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本草
2022-01-0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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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间本草
对于我们这些一直走在离家的路上的远行者,年少时的记忆,往往在人到中年之时,嬗变得尤为强烈。比如,那些家乡原野上的草药,因为物资匮乏与生存困境,便和我的生活结下了不解之缘。我记得我那时跟随大人采挖过很多草药,也就熟悉很多草药。我时常想,我能够在那种贫困之下健康成长,是不是与我吃过很多草药有关?每每回忆起,就觉得这种记忆历久弥新,只要想起这些,满鼻子都是草药的清香。
金银花
在湘北老家乡村,金银花是一种随处可见的东西。每当春回大地时,田埂上、池塘畔,以及小河边,经历过霜雪严寒的金银花藤蔓,便逐渐绽放出新绿。等到三四月间,金银花便开始尽情的盛放,放眼望去,犹如天空中自由飞翔的云朵,又像水面上起伏的浪花。几天后,白色的细长花瓣开始泛黄,空气中弥漫着清淡的馨香。
其实,金银花外表极其普通,金黄或者银黄,味甜清雅,形如咧着长舌尽情绽放的小喇叭。人们用它泡茶、制药,还用作枕芯,香料。《纲目拾遗》中说,金银花“气芬郁而味甘、开胃宽中、解毒消火,以之代茶尤能解暑”。
就是这些金黄或者银黄的金银花,在我眼里,显得纤柔高雅,我总觉得它是一种女性化的物种,漂亮,柔美。每次想到将金银花拿来作为一味中草药,与奇苦无比的黄连等这样的药混合在一起,煎熬,是一件于心不忍的事。
大约是刚刚进入小学读书的时候,每到金银花盛开的时节,我总是会随着奶奶去采摘金银花。每天天刚亮,我就在奶奶的洗漱声中醒过来,然后挎一只爷爷编织的小竹篮,在朝霞和露珠中,去采摘金银花。纵横交错的田埂上,我一手抓着金银藤,一手在藤条上笨拙地采摘,一眨眼工夫,一丛金银花就被竞相采摘的人们摘个精光。只有长在水塘或者河边的金银花,不会那么轻易地被采摘,这些地方,往往都是大人们用一根长长的,带着钩的竹杠用力将金银花藤勾过来采摘,一般,小孩子们都不会去那样的地方和大人们争抢,怕一脚踏空了掉到水里去。
那时,我把采来的金银花全部都交给奶奶,奶奶就拿去公社的收购站里去买,至于价钱,我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因为奶奶回来时带给我的,上面有一个大大的红印的发饼,就是这些金银花在我心中最好的价钱。有时候,奶奶还会给我一个贰分或者五分的硬币,我记得我至今还剩下几本残缺不齐的《三国演义》黑白连环画,就是奶奶给我的这些采摘的金银花卖的钱买来的。当我手捧这些连环画时,都能闻到从书页上弥漫开来的金银花的清香。
除了换钱,这些采摘来的金银花,还有一部分被我奶奶留下来,放在太阳底下晒干后收藏起来。等到7月开始 的“双抢”(早稻抢收和晚稻抢插的简称)时,拿出来给一家人泡水喝,为我们消暑解毒。每当我们有个风热感冒啥的时候,也是这些金银花,治好了我们的一病又一病。没病时,奶奶也会把它用来给全家人泡开水喝,这透着淡淡的苦,淡淡的甜,淡淡的香的金银花开水,让我们全家人得以心静,得以心里清爽地走过了一段又一段寡淡乏味的乡村孤寂时光。
如今,当我远离老家乡村,行走在别人的城市时,我依然在念想着金银花。今年春节回家,有天我身上突然出现一些痒痒的小红疖子,母亲便为泡了一壶金银花开水让我喝,尔后,又去门前的池塘边割来一把金银花藤,为我煮了一锅水让我泡澡,两次下来,这些小红疖子就从我的身上褪去了。
有一次,我去广州美术学院看望我的一位朋友,我居然发现,朋友在自家的天台上,栽种了一蓬金银花。为了让这蓬金银花自由的生长,朋友请来泥瓦工,为这蓬金银花搭建了一个半间房屋那么大的架子。每年春夏的时候,金银花的藤蔓都要爬满整个架子,然后在岭南氤氲的季节里,把一架子的金黄或者银黄,以及娇弱、纤柔的美丽花朵,奉送给这里的主人。当有客人造访的时候,朋友总是将客人带到这蓬金银花架下,品茗聊天,让人在金银花的醇香里,感受一腔乡村人家的古朴高雅和以金银花为伴的雅致情怀。
我的朋友,能够在喧嚣的都市里,守候着这样的一蓬金银花,这样的守候,在我看来,既是一种来自于农耕文明里的,溢满古朴的乡村情怀,更是一种作为文化人清逸脱俗的高雅。
看到这样的守候,我内心里便有一种抑制不住的激动与兴奋。
马鞭草
如果不是1972年仲春季节的那场急性黄疸肝炎,我可能至今都不会知道这种茎梗的上部为四方形,下部却近似圆形,棱和节上布满硬毛的植物叫马鞭草,更不知道它还是一味对消炎镇痛有着很好疗效的草药。
作为多年生的草本植物,马鞭草在我老家乡村,几乎遍地皆是。稍微肥沃点的地方,马鞭草可以长到一米多高。从形态特征上来说,它是单叶对生,卵形至长卵形, 每片叶子都会有三至五道深裂,裂片不规则的羽状分裂或不分裂而具现粗齿,两面植被着厚厚的一层硬毛,下面经脉上的绒毛尤为密实。
马鞭草的花开在夏秋之交,蓝紫色的花儿排成细长、顶生或腋生的穗状花序。筒状与膜质的花萼,微呈二唇形,其果实包藏于萼内,成熟时裂开成四个左右的小坚果。
因为我的急性黄疸肝炎来得突然,且一点儿油腥的东西都不能沾。于是,出生于中医世家的奶奶就将屋前屋后的所有马鞭草采来,洗净后,用一只硕大的铸铁鼎锅,熬制出满满的一锅浓浓的茶水,供我饮用。刚开始时,我不习惯这种呈浓黄色的马鞭草水的苦涩,但“恨病吃药”,很快,我就习惯了它的味道,以至于后来,我还能从这种苦涩中品味出它独有的甘甜与芬芳。
后来的整个70年代,乡村里的日子似乎是越过越穷,我的奶奶居然把马鞭草水煎煮成了一种替代我家茶品的饮料,病一直延续到我奶奶在80年代初去世。其实,用现在城里人的说法,奶奶煎煮的马鞭草茶,就是那种真正没有一点点污染的绿色食品。
光阴流转,云水千年。如今,品类众多的茶,已经成为了我们生活中的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马鞭草煎熬出来的茶饮,即便在再穷的乡村,恐怕也已经没有哪个家庭,用来日常饮用,但是,我奶奶亲手煎煮出来的这样的一碗浓黄色的,入口时带着苦涩味儿的饮品,至今仍然烙印在我的心底里。当我飘泊于岭南,在生存的挣扎中,我突然明白,我的生活的全部滋味,早已经溶解在奶奶的那碗马鞭草煎煮出来的茶水里了。
前不久,我看到一个故事,相传在在欧洲中世纪的时候,马鞭草便被认为是具有神奇魔力的灵药,人们几乎相信它能医治任何疾病——从最简单的头痛脑热到令人恐惧的恶疾。此外,在那个相信疾病是来自巫女诅咒的年代里的人们,都会把马鞭草放在床头,大家都相信它的神圣力量能驱除魔咒。
同时,在欧洲文化里,马鞭草还与爱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传说如果一个人有爱慕的对象,那么这个人只要在表白之前,用马鞭草煎煮出来的水,擦拭自己的脖颈和双手,然后再握住对方的手倾述衷肠,那么这对恋人的爱情将会 “情比金坚,地久天长”。
用当今时髦的话说,马鞭草才是真正具有世界性的“灵草”。
艾蒿
在老家,艾蒿似乎就是端午的象征。“清明插柳,端午插艾。” 从我知事时起,大人们都这么说,也是这么做的。每到端午时节,家家户户的大门口,都插上了艾蒿,满村飘香的,也尽是艾蒿的味道。
虽然艾蒿在我国的民俗史上,有着非常宽泛的运用,但它在我看来,真正的作用还是医药上的价值。李时珍的父亲李言闻曾写过一本叫《蕲艾传》的书,他在书中称赞艾蒿是“产于山阳,采以端午,治病灸疾,功非小补”的神奇草药。这本《蕲艾传》可能是在中国几千年的草药史上,第一本专门论述艾叶的专著。由此,艾蒿也成为唯一一味被单独著书立说的草药。李言闻认为艾蒿的价值可以与人参的价值相媲美。
作为多年生草本植物,艾蒿的地下根茎分枝非常发达。在老家乡村,人们在采摘艾蒿时,一般都是用镰刀割断其茎部,保留它的根系,以便来年这株艾蒿不仅会重新发芽,还会发枝繁生出旁系,成片繁育。
在乡村众多的草药中,我觉得艾蒿的自身功效极为特殊,它既可内服又可外用。李时珍在其《本草纲目》里也这样说:“服之则走三阴,而逐一切寒湿,转肃杀为融合;灸之则透诸经而经治百种病邪,起沉疴之人为安康。”既然一代名医都这么肯定艾蒿的功效,我这凡俗的村野之人也就理所当然地认为不愧为为“百草之王”了。
小时候,常听奶奶说,家有三年陈艾蒿,郎中不用来开药。我还记得,儿子出生后的第三天,母亲专门给妻子和儿子煎煮了一大锅放有艾蒿、菖蒲和金银花藤这三种草药的水,让他们洗浴。后来我听妻子说,这是她最舒爽的一次洗浴,洗后感觉周身轻松,且至今让她难以忘记。所以,每年春节回家,妻子都要把母亲在夏天里采来,已经晒干的艾蒿取出来,煮上一锅水,让我和儿子泡洗。在洗之前,她还一定要求我们喝上一碗。
1994年春天,我不小心感染风寒,坐骨神经开始疼痛,几乎整个春夏,我都是在这种疼痛的煎熬中度过的。吃药,打针,使我受尽了折磨。尤其是夏天里,我还要裹上两条厚厚的长裤,我曾一时产生过心灰意冷的感觉。后来,经朋友介绍,说我们常德城里有一位专门用艾灸的方法治疗坐骨神经痛的黄姓老中医,在妻子的陪同下,我们前往找到老先生,其时,老先生已经90多岁。
在给我进行治疗之前,老先生颤颤巍巍地用一种他泡制的药酒,从我的屁股到小腿肚进行了细致的擦拭,然后,让我俯躺在一张铺着很古老的印花床单的床上。只见他从药箱里拿出一根有大拇指那么粗的绳索般的东西。见我疑惑,老先生说,这就是艾灸。它是用陈年艾叶特制而成。在说话的时候,老先生已经在桐油灯盏上点燃了艾灸,然后,让我闭上眼,把脸侧向另外一边,于是,我就听到了“嗞嗞”的声响和皮肉被烧焦的味道,而疼痛感微乎其微。
整个治疗过程持续了大约半个小时。当我回到家里,坐骨神经的痛感,已经明显地减轻。我从镜子里看到。从我的屁股到小腿肚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三排烫痕。这三排烫痕整齐笔直,仿佛用尺丈量好一般。更为奇特的是,这些艾灸的烫痕,在我坐骨神经疼痊愈时,也消失殆尽。
后来没多久,我就听闻老先生过世了,后辈人中再无人传承这门艾灸的手艺。我觉得甚是遗憾。
再后来,我就来到了广州,坐骨神经痛也没再犯过,但我至今记得那根艾灸,记得老先生在桐油灯盏上点燃艾灸时,那双颤抖的手。
如今,艾蒿已经成为城里人餐桌上常见的一种食材,人们从菜市场上买来艾蒿的嫩苗,将其煮烂,拣去粗纤维后和煮熟的糯米饭混合舂烂如泥,再放进炒熟捣碎的芝麻和砂糖拌好的馅,捏成一个个墨绿色的扁圆形糍粑,放入蒸笼蒸熟成了软韧甜香的艾蒿糍粑了。当我不止一次地在广州迟到这种艾蒿糍粑时,我吃出的是一种浓浓的乡情和古朴的滋味。
鱼腥草
宋代药理学家苏颂在他的《图经本草》里说:“生湿地,山谷阴处亦能蔓生,叶如荞麦而肥,茎紫赤色,江左人好生食,关中谓之菹菜,叶有腥气,故俗称:鱼腥草。”
这种生长于我家乡田埂或者河岸边的潮湿地带的叫鱼腥草的植物,高不过三、五十厘米,叶儿薄如纸质,有腺点,背面尤甚。整叶呈卵形或阔卵形。其茎下部伏地,节上轮生小根,上部直立,有部分呈紫红色。
生命力极强的鱼腥草,在三月的春风中,悄然地拱出松软的泥土,纷纷探出头来,绛紫色的叶片,仿佛撑开的小伞,任和风细雨抚摸。
小时候,听奶奶说,60年代时,我那瘦山瘦水的老家乡村,时常遭遇青黄不接,家里的妇女们就会将这些生长在田间地头的鱼腥草采摘回家,舀上一盆清水,细细地洗净,掐去根须,放进碗中,洒上一些咸盐,拌上几拌,就成了吃不饱的肚子里的美味佳肴。这时候,淡淡的鱼腥味里,一种清香的泥土气息深入到大快朵颐的人们的的骨髓和血液中。
后来,我吃到的鱼腥草,当然不是这个味儿。我那时候与小伙伴们一起,玩得很疯,到夏天的时候,额头上时不时就会长出毒疮,这种毒疮往往有一个星期左右的成熟期,在这期间,毒疮因为化脓,疼得我是寝食难安。于是,奶奶,就会去到河岸边,采摘一些鱼腥草回来。洗净,然后用一张打湿了的粗纸包裹,放在灶前的灰火里,待上10来分钟的样子,等这些鱼腥草煨熟后,取出来,放在洗脸用的小木盆里,捣碎,再涂敷在我的毒疮上。不一会,疼痛就会减轻很多。
这其实是鱼腥草在我心中最浅淡的记忆,真正有关于鱼腥草最深刻的记忆,是我15岁那年奶奶刚去世不久,我在学校染上了痢疾,在坚持了2天,吃了一些诸如土霉素之类的药物之后,病情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愈加严重,我的班主任老师,不得不借了一辆自行车,把我送回家。其时,父母还沉浸在奶奶去世的悲痛之中,又见我病成那样子,母亲一时是慌了手脚,再加上责任田里的农活正忙,急得有些六神无主。
那天,刚好一位远房的太婆从我家门前过,问起我,母亲告诉了我的病情。太婆让母亲为我煎些鱼腥草水,再加点蜂蜜喝下。她说,过两天就应该会好的。
母亲照着太婆说的方子,煎了鱼腥草蜂蜜水让我喝下,果然,到第三天,我不拉了,身上也有了些生气,第四天早上,我居然能吃上一碗米饭了。后来,母亲带着我,包了一包红糖,拿上几个鸡蛋,去感谢太婆对我的救命之恩。但这在我看来,尽管太婆给出的方子,是治好我痢疾的关键,但最根本的东西,还是鱼腥草和它神奇的药用价值。
再后来,我看一些中药药典,还知道了味辛,性寒凉的鱼腥草,除了具有能清热解毒,消肿疗疮,利尿止痢,健胃消食等功能外,还能抗细菌,抗病毒,提高机体免疫力等作用。有资料说,在日本,鱼腥草受到的青睐,除去采用传统汉方、药膳食疗外,还以功能性保健食品(茶、饮料等)方式应用。
前年暑假回家,我想喝鱼腥草泡的水,就挎了一只竹篮去自家责任田的田埂上采摘,其时,已是7月下旬,我居然看到了这些顽强地生长在田边地角的鱼腥草,花儿开得正盛。原来,鱼腥草的花不是开在阳春三月,而是开在布满蝉声的烦躁的盛夏,它们绽放在绿油油的草丛中,默默装扮着山野的寂寞。这些曾经救过我一命的永远的绛紫色,纤细又坚韧的鱼腥草,在我看来,更显得朴素和雅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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