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先生

      会还没开始，人都坐满了。六只吊扇呼啦呼啦转着。熟识的几位彼此打招呼。有人嚷嚷着热，拧开放在桌上的矿泉水，咕咚咕咚地喝。有小孩子在过道来回奔跑。女人们叽叽喳喳，笑声和低低的呵斥。
      
      一阵“呼哧呼哧”的粗重喘气。周先生靠在后门口，倚着，廋骨嶙峋的手，抖颤颤，从一只灰布包里掏摸出皱巴巴两张纸，递给我。我示意小秦站起来，把位置让给他。小秦极不情愿地移过放在桌上的包跟矿泉水，挪站到后门口。

      认识周，是八年前，刚来这小区不久。镇社保中心的孙书记打电话给我，说是要走访本小区某号的周先生。孙书记责怪我们工作做得不够仔细。对这样有文化、没保障的老人缺少关怀。

      我赶到周家楼下，孙书记的车也到了。他告诉我，周先生给上面写了信。说自己六十八了，一个人，没劳保，生活难以维系。

      周的家在二楼，打开门，一股霉味撞面而来。一室户，逼仄的空间里塞满了破旧的桌椅。被褥似黄似白，蓝格子的床单上斑斑点点。墙上、桌上，搁着挂着吊着的都是形态各异的钟表。房间里，除了周先生，还有一位老太。老太自我介绍是周朋友，住菜场那边。周先生一个人，不放心，过来看看。周有点尴尬，那老太太倒是个话唠，不停地帮他诉着苦水。

      老太太声情并茂地说着。孙书记截流了她的话：让伊本人讲吧？周扭捏着，憋红了脸。

      我指着房间里灰尘覆盖的各类钟表：这么多钟表？

      周苦笑着说他从前是个摆摊修钟表的。后来，需要修的钟表越来越少，他就收了摊。年纪大了，没劳保，又找不到工作。

      有子女吗？

      两个女儿，都在日本。我没收入，配给了前妻，他们不认我。周说这话时，瞥了眼边上的老太太，低了头。

      伊真叫苦哇！一个孤老头子，没一点生活来源。我有时候看不过去，过来帮帮忙。叫伊寻政府，伊讲开不了口。老太太又开始帮腔。

      孙书记看我一眼，站起来预备结束走访：你的情况我们知道了，今天居委干部也在这，他们一定会妥善处理的。

      我急忙表态：周先生准备好三个月的水电费单子，一张申请书。没有安装电话吧？我环顾了一下杂乱的房间。

      没有没有。周叠声回答。

      那话费单子就不要了。材料全了，交给民政，为你申请低保。每个月不多，几百块，暂时解决一下。到了七十周岁，你可以享受无保老人待遇。解除你的后顾之忧。

      周连声谢谢，把我们送出了门。

      那时候的周先生，身体还蛮壮实。后来，大概最近两三年吧，听民政说得了什么恶疾，急速瘦了下来。我看到的时候，他拄个拐杖，纸片人似的，说话颤颤地连不成句子，还带着很响的“呼哧”声。书记——在哇？

      在楼上。

      楼上，我上不去。

      我去叫伊下来。

      谢谢——谢谢——声音低如自语。

      会还在继续，业委会领导正在讲话。周先生不断地“呼哧”着，舔着干裂的嘴唇。我赶紧递了他一瓶水。“谢谢啊——小张——谢谢侬！”

      “不客气！”说这话的时候，会议接近尾声。接过周手中写好了的选票，对他说：你先回去，噶热的天。腿脚又不方便，我帮你投箱子里。

      周卑微地笑着，捏着那瓶矿泉水，捱出门去。估计还没走出门口，就会让散会的人流超过、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