夠不到的女神
够不到的女神
那年,文艺青年叶芝初出茅庐,仅在不太重要的期刊上发表过一些诗和散文,用叶芝自己的话来讲——“不成熟和缺乏成就”;可以想见,当贵族名媛茅德•冈主动跑来结识他时,文艺青年该是何等的受宠若惊了。第一次的美好便定格在一个人的一生当中,叶芝这样描述初见茅德•冈时的情形:“她伫立窗畔,身旁盛开着一大团苹果花;她光彩夺目,仿佛自身就是洒满了阳光的花瓣。”这个窈窕佳人伫立窗畔的形象也许就是丘比特射出的致命一箭吧;很多时候,我们爱上某人真的只在霎那间的怦然一动,对方有意无意的一颦笑,一顾盼,心弦被拨响,原本模糊不清的一方小宇宙被划过夜空的流星照亮。在叶芝这里,初见时的惊鸿一瞥,便如女神莅临,瞬间爆发出的光和热却持续了整整一生。说起来一生不短,足以与无数情人缠绵床榻,用尽假意或真心,如毕加索;一生也不长,只够爱一个人,如叶芝。
只不过,这是旷世单恋。在长达二十年的时间里,叶芝数次向茅德•冈求婚,却屡屡遭拒!从寂寂无名到执英语诗坛之牛耳,叶芝赢得了缪斯女神的青睐,却迎头撞上情爱女神的白眼。
第一次求婚被拒后,或许为了让叶芝死心,茅德•冈将一个惊人的秘密告诉了叶芝,她19岁时就与老迈的法国政客吕西安同居,并产下私生子,后夭折;后又与吕西安之子在墓地野合,并生一女。然而,痴心汉叶芝在最初的惊谔后,很快就原谅了她,并同意了茅德•冈不谈爱情,保留友谊的建议。我眼前总忍不住会浮现这个画面,茅德•冈跟叶芝讲述完自己的不堪往事,然后嘴角挂着一丝冷嘲般的笑意离去;那画面竟有一种冷入骨髓的美!
我们只知道写《当你老了》的叶芝是个感动世界的暖男;而不知另一个叶芝,他那颗拔凉拔凉的心,当得知茅德•冈另嫁他人的婚讯时,叶芝通过描绘一种寒冷而超然的冬日之美向我们展示了他心如死灰般的沮丧和绝望——
突然我看见寒冷的,为白嘴鸦愉悦的天穹
那似乎是冰在焚化,而又显现更多的冰……
——《寒冷的天穹》
沉默冰冷的冬日天空里,白嘴鸦的愉悦飞翔反衬着一种绝对的悲伤;这是梦幻一般的感受,周围的一切依然清晰可见,而越是清晰就越能照见内心的无助与孤独!
虽然枝条很多,根却只有一条;
穿过我青春的所有说谎的日子
在阳光下抖掉我的枝叶和花朵;
现在我可以枯萎而进入真理
——《随时间而来的智慧》
但智之大者面对爱情这个坑时,却又盲目地纵身一跃;是智慧不管用吗?还是爱情真会让人不可救药地愚顽?你以为叶芝不清醒,其实不然,他曾说:这世上的眼泪太多,你不会懂得这样倔强爱着一个女权主义者的无疾而终,像极了我们对未来固执的单恋。
无它,只是太爱了!
而百年之后的我们,却可以事后诸葛亮一番:倘若茅德•冈接受了叶芝的爱,会怎样呢?叶芝得偿所愿,幸福会随之降临吗?答案是——未必!
这世上有太多的婚姻死于男男女女的性格不合。若是给叶芝与茅德•冈测个八字,他俩保管也是如此。还是先回到那首著名的《当你老了》吧——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拈出重点——“朝圣者的灵魂”,叶芝何有此说?它指的啥?要弄明白这个问题,必须了解一下相关背景。茅德•冈是驻爱尔兰英军上校的女儿,出身名门贵族,和大多数贵族一样,她也日复一日地周旋于上流社会的交际场所;然而和大多数贵族的不同之处在于,茅德•冈并不满足于这种人人羡慕的生活,当她发现爱尔兰平民受英裔贵族压制的真实现状时,她毅然放弃了原本属于她的高贵生活,转而投身于爱尔兰的民族主义运动,并成了一名领导者。在这个转变过程中,您能瞅出点啥来?
在所有的方面,茅德•冈都是一个决绝的人。她有完全无视世俗的勇气,这一点成就了她,却也让人害怕(从她早年与政客吕西安的出格事件,也可看出她的大胆非常人能及)。在当时的爱尔兰,她的叛逆或有大义存焉;正是她身上闪耀着的这种一往无前的革命者光辉,让叶芝为之目眩,进而将其命名为“朝圣者的灵魂”。在某种意义上,这已然超越爱情的范畴。然而,许多年过去了,我们知道,民族主义运动只是一时的风潮涌动,它并不具备天然正义;朝圣者的光环可能完全是个误会。
在茅德•冈眼内,叶芝并非同道者。一个文质彬彬的诗人,自始至终都不在茅德•冈的婚恋选项之内。在当时的民族独立运动中,茅德•冈是激进的暴力论者,因此她也选择了一位孔武有力的军人作为丈夫以符合和服务于自己的政治理念。当然,这段婚姻只持续短短一年便因家暴而解体;这虽然有点“恶果自食”的味道,但茅德•冈并没有转而投入叶芝的怀抱,叶芝的求婚依旧以失败告终。在晚年接受采访时,茅德•冈回忆道:“他是一个像女人一样的男子,我拒绝了他,将他还给了世界。”
“像女人一样的男子”,瞧吧,这是茅德•冈眼内的大诗人形象。假如你据此认为叶芝有些娘炮,那当然是大大的误会。看照片,叶芝须眉轩昂,事实上他身为多个组织的领袖,想必气质干练,风度儒雅。所谓“像女人一样”,其实是指叶芝的政治观念。叶芝虽也赞成爱尔兰的民族运动,但他的主张较少政治色彩,而是以更沉着和深刻的眼光投身于爱尔兰的文艺复兴活动,同时,叶芝的贵族气质使他反对来自底层的暴力行动。茅德•冈和前夫参与了1916年复活节的起义,前夫因此被枪杀,茅德•冈入狱六个月;叶芝随即写下著名的诗篇《一九一六年复活节》,在这首诗里,叶芝表明了他对暴力革命的复杂态度,一方面他同情底层工人,另一方面他又对流血牺牲深感不安。他写道:“太长久的牺牲,能把心变为一块岩石,呵,什么时候才算个够?”、“这死亡是否有必要呢?因为英国可能恪守信义,……”、“是变了,一切都变了:一种恐怖的美已经诞生。”
用眼下的流行语来说,茅德•冈是个激进的民族主义者;而叶芝,则是主张相对温和并赞同与殖民者合作的改良主义者。这种政治上的分歧其实正与个体的性情有关。因为最终是一个人的心性决定了他对世界的认知。与革命者相比,叶芝对爱尔兰的爱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过他的爱更加深沉,在他的诗中,充满了爱尔兰古老文化中那种无可比拟的独特美,这种美是叫嚣革命的爱国者全然无法感受的,它是古老民族历史的内在律动,他在诗中写道:“但愿有关爱尔兰的思绪都能缓缓生成于有序的韵律所织出的宁静”。与这样的胸怀相比,茅德•冈这样的爱国者差之远矣!这是只有叶芝这样的诗人才具备的基于人类深层文化意识之上的伟大情怀!
叶芝与茅德•冈的分歧是根本性的。因此,假设茅德•冈接受了叶芝,他们也只可能拥有短暂的幸福,随着激情的消逝,两人之间的分歧就会显露无遗。当茅德•冈的青春不再,脸上皱纹满布,那“朝圣者的灵魂”也越来越缺少说服力的时候,叶芝还能做到人生如初见吗?
或许,只有在够不到的时候,女神才是女神吧!如此说来,套用一句老话,叶芝的单恋亦可算“爱情不幸诗家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