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豆不土
2022-01-04抒情散文于文华
土豆不土文/于文华其貌不扬、土的掉渣的土豆,喂养了西北人的肠胃,壮实了西北人的骨骼,养活了一代又一代的男男女女。在西北,在乡间,土豆是最普通、也最平常,最常见,也最实惠,年年不可或缺的庄稼。干净、自然、真实的土豆,即是满足肠胃与味蕾的食物,……
土豆不土 文/于文华 其貌不扬、土的掉渣的土豆,喂养了西北人的肠胃,壮实了西北人的骨骼,养活了一代又一代的男男女女。
在西北,在乡间,土豆是最普通、也最平常,最常见,也最实惠,年年不可或缺的庄稼。干净、自然、真实的土豆,即是满足肠胃与味蕾的食物,更是西北人安身立命、养家糊口、不离不弃的主食。生命力极强,操心少、投入少,却产出大、易储藏,在西北人眼里它既是菜又是粮。煮着吃可当干粮。炒着、煎着、炸着、炖着就可以当菜。这不仅因对土豆的由衷青睐且喜欢,更在于在我少不更事的孩提时代,就以零距离、面对面的贴近方式,走进了土豆从外表到内核的通道。
一
生产队大集体时,即使国家统购任务再紧张,总要留几块种土豆。村民的自留地,大多用来种土豆。如今,人们一年可以不种麦子,但绝对不能不种植土豆。家乡的土豆滋润了我的童年,滋养了我的学业,滋育过走出乡村的梦想。说土豆养育了一代又一代陇原人,承载了庄户人滋养生命、延续后代的信仰,既不夸张,也非虚构,而是实实在在的真实写照。
种土豆的地块,农人一般选择偏僻、贫瘠、荒凉,田头地角,犄角旮旯的不毛之地。且在麦子、玉米种好后,找个闲时间,先开沟,尔后挖个洞,将一个个剜好的“土豆种子”(剜时一般要选至少两个芽口,以利于成活)塞进去。种之前,稍稍撒些农家肥,种时前面有人撒化肥(美国磷二氨和尿素掺杂一起的混合物),一人拿小铲和铁锨开洞(亦可牛或驴拉上犁头,开一条沟),一人边塞种子,边用脚踏平洞,一气呵成。所有开好的洞种了,即宣告大功告成。
季节可早可后,有一年,麦子都扬穗开花了,二柱家才拉着犁头开沟种土豆。但照样在深秋后,挖了一窖多土豆。下种后,人们静静等待绿色秧苗从洞中钻出来。有水浇灌更好,无水滋润,它们顽强的生命,也能携手不约而来。在雨后,在清晨,看见田垄间钻出的一行行脆嫩秧苗,见风就长,遇水就壮,编织着村人一个个平凡但实在的梦想。
即使在最干旱的年份,土豆照样年年长出翠绿的秧苗。
姑妈一次次不厌其烦的念叨,说我小时圆圆白白的脸、胖乎乎的身子,笑眯眯的模样,深得奶奶和全家人的由衷喜爱,谁都抢着抱——这无形之中引起了大伯母的不满和生气。都是爹娘生的孩子,凭什么她的孩子就不能得到家人的疼爱和喜欢。一天,趁我在炕上熟睡,而奶奶和姑妈都不在屋里之际,将我连裹单偷偷抱了出来,藏在了夏日里浓密茂盛的土豆秧中……据说,奶奶一瞧我不见了,比我妈还着急,急的差点哭起来,立即吩咐全家总动员,分头到村子各处尤其水渠、牲口圈、井边等地去找。那时节,民风淳朴,还没有拐卖小孩的现象出现。但,水渠里流水潺潺,涝池里险象环生,枯井深不可测,野狗四处乱窜,马牛随时溜达、行走……这些不确定因素,加上来来往往的外村人,更是奶奶焦急万分。她一再埋怨姑妈粗心大意,毛手毛脚,直知贪玩,平白无故“丢失”了她心爱的孙子。
葱茏而茂盛,脆嫩而鲜活的秧苗,摇曳着脑袋向我微笑。密密匝匝的叶片,牵牵连连。有粉紫色花朵,蹿出若有若无淡而醇的香,裹着些清寂之气。陌生潮湿但香气浓郁。摇曳多姿而生机勃发的环境,既没有客气而亲切的亲人脸庞,又没有家中熟悉而自然的味道,惊慌且害怕,不觉哭闹起来。哭叫了半天,好似一切都无动于衷,对我不理不睬。睁大双眼,细细打量眼前和身边的世界:此时土豆茎秆粗壮,粉紫色的花朵摇曳多姿,绿茸茸、肥嘟嘟的叶片在微风中起舞,散发出温润的光泽。鼻尖深深吸气,反反复复,那种香味与生命活力,令我全身松弛,心神摇曳,胸腔里好像有一些没有被氧气浸染过的部分正在缓缓打开,我沉迷且痴醉于土豆秧芳香的生命气息间。“甚至能听到肺叶扩张的声音,看到肺叶细胞贪婪吮吸的样子。一些沉睡已久的事物,在身体深处慢慢苏醒,纷纷启程,沿着血流的方向,赶到鼻尖心头……”。头顶的枝叶蓬松厚实,天空被浓密的秧叶遮盖的严严实实。透过缝隙,村庄若隐若现,村人说话和牛羊声音若有若无。草叶间,不知名的小虫子唧唧乱叫。有白色蝴蝶飞来舞去。黑色小爬虫在土缝里钻进钻出。微微的凉意里,我的恐惧感渐渐消失,唯觉身边的植物及小动物,就像家人一般,可亲可爱,这种感觉和记忆,沉淀于我的心底深处,让我长久且恒定的迷醉于乡间物事,成为文字的出口——不知不觉间,迷迷糊糊熟睡了。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何时,我被全家人的笑声惊醒。劳动晚归的妈妈,听说了我失而复得,紧紧抱在怀里,深怕再次丢失。奶奶喜不自禁,姑妈一个劲的陪着笑脸。
土豆从春到秋、从种到收都深埋在泥土之下,默默无闻,耐得住寂寞,禁得住考验,在漫长的黑夜里,在寂寥的等待中,沉默寡言中,一点点积蓄力量,一点点壮大自我,待到完全成熟,才从土地里出来,袒露在天光下——何等的忍辱负重、朴拙深沉。需要多大的耐力,多久的恒心。
二
或许在部分人的意识中,土豆难登大雅之堂,总和贫穷、落后、低俗密不可分。但在我的记忆里,土豆即是一种活命的主粮,更是一种每餐必不可少的主食,无怪乎外地人称甘肃人为土豆蛋。
土豆是乡民俗称,也是一种昵称,又叫洋芋,学名马铃薯,据说源来自于南美洲,明朝万历年间始传入沿海闽广地区,再逐渐推广引种到北的,西北人一般视境外来的东西为洋物,冠以洋字,正如把火柴称洋火,铁钉为洋钉,肥皂称洋胰子,番茄称西红柿一样,故称洋芋,有粮时做菜,无粮时充饥,亦粮亦蔬。据说清康乾年间,人口骤增,过百万垦荒者迁往西南、西北,种植这种外来的高产作物,土豆发挥了重要的救命作用。
四五月间,土豆开花了。或粉紫或月白,素雅,端庄,清新,质朴,点缀的乡野妩媚动人。此时,也是土豆块茎发育最佳之时。清晨抑或黄昏,少女或大嫂劳动归家时,顺手掐一两朵花,插在辫梢或发间,朴素中带些清雅,煞是好看。
在那个物质极度匮乏年代,家乡一日三餐餐餐少不了土豆。人们嬉称甘肃早上是烧土豆,中午煮土豆,晚饭炒土豆绝非戏言,而是真实写照。上学时,母亲不论冬夏,总是从冰冷的被窝里,爬起来,到冷灰死灶的厨房,点燃一把麦草,添一勺水。水开了,切一两个土豆,拌一把面,加几筷子酸菜,让我吃的热热乎乎去学习。现在想起了依旧温馨贴心,暖人心扉。母爱的力量,促使我不忘乡村初心,坚定朴素信念。
秋来夏去,一缕清风吹遍故乡,土豆地里鼓鼓囔囔,麦子割了,人们抽出时间,先浇水。再利用闲暇,抽空给土豆开沟起垄,将土培的高高的,几乎遮盖了秧。过十天半月,早蹿出再生的秧苗,恣意招展。
等过白露,一枕清霜,洋芋们笑语盈盈探出田埂,从土层中裂出缝来,有些迫不及待,有些跃跃欲试,等待人们牛犁人挖。犁土豆不讲究速度,而要深、细、慢,不能使唤急性子的马和驴。慢条斯理、不急功近利的牛最好。最好是老把式吆喝,犁头不深不浅,速度不急不缓,一犁头一犁头均匀插进地里,将土豆连根一股脑儿铲出来,几乎找不到半个挖烂的土豆。那年分土豆时,大小匀匀按人口与工分秤好后,人们惊喜发现,土豆皮连擦伤都没有,不由得佩服于五爷高超娴熟的犁地本事。而后边捡拾土豆的人,也亦步亦趋紧跟牛的节奏与步伐,将所有的收获悉数拾进筐里,拾进生产队的秋粮产量里——但,捡拾的太干净利落,却给几天后,人们一窝蜂的翻捡土豆留下了抱怨与不满。
而到挖土豆的时节,总有“漏网之鱼”供人翻捡。天蒙蒙亮,村里三三两两的人,提着竹筐,背着背篼,扛着铁锨,到外村翻捡土豆——谁捡属谁所有。谁捡的多,谁家的饭就稠些,能不争先恐后吗?星期天或是上学前(有时迟到也在所不惜),随人流在微明的天光下,一锨一锨,锲而不舍的挖。谁也不晓得,你脚下的土中,是否埋藏着被遗漏被弄烂的土豆,只是一心一意、专心致志的挖。有人挖了几锨,就翻到了几个拳头大的土豆,就兴奋不已,加快了速度,还不忘圈占自己势力范围。翻捡到核桃大的,也不嫌弃;烂的,少半块,也不错。最气恼的是,明明小心翼翼,挖到了,却是一个坏的,让人气的不行。
时光与季节的变化,并未给土豆带来丁点实质性的变化。变化的只是土豆本身,品种与品质更接近人口味与需求,做法更为精细多样,由单一的蒸煮炒,变得可油炸可混搭。大盘鸡少不了土豆点缀,清汤羊肉、红烧牛肉不可或缺,一道油炸红虾,衬以绿绿青菜、金黄土豆块,更能勾人食欲。
三
每一枚土豆,都来自大地深处。离不开农人的精心呵护。在它们肉身尚未闪亮登场前,模样平凡、普通、随意,仿若乡村小道上普普通通、朴素无华的乡民。但一经农妇与厨师妙手加工,就会发生大相径庭甚至截然不同的变化,让人每每刮目相看。情形如同大衣哥与草帽姐一模一样,本是凡夫俗子,星光大道与网络平台的频频亮相,让他俩名气大振,成为家喻户晓的牛逼人物,无法与出道前的身份、地位相提并论。
甘肃大地盛开马铃薯之花,土豆产量名列全国前茅,为肯德基、麦当劳的专供原料。如今无论宴请好友,还是款待嘉宾,依旧少不了土豆的帮衬与点缀。醋溜土豆丝、家常土豆片、烤土豆块……还是西北人每天最喜欢的菜肴。
陇南的定西扩大种植面积,改良土豆品种,红砂洋芋、黑美人、大坪一号等大批新品种不断问世,还到处建厂深加工,由专列外运到广东,打造成了中国薯都。外地客商与嘉宾,做一桌由烤土豆片、蒸糯玉米、煮葫芦与胡萝卜等拼盘的“大丰收”,竟成为餐桌上的新宠,土豆蛋变成了“鲍鱼(包谷洋芋)宴”。
对土地及乡村的亲切与生俱来,缘于来自乡村大地,与乡村有种密不可分的天然联系。有一根无形的纽带,紧紧系着我,一头是的故乡的亲切物事,一头是城市中奔波的我。每次听母亲絮絮叨叨的口头叙述,体味到另一种形式的乡愁。通过她不厌其烦的述说,村子里一个个鲜活而具象的名字,有的成了过往,有的依旧挣扎且不辞辛劳的活着。他们自食其力,他们不厌世客套、不虚头巴脑,有一是一,靠汗水吃饭,凭力气立世。
从土地深处走出来的东西,才是最干净、最自然、最真实、最贴心的东西。虚伪、做作、自私、造假与它们风马牛不相及,毫不相干。不由得的想起了梵高的画作,著名除了色彩炫丽《向日葵》外,再就是灰暗却表现主义突出的《吃土豆的人》了。脑海里时常回放这样的画面:寂静的夜晚里,勤劳善良的农人收工归来,一家五口人围坐在狭小饭桌前。桌子上,盘子里摆放着的,是冒着腾腾热气、个个咧嘴笑的土豆,油灯的光亮和土豆袅袅上升的热气,映衬出温暖可人的光芒,使得贫寒而艰难的的生活,顿时有了某种诗意和美好。食物如此简单,生活如此艰辛,但那盘笑盈盈的土豆,却使饥肠辘辘的肚腹最妥帖、最实在的慰藉。幼时最喜到外婆家去,熟睡里鼻孔里嗅见缕缕土豆芳香——那是舅舅在炕灰里煨的几个土豆。香香热热的,焦黄焦黄的气息,多少次弥漫了饥饿的肠胃。画的主角除了一家五口人以外,就是桌上那一大盘土豆,它具备食物最本真的美,我依稀看见土豆上分明散发着泥土的芳香、劳作的痕迹和汗水的滋润。正如梵高写给其弟弟提奥的回信中所说:“我想清楚地说明那些人如何在灯光下吃土豆,用放进盘子中的手种土地……老老实实地挣得他们的食物。靠体力劳动,靠诚心实意挣下的一餐饭”他想让人们通过土豆这样的食物,以及这家种土豆也吃土豆的人,体现与他所鄙夷的现代人生活所迥然不同的真正的生活。“包含在家常菜这简单食物里的海洋与土地的气息,是人之来处,也是人终将所往”。
是的,靠双手打拼,凭力气吃饭,依旧是大多数农民的生活信条与命运轨迹。日子可触可感,家人朝夕相处,尽管生活,一如走马灯一样不停变换自己面目,但只要有憨实可靠的土豆相伴相依,日子就是安然自在的。
土豆不土。乡音难觅。无论走多远,行多久,也走不出土豆贴心贴肺的呵护,走不出爹娘深深浅浅的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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