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活人说点梦想

　　他是一个骨癌患者，失去了站起来的机会。疼痛像一把锋利的镰刀，收割着一茬又一茬只属于他自己的疼。豆粒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划过，划过脸颊，尔后砸进了脚下的泥土里。此时，他的身体处于痉挛状态，痛苦不堪。没有了双腿，他觉得自己犹如一只怪物，大腿根支撑不起上半身的重量，也支撑不起他想站起来的梦想。
　　他怒不可遏地捶打着自己的大腿根，进而双手抱头而捶，他恨自己得了这种可怕的怪病。
　　别说站起来了，那是个遥不可及的梦，甚至连保命都成了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梦。他挣扎着，努力地挣扎着，多想多活几年，他还要看着年幼的儿子长大后娶妻生子呢，他还要给年迈的爹养老送终呢，他还要照顾妻子呢。
　　可是，他倒下了，丝毫没有预料到上天跟他开了这么大个玩笑。上天，笑得合不拢嘴，那是上天如神一样令人敬畏。许它大笑不止。他呢，嘴角僵硬，怎么笑得出来啊，许久没有照过镜子了，貌似忘记了笑从哪里开始的？嘴角？还是眉梢？还是身体的汗毛？
　　他奇怪地想着，想着，太累了，他需要在梦境里找回那个完整健康的自己。
　　那些年，他身强力壮，扛得住两百斤的谷子，从山上到山下，一句话都不含糊。他像所有健康的男人欢心地笑着，笑看世界的美好……
　　但是，当梦醒来，时光像漏掉的沙漏，偏偏没有给他站起来的理由和借口。
　　山依然是那座山，高耸入云。路依旧还是那条路，蜿蜒不止，恰如一条蛇盘山逶迤。他们的家，坐落在安岳县最穷、最偏、最僻、最深的山林中。
　　家是温暖的港湾，宁静，美好。而今，他们的家正风雨飘摇，像片枯叶摇晃在半山腰，岌岌可危。破旧的瓦房，被风掀起了盖头。斑驳的墙头，随时面临倒塌。这样的家境，再也撑不起风雨来袭。
　　“咳，咳……”一声声呻吟从西厢房传来。黑黢黢的床头，一张面如死灰的脸，露在被子外，空洞无光的眼睛，不听使唤地转动。大约只有眼晴才能证明眼前这人还活着。
　　一阵阵钻心的疼，濡湿了被子与衣背，浸透了脸，是汗水还是眼泪，无从得知。
　　此时，躺在床上蜷缩成一团，浑身散发着霉的男人，不是別人，而是年近不惑的自己，几个月前查出患有骨癌。
　　骨癌，犹如一个晴天霹雳，把这个家撕裂得支离破碎。
　　坐在门坎上的老人是他的老父亲，七老八十，鬓发染满了霜雪，一脸的褶皱沮丧着，核桃皮般的双手颤抖着，已经沒有力量扶得起那根破竹做成的拐杖了。
　　“怎么办？怎么办？”老人捶胸蹈足地喃喃自语。随后，老人的目光落在石阶上自顾自玩的儿媳妇身上。
　　她蓬头垢面，露出痴傻呆笨的表情，竟穿着大冬天的破棉裤，这么大热的夏天，也不怕捂出痱子来。她挥根木棍，坐在那掏蚂蚁玩。她哪知道自己的丈夫患了重病，瘫痪着只有等死了。
　　不得不说这女人长期患有精神病，生活不能自理。老人的老伴尚在人世还好一点，能帮儿媳妇洗脸做饭，伺候一家老小。如今，老伴故去，儿子患病，儿媳疯病，孙子尚小，指望不上。这一系列的变故全得由老人一个人承担。
　　老人不忍儿子年纪轻轻就撒手人寰了，拼尽老命带他去治病。
　　为了给他治病，老人早已花掉了面朝黄土背朝天所挣来的钱，更是向所有亲朋好友借了个遍，已到了债台高筑了。
　　老人望着这个家徒四壁的家，已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躺在床上的他也日日夜夜煎熬着，他想站起来扛起着个家。
　　作为一个男人，他拥有诸多角色，比如儿子，比如丈夫，比如父亲，他都应该顶天立地，应该扛起所有的苦难，为家人擎起希望，擎起明天。
　　遗憾的是病疼和现实硬生生地将他压垮了，能做的只是欲哭无泪，行将如死尸。他心疼老父亲，心疼老婆，心疼儿子。
　　当他看见老父亲老泪纵横地抹着，揩在稀巴脏的衣襟上。他心有多疼，他想到了死，想到了一了百了。
　　当他得知老父亲走投无路了，唯一能想到的是卖血。他痛苦地绞着，他怎愿意看见老父亲去卖血救他？
　　“对，卖血吧。”老人自言自语地说着，心想，他那干瘪的身体兴许还能压榨得出点血来。为此，老人嘴角掠过一丝苍白的笑容。
　　远在外地打工的儿子回来后，哭着阻止了爷爷卖血的冲动。这孩子才十几岁就打工养活自己和家了，他前期的医疗费用全是他们爷俩东拼西凑的。
　　这个时候，全家守着气息奄奄的他，全然无路可走。在条件闭塞的农村，正常的人活着已属不易了。何况像他那样的情况，可谓是举步维艰了。当大病大灾来临时，有时候仅一项巨额医疗费便会置人于死地。
　　没有什么人的生命是卑贱的。在生命的这个问题上，人人平等，却处处又彰显不平。大山里的草，卑微而倔强地活着。大山里的人，也因为不放弃亲人，倔强的活着，无望地守候着。他们企盼着老天垂怜。是的，只要人人懂得悲悯，懂得尊重生命，献出一点点爱，便足以温暖这个飘摇欲坠的家。哪怕你一分，他一角，我一块。也许，病人便会多一份生的希望。
　　抑或，幸福和梦想就是他所期望拥有健全的身体，能分担亲人的痛苦，能陪家人过着细水流长的日子，而不是这样永远的站不起来，做着一只可怕的怪物，一只被家人豢养的怪物。
　　也许，等待他的只是一个认命的结果。生命，如一场盛宴。荼蘼花开后，欢颜涂上冷妆。
　　从此，铭刻在石碑之上的冷眼，旁观人世繁华与沉寂。
　　还有站不起来的灵魂与梦想……
　　林清玄说，我们所经历的喜怒哀乐，其实都被卷存典藏着，一旦打开了，就从记忆中遥不可知的角落飘回来。比如，良善。比如，梦想。比如，苦难。比如，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