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不着身
2022-01-0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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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不错。果然是花芳衣香。
当洒家我途经花丛,不禁私下感叹道。
呵呵,说是花香,焉知不是软玉温香……倔老头周氏树人者曾放言,第一个把花喻为美人者,天才也。而接下来拾人遗唾者,则不免沦为蠢材了。在下天才是不靠谱了,今儿索性甘冒“蠢材”的嫌疑,把这“花儿”掰开了,揉碎了,借大圣的火眼金睛来观上一观。
至于楚辞的芳草美人,比兴也好,寄意也罢,且不去说它。但道残唐五代时无名氏的一首《菩萨蛮》,其 词曰:
牡丹含露珍珠颗,美人折向庭前过。
含笑问檀郎:花强妾貌强?
檀郎故相恼, 须道花枝好。
一面发娇嗔, 碎捋花打人。
读罢不由人不感叹,文字的魅力太神奇了!短短的一首小令、区区四十四个汉字,便活画了距今一千多年前的闺阁之乐,实在是够香够艳的了。春日之美:良辰,美景,赏心,乐事。真乃四美具也。花好朵好,人亦好。美人则有檀郎伴,自然对相公而言,亦是有美在侧了。不说红袖添香,不说闲拈针线,亦不说郎君画眉,但说美人撷花。花是“牡丹含露珍珠颗”。好个“颗”字,让我透视了一千年前的那个春晨,春烟犹袅,春庭妖娆,少不了翠柳如丝,花开如锦,而如锦的牡丹花瓣上,朝露那厮,还是珍珠,圆。一颗,两颗,三四颗,在锦缎的花瓣上,滴溜溜地,转。美人莲步轻移,罗袖慢卷,轻舒皓腕,用竹剪刀撷了一朵带露的牡丹花儿,美滋滋地云鬓斜簪,含笑问檀郎:花强妾貌强?真是顽皮,娇俏。而檀郎亦是解人而非书呆子,故意逗趣道:还是花枝好啦,美人也给比下去了……一句话惹恼了佳人,粉面薄嗔,撒娇弄痴,顺手揉碎花瓣儿,给檀郎来了一阵花瓣儿雨……
这画面比小怜玉体横陈夜,比温泉水滑洗凝脂,都更香,更艳,更醉魂荡魄。
所以接下来的文人一发而不可收,“一面发娇嗔, 碎捋花打人”的经典画面一再被演绎。
北宋有张先的“花若胜如奴,花还解语无”,南宋则有易安居士的“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徒要教郎比并看。” 明代则有唐寅的“将花揉碎掷郎前,请郎今夜伴花眠。”――这样一路下来,由残唐五代美人碎捋花打人的娇嗔,到“花还解语无?”的慧黠,到“徒要教郎比并看”的自信与顽皮,直到唐寅的笔下,则美人是真真的恼了,你看花好,让花来陪你吧,别来烦我!门帘子一摔,走人!生生把痴相公晾这了!所以说,唐寅才是痴相公呢,大煞风景,如此香艳的画面,就此砸在了这傻小子的笔下。
还是晚明的兰陵笑笑生更解其中趣。《金瓶梅》第十一回写闲来无事金莲与玉楼下棋耍子。西门庆打外边回来见潘孟二人耳边青宝石坠子,白纱衫儿,银红比甲,挑线裙子,双弯尖翘,红鸳瘦小,一个个粉妆玉琢,不觉满面堆笑,戏道“好似一对儿粉头,也值百十两银子!” “你两个下棋赌些甚么?”金莲道:“俺两个自下一盘耍子,平白赌什么?”西门庆道:“等我和你们下一盘,那个输了,拿出一两银子做东道。”金莲道:“俺们没银子。”西门庆道:“你没银子,拿簪子问我当,也是一般。”于是摆下棋子,三人下了一盘。潘金莲输了。西门庆才数子儿,被妇人把棋子扑撒乱了。一直走到瑞香花下,倚着湖山,推掐花儿。西门庆寻到那里,说道:“好小油嘴儿!你输了棋子,却躲在这里。”那妇人见西门庆来,昵笑不止,说道:“怪行货子!孟三儿输了,你不敢禁他,却来缠我!”将手中花撮成瓣儿,洒西门庆一身。被西门庆走向前,双关抱住,按在湖山畔,就口吐丁香,舌融甜唾,戏谑做一处。
金莲的是妙人。下棋输了,西门庆数子儿的当口,一把把棋子扑撒乱了,与把手中的瑞香花撮成瓣儿,撒向西门庆,如出一辙,宜喜宜嗔,娇俏可人。难怪西门庆要舍了玉楼,而缠金莲,不能自持。
莫说西门庆这酒色之徒,就是多少响当当的硬汉,譬如只手把吴钩的赳赳武夫,如何铁石打成心性,却为花柔?
雄才大略的汉武帝,听了宫廷乐师李延年献上的新歌,一样冒着倾城倾国的危险,而为佳人张开了温暖的怀抱。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武帝也是豁出去了!
美人如花,本就栽在男人的心上。绕不过的。而况酒色财气四者俱全的西门大官人?
一面发娇嗔, 碎捋花打人。初看是香艳,细审则是惨烈。历史上有多少不可一世的英雄都是被这美丽的花瓣所击毙的。红雨纷纷,瓣瓣都是英雄血……
洒家我不是女人祸水的谬论推崇者,而是说,性,在人性中泛滥发酵后,而引发的灾祸。历史上之所以有红颜祸水的误会,是因为执政者绝大多数是男性的缘故,女主当政,不一样有张易之兄弟之乱吗?所以,与其说红颜祸水,莫如说泛滥的性,是祸水,更公允,而不是对女性的歧视。
人欲横流,是可怕的,乃灾祸之始也。就是潘金莲最后也是不免尸横刀下,来个万朵桃花开……
譬如当下,不是有人调侃道,每一个贪官身后,都有无数个美女情妇……
俗世既有美人搓碎花蕊给你兜头盖脸洒下,佛界便有天女飘飘荡荡携了花篮散花。
故事源于佛经。话说在维摩诘住处有一位天女,每听到有人说法的时候就会现身,把天花散向众菩萨和佛弟子身上。但是那些花落到菩萨身上时便都会坠落,落到那些弟子身上时却不会掉下来。那些弟子用神力也不能将花拂去。众人诧异万分,天女曰:“结习未尽,固花着身;结习尽者,花不着身。”弟子们自知道行不行,便愈发努力精进。
窃以为所谓 “结习”无非指贪嗔痴恨爱恶欲等积习魔障。
佛经真是智慧呀!这仿佛是一个寓言故事。你我红尘俗子,均是满身着花者。还自觉不错地招摇过市而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呢!花花太岁,花和尚,乃至而今俗称的花心,也许就本此而来呢!
那日在班儿上遇到一位一向宣称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仁兄,着一色彩鲜明的花衬衫,大老远就忙不迭地向我伸出手来,我亦嬉笑寒暄道:这花衬衫真漂亮,好看,大哥你真是表里如一啊……说着笑着就过去了。等回过头来,他来我科公干,手点着我恨恨道:拿大哥开涮!骂人不吐脏字儿,变着法地骂你大哥我,花,好……看他如梦方醒的样子,我口中的茶险些喷出来……
任你天花乱坠,我就是一个不动而止万动,澄澈空明如光风霁月,而不染纤尘。
取次花丛而花不着身。
难乎哉!唯其难,才珍若拱璧。如西游记里唐三藏漠对女王的娇啼婉转;如弘一大师静对日籍妻子的梨花带雨……
兀自,不染纤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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