和姿势各异的巨大腾飞咆哮,威风凛凛而又气象万千。在这平遥县城之中,有这九龙照壁确实不合常理。在封建时代,龙的形象一般都为皇家所垄断。也许这是因为它之前是一座寺院所有,表达的是宗教含义;也许是因为紧邻文庙,寓意着鲤鱼跳龙门吧。
     除了这些票号、县衙、城隍、文庙,平遥古城中还留存下了更多类型的古建筑。古迹之多,让我屡次迷路,就像一艘航船在大海中迷失方向一样。虽然平遥古城规模并不大,但我还是愿意用古迹的大海来形容这座古城。而这座大海与现实中的大海不同,它有一个源头,那就是历史,在这座古城的每一处,我都能感受到这个源头的存在。而我的寻访也最终从这些大海浪花般的古迹中走向了历史深处。越向这个源头靠近,平遥商人的形象也越来越立体。他们以敏锐的商业头脑,在平遥这个小县城中发明了票号这种金融形式,成为了现代银行的乡下祖父,并最终实现“汇通天下”,在全国开展了汇兑业务。他们巧妙地处理好了与清政府的关系,并最终汇兑起政府官饷,走向了辉煌。但这种官商结合,既带给了票号巨大的收益,也让它们慢慢沉沦。过于依靠清政府,让他们满足于现有形势,没有了足够的危机感和创新意识。而大清跨台之后,各级政府欠了票号共700多万两白银,而民国政府并不认可这个债务。这给了票号们致命的打击。
      在这致命的打击前后,晋商本有多次机会将票号组建成现代银行。但每一次都痛失机会。这同样与整日呆在平遥,祁县这些小县城中的晋商的封闭与短视不无关系。远离国家政治、经济的中心,更远离世界的发展潮流,一个小县城想要一直成为“金融中心”,是不可能的事情。这也是平遥最终衰落的一个重要原因。


      来到平遥,亲眼看到那曾经的辉煌,才会对这辉煌的衰落有切身的痛感。但身在平遥,又不仅仅是这种咏怀历史的心情。在这里,既有对历史遗迹的大开眼界,也有对古典生活范式的重温,更能感受到商业文化的巨大冲击。一座古城因此时而古典,时而充满烟火味,时而又放荡不羁。这种历史、生活和商业的多重并置让这种古城充满矛盾,就像三种不同的音乐曲调,一起同时奏响,构成一曲驳杂的现代躁音。它们的相互碰撞甚至像原子核聚变反应,让一座古城在我大脑中的印象如核爆一般不可描述。也许真正了解这个古城,需要一种更为深入的思考,这种思考就像历史的另一极——未来一样,没有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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