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我的父亲
2022-01-0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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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一生坎坷。他五岁死了母亲,与小他三岁的妹妹,在空旷寂寥的小独湾,各把一方门礅儿,忍着饿,担着怕,眼巴巴盼着替别人扛长工的爷爷快点收工回来。直到土改,爷爷续了弦,搬到大周湾,才结束这苦难的童年,也有了上学的机会,作业和考卷常常得五分。中学毕业后,顺理成章当了老师,教着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学生,一届又一届。
父亲生性耿直,爱抱不平。学校有一同事受冤,他鸣不平,结果开罪领导,被迫弃教归农。曾一度思想彷徨苦闷,看书、写作、听收音机为精神支柱。哪知被扣上收听敌台和“爱民党”的帽子,关进黑屋软禁起来。母亲一个人送饭,无意思,就喊上我。那时我还小,刚刚记事。记得母亲一手拎饭,一手牵我,我好兴奋。软禁室是小队的文化室临时改用的,门上一把锁,送饭时才允许开。屋子好黑好怕人呀,进门一股潮潮的霉味。我一连喊了好几声“大”,父亲这才喊醒似地接过饭。
父亲的罪名并不成立。很快就被放了出来。他仍然改变不了固有的秉性,对朋友重情重义,谁有困难就帮谁。那时姊妹们一个接一个的出生,受过穷的爷爷管财管得很紧,父亲便瞒过他的眼,隔三差五,把大米装进枕头,送给无以为炊的朋友,或直接从稻场把分得的稻谷挑走。后来爷爷亡故,父亲这个甩手二掌柜终于成了大掌柜。家任他当。担水拿柴打米油少盐缺的事,当然也得都找他。至此,方知当家担的是一份责任和义务,操持柴米油盐的生活不容易。
我敬佩我的父亲。父亲不同常人之处在于他敢于面对现实无情地解剖自己。经过一段沉寂时光,他终于走出内心的困惑,坦然接受命运安排,在理想与现实之间寻找契合点,为做一名出色的庄稼把式作脱胎换骨的努力,渐渐渗透并融入母亲所代表的群,一心归命地支撑着拥有八个儿女,外加继母、妻子十一口之众的大家庭。
在一日三餐难得温饱,数月肉味不闻的年月,母亲一个人去挣二个人的工分(工余放牛),成天干不完的活,脸上也整日笼罩拂之不去的愁云,父亲说,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那时,父亲种过西瓜、长过豆芽、贩过鱼秧、种过药材,尝试多种经营补贴家用。虽然没有赚到多少钱,有时甚至赔了本,面对村子某人幸灾乐祸的难听话,他不气不恼“咱不和木器人一般见识。”父亲的乐观开朗和坚韧,给我们贫困的家庭点燃一盏信念的灯,带来一缕阳光,带来盎然生机。我们总是跟在父亲的身前身后转,看长豆芽的温度计指向多少度,看上西瓜秧的饼肥是否过了量,数往鱼塘里放鱼苗一勺又有多少尾。别人都认为我家过不下去的穷日子,我们却过得有滋有味,纵是黄连也觉不出苦来。嘴一寡淡了,父亲就让奶奶给我们做面饭。奶奶是北方人。北方人会做面饭。一顿苋菜面条饭,几张锅炕子馍,青南瓜蒸饺,韭菜包饺子,这些北方常见的花样面食在我家就是改善生活的美食。有一年天旱,队里的鱼塘干了水,家家分得鲢鱼十多条,每尾斤把重,也有二斤多的,妈妈主张把大一点的卖掉几条。而我家很久没见荤腥了,父亲说“我作主,都煮了,一人一条!”父亲扎上围腰,亲自下厨掌勺。哇!鱼还可以配西红柿?好新鲜的煮法。还没熟透,就喷喷香。我们八姊妹端着空碗听话地在厨房排队等着。那情景,历历在目,犹如昨天。想起来,真是又苦又甜,永远难忘啊!
父亲供我们穿衣吃饭外的另一大心愿,就是再苦也要完成对子女的学业教育。那时上学批林批孔批资走派荒了学业,放学回家才是真学习,父亲为我们补课布置作业。1980年落实教师归队政策,父亲早已封尘的心扉重新打开。当时,正值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我家缺少劳动力,父亲归队执教就意味着子女的失学,父亲义无反顾地选择留下,打开的心扉重新关闭。
在我童年记忆中,连我作梦都在听父亲讲故事。严冬,无柴取暖的漫漫长夜,有美丽动人的卖火柴的小女孩相伴;夏夜纳凉,有牛郎织女渡七夕的神话感动我们。安徒生童话、格林童话、马兰花、美猴王、八戒娶媳妇……为我们贫穷的生活增添了无尽的趣味。父亲讲故事时那夸张的动作,丰富的表情,还在眼前浮现。他独具乐感的语调,也还在耳畔亲切回响。可以说,我们的童年是在神话故事中度过的。是神话,在我们幼小的心田播种下一颗憧憬美好追求理想生活的种子。
我作为长女,尤其要感谢我的父亲。是他没让我失学。是他给予我存身立世之本。那样的年月,我家八姊妹都上学,家里缺少劳动力,年年要向生产队上交口粮款,十多年没有宰过年猪,耳边还是听不完的闲言碎语——“女子大了不干活还上什么学?”当我和二妹领取高中通知书等钱上学的日子里,闲话更多了“穷的烧蝎子吃,有钱也不借他”这话深深刺伤准备伸手求援的母亲。母亲说“算了,我看老大留下干活吧。”父亲坚定地摇摇头 ,先到我姑姑家借来二十元钱解了燃眉之急。然后到一户刚刚卖了猪仔的人家借,人家搪塞说十天半月后有用场。父亲拍着胸脯子说“我以人格担保,半个月后如不还你钱,我就不姓这个姓!”字字千钧,掷地有声。人家这才将信将疑把钱交到父亲手。我的父亲!您凭着大丈夫一诺千金的信誉,开始走上拆东墙补西墙走南家串北家为子女上学筹钱又还钱的漫漫长路。所幸子女相继考上了中专、大专、大学,九四年大弟还赴美留学。父亲花费半世心血,终于实现了他五子登科的夙愿。
儿女们长大了,出息了,工作了,成家了。父亲却顿生落寞之感,思想有了不易察觉的变化,开始热衷于邻里族人红白喜事的操持,牵头参与寻根问祖列簇谱之事,为远在异乡打工遭遇不幸的乡亲仗义执言,东奔西走,写诉状,打官司,讨公道,再现青年时代的热血豪情,慰藉一颗不甘平庸的心。
正当儿女们思报生养之恩时,却传来了父亲遭遇车祸的噩耗。没来得及享一天清福的父亲,就这样带着对尚未成家的二儿、小儿、待字闺中的幺女、年近九旬的老母亲、相濡以沫的妻子、在外工作的儿女们的牵挂,永去不回了。女儿内心那个痛啊,为不能亲手为父亲端来一杯茶,送来一碗粥,尽那怕一日的孝心,而遗憾终身。
父亲离开人世已经十多年了。今天,我们八姊妹重新聚首风风雨雨几十年,装满我们儿时梦幻的老屋,睹物思人,泪如泉涌。我们再到哪儿去找我们那亲切、祥和、智慧、豁达、不屈的父亲!
生命的轮回谁也无法抗拒,也许结束就意味着开始。在儿女们的心田里,父亲永不曾离去。因为我们脉管里流淌着父亲的血液,我们是父亲生命存在的另一种形式。父亲,女儿惟借几杯薄酒,几斤烧纸和冥币来奠祭您:愿我父亡灵安宁,愿我父在天国,以及来世,不再受穷,不再受屈,才华得展,永远富有!盼来世再为父女,以弥补父亲在生之年女儿该尽而未尽的一份沉甸甸的孝心!
2006-6-13,
父亲节,整理旧文,感恩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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