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那座石拱桥【交流】
2022-01-04抒情散文程贤富
云阳县龙洞镇董家坝,是我的故乡。这里,四周群山环绕,中间凹下一块盆地。一条小溪将盆地一分为二,逢中一座石拱桥又将它连成了一体。桥的西头,矗立着一棵五六人才能合抱的黄林树。然而四百年前,故乡既没有这座桥,也没有这棵树,而且建桥的地方还是一道绵……
云阳县龙洞镇董家坝,是我的故乡。这里,四周群山环绕,中间凹下一块盆地。一条小溪将盆地一分为二,逢中一座石拱桥又将它连成了一体。桥的西头,矗立着一棵五六人才能合抱的黄林树。然而四百年前,故乡既没有这座桥,也没有这棵树,而且建桥的地方还是一道绵延的山梁。
明朝末年,湖广人董氏兄弟在长江之滨下了柏木船,来到此处已是半夜时分。他们燃起篝火,在虎视眈眈中熬过一夜。天亮后,他们发现此地土肥水美,森林密布,是农耕时代的理想之地。加之,村北两条小溪在一道山梁处交汇以后,溪水又在盆底拐了几个弯儿,然后才纳入长江。哥俩商议,将这道山梁搬掉,再新开凿一条河道,让溪水从盆底一侧径直流过,一个宽阔的农田坝子不就诞生了么?
哥俩说干就干!
可出乎意料的是,哥俩一锄挖下去,那土里冒出的不是水,而是殷红的鲜血。白天搬走的土石,晚上又悄无声息地生长出来了。哥俩辛苦劳作几个月,连草也未铲走一根。哥俩发现,只有夜以继日战斗在工地,土石才没有重新生长的机会,才能取得最终胜利。经过三年挑灯夜战,哥俩硬是将这道山梁搬走了,原先分散的田地现在连成了整片。为了纪念这古老的改河造地工程,哥俩就在新开的河道边栽了一株黄林树,他们还将这个平坝正式命名为“董家坝”。
悠悠四百年过去了,现在的董家坝已无董姓人家了,但董氏兄弟开垦的坝子还在,他们亲手栽植的那棵黄林树也还在,不过它已长成参天古树。上世纪五十年代,有人在故乡发现了贮量丰富的煤。为了运走这些煤,政府在这片有灵的土地上,修建了云阳县有史以来的第一条公路,修建了云阳县有史以来的第一座公路桥。桥就建在董氏兄弟挖断的山梁处。
据老人们回忆,当年参加建桥的,修路的,挖煤的,各路人马交相混杂,连管理者也没统计清楚,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总共有多少工人。有的说两三千,有的说四五千。追问身边的老人,老人会这样告诉你:“具体人数我也不知道。我只晓得一件事,那就是头天将村里所有厕所都掏空了,第二天又会屙满。”最让老人们津津乐道的,还是航拍建桥工地的事。航拍,今天已经屡见不鲜,然而在那时却是新鲜玩意儿。但凡见过这场面的老人,一有空闲,就会绘声绘色地向你炫耀:那飞机飞得好低好低,差点撞在桥头那棵黄林树上了;那马达声好大好大,差点把我们的耳朵都震聋了……甚至有人言之凿凿,说航拍的这些影像连中央领导都看过,连中央领导都对那热火朝天的场面大加称赞。
故乡这座桥从此声名远播,它是一座英雄的桥,也是一座鲜血凝成的桥。当年,建桥指挥部就设在路边一栋木楼里,干部和部分建桥民工晚上也合住在这栋楼里。为了方便工人,开山炸石的黑火药就堆放在木楼底层。一天深夜,估计有民工起床抽夜烟,误将烟灰掉在黑火药上了。还在睡梦中的数十位干部职工,随同整栋木楼一起升上了天。
受这个故事影响,每次回乡时我都会去桥上走几遭。虽然它与今天的云阳长江大桥相比,渺小得不值一提,可在故乡人眼中,它却是那么雄伟,那么高大。
建桥的石料,是本地出产的坚如金钢的青石。令人叹服的是,如此坚硬的石料,石块却制作得异常规整,而且安装得严丝合缝,石块与石块之间,几乎连刀刃也插不进去。历经半个世纪的风霜雨雪,那石头上的錾子印印,还清晰如初,还纤毫毕现。每当看到桥上那些方方正正的石块,我眼前就会浮现出一群挥汗如雨的石匠,他们在烈日下,一手高举铁锤,一手紧握錾子,蚂蚁啃骨头一般,一点点啃着那些顽石。据说,这桥是一位一字不识的老石匠独自设计施工的,蓝图就绘在他脑子里,石桥就装在他心坎里。那些石块也是他亲自指挥工人一块块打制的。待所有建桥构件都制作完毕,抬到工地安装时,竟然毫厘不爽。时至今日,每当有人说起这座桥,说起这位石匠就会啧啧称赞。
石桥刚竣工,便遭遇了一场百年不遇的洪灾。那滔天的洪水把桥洞塞满了,剩余的洪水就铺天盖地地从桥面呼啸而过。人们惊呼,新建成的大桥被洪水吞噬了。待洪水退去,人们惊讶地发现,石桥竟然安然无恙。同时,人们还惊讶地发现,桥和桥头那棵黄林树更是天作之合。要是没有这座桥,在本次洪水面前树将不保。要是没有这棵树桥太单调,一点也不中看。
炎热的夏季,桥上凉风习习。在那没有空调的年代里,这桥就成了人们的大空调。每个夏夜,乡亲们都是在这座桥上度过的。每天太阳偏西以后,我们小孩的任务便是肩扛竹连板凳,去桥上占地开铺。竹连的一头固定在石栏杆上,另一头搁在板凳上。吃过晚饭,男女老幼们陆续来到桥上,横卧在自家竹连上,惬意地享受着这清凉。时间还早呢,大人小孩都难以入眠。这时候,小孩们便从这家竹连上跳到那家竹连上,跳得稀里哗啦一片响。有响声伴奏,小孩们跳得更欢了。一个个嘻嘻哈哈的,大呼小叫的,好不热闹。
小孩们跳累了纷纷打起瞌睡来;过足烟瘾的男人们,巴旱烟的声音也暂停了;叽叽喳喳的女人们,马路新闻也已播报完毕,桥上顿时安静下来。此时此刻便有人吹起牛来,说身下这座桥,是云阳县第一座公路桥呢。要是董氏兄弟当年没搬走这道山梁,既没有今天这座桥,也没有今天这清凉。尽管说的,说过无数次了,听的,也听过无数次了,但每次说起这些陈年旧事,无论说的还是听的,依旧是那么认真,那么严肃。并且说的和听的,脸上都洋溢着满满的自豪之情。侃起这个话题,又有人提起桥头这棵黄林树。提起这棵历经四百余载风雨沧桑的树,仰卧在竹连上的乡亲们都把敬仰的目光一齐转向了它。
原来黄林古树,质地细密,自带花纹,适宜制作高档家具,曾经有利欲熏心的商人想打它的歪主意。乡亲们不懂美学,可是他们心中装着一个朴素的美学原理:这棵树砍了,桥就得变个样;这棵树砍了,村庄就得变个样。你就是背一座金山来,我们也不换。商人火了,他们勾结地痞流氓,手持板斧,打算霸王硬上弓。面对来势汹汹的对手乡亲们没有退缩,他们手牵手围在大树上,说:“请你先把我们砍了再砍树!”见此情景,商人让步了。但,是真让还是假让,只有商人自己心里才明白。为防万一,乡亲们想出了一个万全之策,他们买来几斤铁钉,钉在树身周围,让那些存有非分之想的人从此死了这条心。至今,那些铁钉还一直长在树身里……
小孩们听着听着,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渐渐地,桥上鼾声四起。与鼾声相应和的,还有稻田里传来的阵阵蛙鸣。
半夜醒来,四周一片静谧,天像个大锅盖覆在我们头顶,满天星斗向我们眨着神秘的眼睛。迷迷糊糊中,忽然发现天边的大山增高了,睁眼细看,原来是一朵黑云在山顶急速涌动。铜盘一样的月亮,慢悠悠地钻进了浮云。云越来越黑,越涌越宽。随之,豆大的雨点从天而降,打在脸上冷冰冰的。老老少少都被雨点砸醒了。桥上立刻响起一片卷竹连的哗哗啦啦声。一家大小,有的扛板凳,有的抬竹连,箭一般朝家里飞去。一眨眼的功夫,桥上空无一人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昔日那些顽皮的小孩,现在都已长大成人,都背井离乡打工去了。可不管走到哪里,发了多大的财,身在异乡的他们,最牵挂的,就是村中那座石拱桥,最难忘的,就是在桥上消夏的那些夜晚。那座桥,成了游子们心中的依恋,寄托着游子们无尽的乡愁。当他们撒着脚丫子飞快扑向故乡时,一进村口,他们最想看到的,就是那座魂牵梦绕的桥。如今,故乡那条公路已升级加宽,改成了水泥路,其货物的流通量和运输工具的承载量,都是当年的数十倍。但那座桥还是那座桥,故乡半壁河山的货物进出,依然要从它身上辗过。每当满载货物的大卡车,挟着滚滚烟尘,一路吱吱嘎嘎呻吟着,从它身上呼啸而过时,它依然稳如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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