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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嚼神

2022-01-0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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嚼  神
文/曾 强

    二哥打来电话通知说,姑父去世了,十二月十三日发引。
    我的脑子就像底片突然扑地曝光似的空顿了一下。哦,那年,大概六七年前,只是姑姑去世了,但印象中,好像随着姑姑的寂然辞世,姑父也似乎早就淡出了我的记忆。二哥的电话,就像是明确给出了一个说法,不,简直就是证辞:姑父,这下真的不在了,永远不在了。
    我对姑父的印象并不好。
    小时候,从农村走亲到城郊的姑姑家,不见姑父还好,我和同岁的二表哥能随心畅快地疯玩,但只要看见姑父回来,我怕什么似的,就赶紧躲到一边,定定地站着。就看到姑父恼狠狠地盯着一切,不服不忿地骂,莫名其妙地骂,嘴巴不停地骂,嘴角糊着两团白白的吐沫,润滑也显得那样费劲。我先是感到奇怪,不知道姑父在斥责谁,日骂谁,看着看着,就觉得有点害怕,好像姑父上下周遭聚围着太多的怨气、不满,因而神神叨叨,不停地,起劲地,怨骂。在我,似乎就在其中,受到了姑父这样强烈的讨厌或嫌弃,也就生出许多委屈,甚至怨毒,继而就忽地跑开,苦丧着脸去寻求姑姑的庇护。我的借口是想回家,要她送我回家。姑姑见惯不怪,心如明镜,她抚着我的头说,在吧,没事!你是怕你姑父那个嚼神吧!他呀,就那样,成天不知嚼啥蛆呢。你当没听见,甭理他!等你爹哪天来接你。
    我原以为姑父是见了我这种混吃混喝的穷亲戚才当嚼神,听了姑姑的话,我将信将疑,再次躲在一边悄悄观察姑父,发现他果然就那样,他自顾自干他活儿的时候,有人在他跟前,他骂;没人在跟前,他也骂;不知他在骂谁,骂什么,好像人、物、鸡、狗,甚至天地都是他咒骂的对象。他叨叨叨、叨叨叨的,口气很冲,像是骂人,又像是那种习惯的自言自语。唉,还是姑姑呢,真会形容,姑父就像一个唠唠叨叨的嚼神!
    其实我根本不知道嚼神是什么样。见姑姑这样认定,我就以姑父为真正嚼神的参照标准了。可回到家,父亲和叔叔不这样叫他们的姐夫,他们给他起了另一个绰号:闯王。好骂人的姑父,怎么就叫拥有过天下的“闯王”呢?大同人对李自成这个闯王记忆深刻,城内经营了近三百年的恢宏的明朝代王府,就是李闯王一把火给彻底烧毁了的。有勇无谋?敢杀敢砍?大概这就是姐夫给小舅子们的印象?
    不管怎么说,反正我觉得,父亲嘴里叫得闯王,和睡在一个枕头上姑姑叫得嚼神,应该是很难拼合到一个人身上的。而且姑父就因为常叨叨着骂人,骂领导,骂同事,他的工作屡屡变动,每况愈下。
    姑父原本有一份体面而正经的工作,厨师。他先是在四牌楼附近的老大同饭店当主厨。那时似乎很荣耀,也很有成就感。我父亲有次骑自行车进城,姑父给买了一大兜筋白香甜的馒头,那个好吃!那是我记忆中最好的白面馒头,也是第一次直接沾光到姑父。后来,姑父被调去大同矿务局一中学校给学生食堂做饭,跟我从小有点暗恋的一个女同学的父亲成了同事。女同学的家跟我家算是邻居,她母亲经常到我家跟我母亲闲坐,说起我那个嚼神姑父,母亲他们似乎都很不屑。再后来,年界六十的姑父竟又一次被调动,到了大同水泥厂,未几,二表哥接了他退休的班。那时,国营企业正是即将倒霉的时候,水泥厂很快半死不活近乎倒闭了。姑父有点退休工资还能维持生活,可二表哥就几乎失业了,穷困潦倒,恓慌得连我那个漂亮的表嫂也留下一个儿子,跟人跑了。
    嚼神姑父极少去我们村。但儿大女成婚丧嫁娶的时候,姑父就是正儿八经的亲姑爷,坐席要坐到上席——炕的正面。这时的姑父,穿着干净,样子慈祥,很城市样儿地一步一踱进了我们院门,也很客气地跟他的小舅子、小舅媳妇们热情寒暄。这时,他的话就少,几乎是人们问一句就答一句,答不过来,就呵呵呵呵呵呵弥勒佛那样直笑。我就听见我的一个叔伯哥像是避讳却又调笑口吻说,一定是姑姑昨天给嚼神好好上课了!
    我们平时管嘱咐、安排、提醒这类混合含义的词,土话叫安顿,说上课,更有耳提面命受教育的意思。可能吧,到岳父小舅子们的一亩三分地上,看得出,嚼神姑父相当恭谦节制。
    这样的场合就不能没有酒。而姑父也能喝两杯。不过,遇见存心要姐夫出点洋相的能喝酒的小舅子们和外侄儿们,仅能喝两杯的姑父,就往往保持不住他的矜持。我几次见过,喝到一定时候,面红耳赤的姑父舌根僵咧咧的,说话走风漏气,又恢复了叨叨叨叨叨叨嚼神的本色,手叉腰,吐沫点飞溅,不知东南西北天上地下说的是些什么。
    姑姑活着时,我也曾去看望姑姑。但凡去了,退休赋闲的姑父还是那样嘚不嘚嘚不嘚地不知道在骂谁。我问候他话,他也心不在焉,似乎很勉强地作答,然后闷着头,又做自己的事情。
    我盘点了一下,就他这一生,没跟我主动说过一句话。而我问候他,他回答的,也不会超过十句话,五十个字。姑父他怎么就是这样的人呢?莫非他真是神仙中人,嚼神转世?
    姑父的尸骨已经寒了。我想象着姑父当着嚼神的一生,突然竟生出一点落寞和悲伤。我似乎此时才理解他:活着的姑父一定是孤寂的,封闭的,他叨叨叨叨叨叨一直蒺藜似的骂人,大约也是一种怕。我不知道他怕的是什么,但仿佛他就活在一个跟人争斗逞强的幻想的混杂世界里,似乎只有那样,才能勉强保护他自己!
唉,如果真是那样,我的嚼神姑父,你太累了,也真该好好歇歇了。
    明天就要给姑父发引了。再也听不到嚼神姑父的叨叨声了。不知道姑父到了那边,是否还当嚼神。
    噢,对了,姑父姓靳,名本善。
    以此为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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